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om/ 手机用户可访问:m.bookben.com 雪落流年(出书版完结) 作者:清音墨影 编辑推荐   继花火最畅销书系【一爱倾城】之《暮雪上的晨星》后   忧伤精灵【清音墨影】再续绝望式的青春之痛   横扫青春文坛的重磅之作   一台舞台剧,让他一剧成名,却让她负气而逃   两年后再见,他却过气落魄,而她也另拾爱情   十年了,我放弃了自己,却从未放弃过你 内容推荐   他们的故事从十年前开始,那时的她还是爱哭鼻子的江雪容,而他是极具舞蹈天赋的天之骄子陈洛钧。萌动岁月里牵过手的他们,以为就可以到永远,殊不知生命是一场最华丽的错觉。   因一部舞台剧而一炮而红的陈洛钧,却让江雪容仓皇逃出了这场爱情。   两年后的再遇,陈洛钧却成为一个过气男明星,随着不断曝光的黑暗过去以及被利用被炒作的残酷现实,现在的陈洛钧也早被磨去了当年锐气的菱角,只剩下在利益生活面前苟延残喘。而在面对一边是自己花了十年时间去爱的人,一边是自己落魄而逃时最坚定的守护的人,江雪容开始苦苦挣扎。   “陈洛钧,我恨你,恨你害得我连怎么爱别人都不会了,害得我连怎么让自己幸福都不会了。”   “雪容,我花了十年的时间等你长大,我放弃了自己,也从未放弃过你。” 楔子   去英国留学的前一个晚上,江雪容生平第一次跟同学在KTV混到了半夜。   十月初的天气却罕见的潮湿闷热,再加上喝了点酒,她走到窗口透气的时候,一不小心绊了一下,歪歪倒倒地就要往地上栽,孟良程跟在她身后,一把托住她的胳膊惊呼道:“当心!”   她站稳了身体笑笑,拿着捏了一个晚上,都已经快被汗水浸湿的手机,飞快地编了条短信发出去:“陈洛钧,我就在你的对面,你今晚要是真的不出现,那我以后永远都不要见到你了!”   发完短信,她抬头恨恨地看着KTV窗口对面的国家剧院。   那灯火璀璨的剧院主楼正面,悬着一幅整面墙大小的海报。   海报远景是大漠孤烟,万千铁骑,虽然气势恢宏,却笼罩着一股悲凉的意境,近景则是一个半身人像。那人身穿白袍银甲,在暗淡的背影中光芒万丈。虽然他半张面孔都被坚硬的银盔遮得严严实实,可明晃晃的射灯却照亮了他那双璀璨黑亮的眼睛,照亮了他坚定沉着的目光,照亮了他那两道斜飞入鬓,英气十足的剑眉。   海报右侧是两行竖排草体的诗句“霜仗悬秋月,霓旌卷夜云”,下端则是硕大的标题:当年明月。   除此之外,海报上再也没有多余的字眼。   “雪容,外面热,我们回去吧。”孟良程皱着眉点了点头,试图把雪容往包厢里拉。   雪容轻轻推开他的手臂,倔强地趴在窗前。   她在等一个人,等了整整一个晚上。她知道,也许再过一会儿,他就会出现在自己面前,所以她要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   散场的人潮开始渐渐涌出剧院的出口,先是密密麻麻地淹没了门口的小广场,接着便像退潮一般地静静散去。   只有靠近正门的地方,还有一小撮人,举着KT板和荧光棒,探头看着剧场的通道。   有人从里面出来的时候,那帮人忽然沸腾起来,亢奋地大声尖叫:“陈洛钧!陈洛钧!”   尖叫声隔着空气和玻璃,几乎要震破雪容的耳膜。她也探出头去,往人群里拼命地张望。   叫了几声以后,那些人似乎发现出来的人并不是他们在等的人,顿时消了声。雪容跟着也泄了气。   KTV走廊的电视里,正在重播晚上的一档娱乐新闻。   主持人笑颜如花地问:“洛钧,今晚是舞剧《当年明月》的最后一场公演,听说票已经在两个星期前就被抢购一空了。是不是很开心?”   被她采访的陈洛钧正坐在化妆镜前整理头盔上的白缨,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并没有回答。   主持人又问:“你通过这台史诗舞剧,通过扮演历史上赫赫有名的霍去病将军,一夜蹿红,成为家喻户晓的明星,有什么感想?”   他依旧笑着,笑得很有节制,淡淡地说:“我不过是做好我该做的事情而已,碰巧沾了这部剧的光。”   “但是很多人说,是你让广大观众重新点燃了对舞蹈这门艺术的热情。”   他摇了摇头:“我一个人并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只能说非常感谢大家。”说着,他对着镜头认真而谦逊地点了点头。   主持人又问了一些关于演出的问题,他的回答都是短短的一句话,态度也冷静温和,跟主持人亢奋的音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马上最后一场演出就要开始了,洛钧,我想问你,今晚演出结束以后,你准备做什么?”   他似乎有些踌躇,低头想了两秒,眼角带着暖暖的笑意,本来英挺的五官显得柔和起来:“很多……”   “很多?”雪容仰头看着电视,小声地喃喃自语说,“洛钧,你的很多里,有没有包括我?”   电视上的画面一转,刚才采访陈洛钧的主持人对着镜头笑眯眯地说:“现在,《当年明月》的最后一场演出,在所有演员登台谢幕三次以后,终于已经顺利落幕。不过等候在剧场外的粉丝依旧热情未减,很多买不到票的观众在场外已经等了很长时间,就是为了近距离目睹一下他们的偶像陈洛钧在台下的风采。不过遗憾的是,据我们刚收到的消息,陈洛钧已经从剧场的侧门离开……”   雪容把目光从电视上移回自己的手机上,又看了很久很久,可小小的手机屏幕依旧暗沉着,没有一点消息。   他明明答应过自己,今天晚上要来给她送行,她还一直幻想着他会抱住她,求她不要走。可他竟然不曾出现过。   她等到现在,他却音信全无。   雪容自嘲似的摇了摇头,有个声音小小地在心底说,他是万众瞩目的明星,什么时候把你放在心上过了。你不过是个最普通的女孩,拿什么跟他身边那些艳光四射的女演员比?你喜欢了他那么久,可他从来就不该是属于你的。   那个声音越来越响,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在雪容的耳边叫着:他不要你了,你的阿洛,不要你了。   雪容这天半夜渴得醒过来,从床上爬起来喝水,看见书桌前静静立着的行李箱,才意识到她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才意识到她明天就要拖着这只箱子,去遥远的大洋彼岸了。   桌上有一个文件夹,雪容开了台灯站在那儿一页页地翻看。那里面每一张每一页,都是报纸杂志上剪下来的新闻报道,所有的标题里,都有着同一个名字,陈洛钧。   大型史诗舞剧《当年明月》全国巡演最后一站,加场票已售罄!   《当年明月》男主角陈洛钧本报专访:扮演千古名将霍去病,压力到底有多大?   陈洛钧与同门师妹苏雅演出后夜宵散心,大秀亲昵默契。   雪容慢慢地翻看了一遍,眼睛渐渐潮湿起来,却倔强地忍住了眼泪。她看完了,把文件夹扔到洗手间的垃圾桶里,然后再拿起沉寂了一个晚上的手机,认真地写了条短信发出去,小小的屏幕一闪一闪,接着慢慢地暗了下去。   洛钧,我累了。你的容容,要离开你,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了。再见。 Chapter1 对你说一句,只说一句“好久不见”   夜渐渐深了,酒吧街的后巷笼罩在霓虹灯暧昧不清的彩色灯光下,愈发显得幽深而黑暗。   雪容推开“Forget”的后门出来,站在墙边,抓住衣领,一口接一口地深呼吸着。她刚喝了两瓶啤酒,有些头昏脑涨的,连视线也模糊不清起来。   “嗯……”孟良程跟在她身后出来,转身搂住她的腰,把她整个人压在墙上,低头吻起来。   身后的砖墙还带着白天大雨时的水汽,湿湿的、冷冷的、黏黏的——像他的嘴唇那样。   雪容轻轻推开他:“别瞎闹,我身上的裙子可是林晓琪的,万一在墙上蹭脏了她非杀了我不可。”   “那怕什么,明天给你买条新的。”孟良程笑着说,说完,便又凑了上来。   “那边有人呢。”雪容发觉后巷的尽头似乎有人影闪动,推了推孟良程。   “有人又怎样?”他还是不依不饶的,环着她的手臂又紧了几分。   淡淡的酒气混合着年轻男人身上健康的气息,离得她那么近,雪容不由自主地往后躲了躲。   远处的黑影似乎抬了下头,往雪容这边瞥了一眼,随即转回身,开始搬动起堆在墙角一摞很高的啤酒箱。   那个远远的身影在霓虹灯下不时变换着色彩,模模糊糊的像个灰暗的剪影,只能看出是个极瘦的男人,薄薄的T恤罩在他身上,被夏夜的凉风一吹,仿佛整个人都要湮灭在无边的黑暗里。   他的动作有些迟缓,每次弯腰再直起来时似乎都有些勉强。看着他消瘦的脊背,雪容忽然觉得心弦一动。   他弯下腰的弧度,很像一个人。   只是那个人,雪容已经两年没见了。   片刻的惊诧以后,雪容笑着转回脸跟孟良程继续刚才的话题:“才不要你给我买裙子。”   孟良程也笑了起来:“对哦,你今天交了书稿,很快就有大笔稿费入账,回头就看不上我那点薪水喽。”   “拉倒吧,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拿到稿费。拿到了也没多少钱。就你非要大张旗鼓地庆祝。”   “当然得庆祝。你回国以后就整天躲在家里忙着翻译那本书,连我都没空见。”孟良程抱怨,“现在终于没人跟我抢女朋友了。”   说话间,本来已经停了的雨忽然又下了起来,硕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劈头盖脸地浇在两人的头顶。孟良程赶紧拖着雪容往酒吧里钻。   “你先回座位吧,还有一帮人等着你呢,我去下洗手间。”雪容把孟良程推了进去,自己却又回到后门边,拉开木门,闭上眼睛,一股雨里翻滚着的泥土味窜进胸腔,清新而凉爽。   两年了,她离开这个城市两年了,这儿的气味却一直没有变过。不管是晨起时早点摊的油烟味、地铁里憋闷的霉味,还是这带着草木香的雨水味。   她想念这一切味道,想念这个城市,却又有点物是人非的怅然。   她吸饱了新鲜空气,刚要转身回去,忽然听见后巷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巨响,好像是什么东西翻倒了。   雪容吓了一跳,本来想赶紧躲回酒吧里去,却莫名其妙地壮起胆子,探头往巷尾看。   本来背对着她在搬箱子的那个人似乎转了过来,垂着头靠在墙边。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雪容根本看不见他的脸,却不知不觉地朝他的方向走了过去。她的脚步有些颤抖,却一直坚定得没有丝毫犹豫。   走到一半,她猛然停下了脚步。   幻觉,一定是幻觉。一定是刚才不经意地想到了某个人,才会如此可笑地把陌生人看成是他。   那个人远远地看了雪容一眼,他头顶的霓虹灯由暗转亮,一道淡淡的蓝光笼罩在他的身上,渐渐映照出那曾经无比熟悉的面容。   雪容忽然觉得全身都在慌乱地冒着冷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木然地愣在原地。   那个人低回头去,平静地看着鲜血沿着指尖滑落,一滴滴地砸落在碎了一地的玻璃碴上。   雪容被鲜红色的血液惊醒,本能般地奔过去,飞快地解下自己裙子上的腰带,紧紧地绕在他手臂那条又长又深的伤口上。   裙带绕到最后,雪容想打个结固定一下,可手却一直在抖,她连着试了好多次,都没能成功。   受伤的人倒浑然不觉得痛似的,探出另一只手抓住雪容的手腕,低低地叫了一声:“容容。”   他的声音有些哑,可那熟悉亲昵的语气却从没变过。   容容。   现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他会这样叫她。   雪容不敢抬头,两只手还是死死地握着他在流血的小臂。黏稠的液体从薄薄的裙带里渗出来,她仿佛能感觉到他身体里的温暖,在一点点地往外流逝。   “去医院吧?这么深的伤口……”她也不知道是在跟他说还是在跟自己说,只是低着头喃喃地念叨了一声。   他仿佛没有听见她说什么,只是轻轻地抬起了她的下巴。   她全身都僵住了,连血流似乎都慢了下来,只有一双眼睛,在他的脸上反反复复地流连。   隔着茫茫的雨雾,她终于看清了他。那双剑眉,那微抿的嘴唇,还有左眼角那一道浅得几乎看不出来的疤痕。   站在面前的,确实是她曾经心心念念的陈洛钧。   她用两年的时间,幻想再见到他时,自己应该如何表现的淡定冷静,应该如何地微笑着说“好久不见”,可她没想到的是,再见他时竟然是这样一个尴尬的情景,而她自己竟然死死地盯着他,一秒钟都挪不开眼,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陈洛钧也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她,他的眼睛,似乎比身后的霓虹灯还要亮,看得她觉得脸上每一寸皮肤都要在他的目光下燃烧起来。   不知看了多久,他才恍然地叹了叹气。   雪容只觉得嗓子发干,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刚要说什么,却听见身后的酒吧门开了。   “雪容?”孟良程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一下子把雪容拉回了现实。   她慌忙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   孟良程走过来,奇怪地看了看站在这儿的两个人问:“怎么了?”   陈洛钧先反应过来说:“没什么。”   孟良程看看他,又看看雪容问:“你认识他?”   “不认识。”雪容看着脚下,慌忙摇了摇头。   “我刚才不小心打翻了东西,划破了点皮。”陈洛钧平静地看着雪容说,“这位小姐是来帮忙的。”   他特别强调了“这位小姐”四个字。   “哦,那严不严重?要不要去医院看看,缝个针什么的?”孟良程关切地问。   陈洛钧把目光从雪容脸上收回来,看了他一眼。   孟良程正伸出手揽住雪容的腰,似乎怕她摔倒似的,搂得很紧。   “不用了,我进去包扎一下就好。”说着,陈洛钧从孟良程和雪容的身边绕了过去,径自推开后门走了进去。   木门撞上铁质的门框,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雪容你不要紧吧?手上都是血,快去洗洗。”孟良程皱着眉头拉着雪容往回走。   雪容一直没有说话,手却一直在抖。   后来她是怎么回的家,雪容自己一点也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自己的手曾经染满他的血,那带着体温的鲜血似乎在她手上烙下了深深的印记,连着好几天,都让她的手带着强烈的灼烧感。   一个星期以后,她才勉强忘记了那感觉,回“Forget”去拿那条裙带。   酒吧里没有客人,只有两个工作人员在打扫卫生。雪容朝站在吧台里那个看似老板的男人走过去。   还没走到,老板就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哟,又一个来找陈洛钧的啊?红人啊。”   他左脸上有一道很长的刀疤,从耳后一直延伸到嘴角,细细的,那晚灯光昏暗没看出来,现在却着实有些吓人。   没等雪容反应,老板就往后面努了努嘴:“他在储藏室呢。直走到底,左转。”说完,他便一直用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雪容。   雪容被他看得有点发毛,只好飞快地往吧台后面逃去。   储藏室是个半地下室,雪容刚准备下台阶,就听见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洛钧,你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都两年了,谁还记得当年那部舞剧?谁还记得你?”   “我不需要谁记得我。”陈洛钧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淡然,接着便是啤酒瓶互相碰撞的叮咚声。   “可你是演员啊,没人记得你,没人知道你,又怎么能红呢?”那个女人的声音娇滴滴的,很着急又不敢发火的样子。   “我不需要红。”这次陈洛钧的回答更加简短,“麻烦你不要再****的心。”   “洛钧……”她似乎都快哭了,“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可是我现在只是单纯地想为你好,你怎么老是不领情呢?”   “我领不起你的情。”   那个女声顿了顿,终于按捺不住冷了语气:“就算你不在乎红不红,可是你总要赚钱养活自己吧?”   短暂的几秒钟沉默以后,储藏室的门便被拉开了,陈洛钧走了出来,一边上台阶,一边丢了一句:“我还不至于养活不了自己。”   他走上台阶,一眼看见了站在角落里的雪容。她正飞快地低下头去,束手无措地绞着自己的衣角,好像一个偷东西被逮了现行的小偷。   “我……我来拿裙带……”雪容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他的脚说,“裙子不是我的……”   明明在家想好了台词,甚至想好了说每一句话的语气和动作,看到他却全不知上哪儿去了。   陈洛钧看看她,语气平淡地说:“在楼上。”说着,他便自说自话地往酒吧更深处走去。   雪容木木地跟着他上了一段逼仄的木楼梯,来到酒吧二层的阁楼。   这个阁楼很矮,刚好擦到雪容的头顶,面积也很小,大概只有几个平方米,没有床、没有衣橱,靠墙的一边地上铺着一张床垫,床头堆了几摞书和一台笔记本电脑,床尾则是一只不大的行李箱和一只矮柜。地板很干净,床也铺得很整齐。虽然有些简陋,但很整洁。   陈洛钧从矮柜的第一个抽屉里拿出那根淡黄色的裙带,递给雪容。   因为屋顶矮,他一直低着头,似乎离她特别近。   雪容伸长胳膊接过他手里的裙带,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靠在了墙边。   阁楼里有些昏暗,夕阳斜斜地从阳台门里照进来,把地板染成了明亮的深黄色。   陈洛钧走近了一步,雪容已经避无可避,只好侧过头去,眯起眼睛看着他床头的那一堆书。   压在其中一摞书上的,是一个歪七八扭的陶瓷杯子。   那是她当年心血来潮参加学校的陶艺社做的。她手工很差,连做了三四次,才做出这么一个还能勉强叫做杯子的玩意儿,却献宝似的送给他,还逼他一定要用这个喝水,走到哪儿都得带着。   “那个男孩子是你男朋友?”陈洛钧又往前走了一步。   雪容只能把背贴在墙上,弱弱地点了点头。   “他对你好吗?”他又问。   雪容又点了点头。   陈洛钧也点点头说:“那就好。”说完,他不知为什么笑了笑,退后两步,坐在了墙角的床垫上。   雪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鼓起勇气问:“你呢?最近好吗?”   他四下看了看,拍了拍身下的床垫说:“挺好的啊。”   “那……你现在住在这儿?”   “嗯。”他点点头,“这里冬暖夏凉,交通又方便。”   “那原来你那套房子……”雪容话说到一半,便被他打断了。   “不住了。”说完,他也没有接下去,只是若有所思地低头看着地板,不自觉地把手紧紧握成拳,又缓缓地松开。   “我……我还有事,先走了。”雪容丢下一句话,飞快地就往楼下奔去。   短短的几步路已经让她筋疲力尽,雪容走到酒吧外面,一屁股坐在了路边的花坛上。   酒吧老板跟出来,在她身边坐下,笑着说:“你真人比照片好看啊。”   雪容愣了愣,接着尴尬地笑笑。   “不过我还是想不通啊,陈洛钧怎么会好小萝莉这一口呢?刚才来找他的那个人你看到了吧?苏雅啊,大明星啊,你知道吧?”   雪容木然地点点头。   苏雅,陈洛钧的师妹,当年的搭档,绯闻女友,如今的一线明星,红到连雪容在国外的两年都常常听到她的新闻。   她当年出国,就是因为陈洛钧跟苏雅走得太近,又从来不给她一个解释。   酒吧老板还在说着:“苏雅追他追得可紧了。隔三差五就上我们这儿来。动不动就给他介绍这个电影那个电视剧什么的。我怎么没这么好运气呢?”   “那个……”雪容看看他,小心翼翼地问,“陈洛钧他现在……在你这里……”她琢磨了半天,不知道该用什么词。   “哦,他在我这儿帮忙。平时就住在这儿,也方便。我叫安迪,是他以前的同学。”安迪主动接过话去。   “那……那他除了在酒吧工作以外,还做点什么……”雪容问得更加小心翼翼。   “他不是在读表演系研究生嘛,有时候能接到点话剧的活儿。大部分时候就陪我看店呗。”安迪轻描淡写地说。   “那……跳舞呢?”   “早就不跳了啊。”安迪摸摸自己侧脸上的伤疤,“我嘛,是上不了舞台了。他嘛,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不跳了。”   雪容沉默了。   当年她出国时,正是陈洛钧刚刚一炮而红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他从此踏上了一片光明的星途,可不过短短两年的时间,他怎么会一下子就变成了住在酒吧里,偶尔接点话剧,穷困潦倒的小演员了?   安迪仿佛没看见她的迷茫,还是笑吟吟地说:“我一直催着洛钧让我见见能让他对着苏雅都不动心的丫头,今天终于让我见着了。可还是不明白,他怎么对你就念念不忘,对苏雅却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   雪容腾地站了起来:“我得回家了。”   “回家干吗啊?”安迪错愕地看着她,“这不才刚来吗?”   “我还有事,真的得走了。”雪容拔腿就走。   安迪只好在她身后喊:“有空来玩啊!”   这条酒吧街雪容很少来,一时辨不清方向,只是漫无目的地飞快地朝街一端的尽头走去。刚才在阁楼里就已经汗流浃背,这会儿被夕阳晒着,只觉得浑身都要烧起来似的。   不知走了多久,她终于走累了,于是上了看见的第一辆公交车,漠然地望着窗外的街景。   两年没有回来,A城变化很大,多了不少雪容以前从没见过的高架桥。   公交车在一个小区门口停下,司机师傅回头喊:“姑娘,终点站到了。海棠花园。”   海棠花园。这个名字像是撕开了记忆的一角,铺天盖地的伤感汹涌而来。   雪容下了车,走进小区,机械地绕到最深处的一栋小高层边。   有两个人从她面前走过,一个人大概是房屋中介,正在滔滔不绝地跟身边那个人介绍这里的房子:“这个小区几年前刚建好,现在的房价已经是刚开始的三倍啦,附近又有不少写字楼,特别容易租出去,租金也高……”   那两个人渐渐走远了,雪容站在楼下,仰头看着那米色的大楼。   “1,2,3……10,不对不对,1,2,3……11,12……”她数了好几遍,才终于找到十二楼的一个阳台。   夏日的阳光太过刺眼,灼得她眼睛生疼。   她揉了揉眼睛,坐在路边的花坛上,抬头还是盯着那个阳台。   那里不知道现在是什么人在住,阳台上不像原来那样种着花花草草,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这套房子,是陈洛钧在雪容上大一那年买的。   那年她刚离开家到A城来,亢奋得不得了,一到周末就拖着陈洛钧带她出去玩,经常一疯就是一整天。可是每到晚上要回学校,就又舍不得跟他分开,只要一上车,便开始郁闷地撅嘴。   她还记得在这边过的第一个生日。那天晴空万里,陈洛钧陪她去郊外爬山,累了一天,回学校的路上,她靠在他的肩上就睡着了。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到学校了。   “你送我的巧克力都吃完了,我的生日礼物都没有了。”雪容不肯回去,拽着他的衣袖耍赖。   他被她闹得头有点疼,微微皱了皱眉:“那怎么办?”   “不知道。你重新买给我?”   “来不及了,寝室门就要关了。”   “关门就关门,我不回去了。”   “那怎么行?听话,快回去。”   雪容回头看看寝室楼,老大不情愿地嘟着嘴,眼眶都红了。   “不许哭啊。每次都哭,我以后可不敢带你出去了。”他威胁她,威胁完了,又哄两句,“乖,快回去吧,下周末我们去看电影,好不好?”   雪容吸吸鼻子,努力忍住眼泪,冲他挥手说“拜拜”,一步三回头地往楼里走。走到一半,脚步又停了下来,回头眼巴巴地看着他。   他抬手挥了挥,示意她快点进去,她便又乖乖地低头往里走,两个肩膀垮下来,一副委屈的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就觉得心软成一团,高声叫住了她:“容容!”   她转身先是错愕了一下,接着几乎是飞奔着回到他的面前,一下子撞进他的怀里,低头死死地抱住他的腰。   “真的不想回去?”他问。   她拼命地点头。   “那你肯不肯跟我走?”他绷起脸来,一副神秘的样子。   雪容一秒也没有犹豫,立刻把自己的手塞到他的手心里。   他不说话,带着她转身就走。一路上他都笑得很意味深长,雪容不明就里,但也一路跟着傻笑。   他们又乘了很久的车到这里,海棠花园。   他拿着钥匙打开十二楼那套公寓的房门时,雪容简直惊呆了。   房子不大,一室一厅,也没有装修过,连厨房洗手间都是水泥墙,所有的家具只有卧室里的一张床和客厅里的一张沙发。   他站在徒有四壁的屋子中间,微微地笑着,说话声似乎带着不真实的回响:“喜不喜欢?”   雪容一直在震惊之中,呆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很杀风景地问:“你的房子?你哪儿来的钱买房子?你爸给你买的?”   他摇摇头,很认真地回答说:“我这几年演出攒下来的钱,又找别人借了一点付的首付,贷了三十年款。所以没钱装修了。”   雪容张着嘴巴,在小公寓里转了一圈,回来垂头丧气地说:“刚才晚饭吃得好贵……其实我可以不吃那个提拉米苏的……”   陈洛钧显然没有想到她的思维跳跃到这个地步,坐在沙发上抬着头看她一脸苦相,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两人呆呆地对视了一会儿,雪容忽然笑起来:“洛钧哥哥,你真好。”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笑容明媚灿烂,眼睛里仿佛流转着宝石一般的光彩。   陈洛钧拽住她的胳膊,轻轻一带,她便跌坐在他的腿上。   几乎是毫不犹豫,他低头吻了下来。   雪容吓了一跳,眼睛蓦地睁得老大,下意识地往后仰。   陈洛钧果断地托住她的后脑勺,含糊地命令道:“闭眼。”   雪容乖乖阖上眼睛那一刹那,觉得其他的感官猛然放大了无数倍。   她其实幻想过无数次,可直到这时,才意识到他的唇比她想象中还要软,还要湿、还要热,而他的心跳竟然会这么快,呼吸会变这么慌张,手心会这么烫……   生平第一次,她觉得身体里所有的血液都涌到头上,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摆,只觉得神志越来越模糊。   她一直试图要忘掉那时的感觉,可不管如何努力,都是徒劳。   雪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滚烫滚烫的,似乎还留着他当年的气息和温度。   天边的一抹微云渐渐遮住了橙黄色的夕阳,小区里的路灯一瞬间全部亮了起来。   雪容的手机在包里响了半天,她才反应过来。   孟良程在电话那头很开心地问:“雪容,我这个周末不用加班了,我们去爬山吧。”   “哦,好啊。”她顺从地点点头。   “那明天早上我来接你?”   “哦,好。”   “我爸妈也一块儿去,没问题吧?”   “好啊。”雪容根本没听进去他在说什么,只是机械地又点点头。   直到挂了电话,她才反应过来刚才孟良程跟她说了什么。   明天要跟他和他父母一块儿去爬山?   她忽然有点紧张起来。   孟良程的妈妈是他们大学教务处老师,雪容大一就开始在教务处帮忙,跟她很熟。可他爸爸雪容从来没见过,只知道是个什么局长,连孟良程都怕他怕得要命。   明天是不是应该要穿得正式点?可是要爬山的话,怎么正式得起来呢……   天很快黑了下来,夜幕笼起了整个视野,她则渐渐被拖回了理智的世界。   她还有个现实里的男朋友,还有现实的日子要过,而这个现实的世界早已经没有陈洛钧这个人的存在——从两年前她踏上出国的飞机那一刻起,她就亲手把他推出了自己的世界。   第二天天气很好,只是比前两天更热了。   雪容接到孟良程的电话一下楼,就看见他妈妈程冰笑眯眯地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冲她招手:“雪容,吃早饭了吗?”说着,她递过来一个保温饭盒,里面装的是皮蛋瘦肉粥,不冷不热,温度刚刚好。   “谢谢程老师。”雪容接过饭盒捧在手里,有点忐忑地问,“程老师,叔叔他……”   “他啊,单位有事,没来。”程冰挥挥手说,“才不想带他来呢,就我们三个多好。”   雪容长长地舒了口气。   “我妈硬把我爸关在家里呢。”孟良程凑到她耳边小声说,“怕他把你吓着。嘿嘿。”   雪容捧着粥坐进车里,心里沉甸甸的。   “雪容,你工作找到了吗?”程冰侧过身来面对着雪容问。   “正在找,去了几家公司面试,还在等消息呢。”   “要不你考我们学校的研究生吧。像你跟良程这样大三就被送去英国做交换生的学生,学校都想留住呢。想学什么专业?我帮你找个导师?”程冰很热心地问。   “我……”雪容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想尽快找份工作,有点收入。”   “嗨,这你担心什么啊?赚钱的事有男人呢。”程冰拍了拍正在开车的孟良程,“他还敢把你饿着?”   “不是的,我总要自食其力……”雪容慌忙解释。   孟良程搭腔说:“妈你可真是的,人家什么时候说要去读研究生了,找个开心轻松点的工作不是挺好的嘛,您别瞎操心行吗。”   “行行行。”程冰笑着转回去,“雪容想工作就工作嘛,我只不过随便问问。”坐了一会儿,她又转回头来,“想考公务员吗?我回头去问问我们家老孟……”   “妈!”孟良程忙里偷闲腾出右手把程冰拽回去,“你们家小孟你都不管,就别管小孟媳妇了,行吗?”   雪容脸都红了,低下头去老老实实地吃粥。   “你一个男孩子要我管什么?雪容可不一样,小姑娘家家的,当然得多操点心了。我不管还有谁管……”   说到这儿,程冰停了下来,透过后视镜看了看雪容的脸色,见她没什么尴尬的神情,才放下心来。   雪容一口一口强装镇定地吃着温热的皮蛋瘦肉粥,可心里早就乱成一团了。   她不能对他们的好视而不见,更不能辜负他们。   即便她这几个晚上夜夜梦见的都是另外一个人。   她每次醒来都久久无法入睡,内疚和悔恨不住地煎熬着她的良心。   郊外的新月山一向是热门旅游景点,一到周末就人山人海,可能是因为最近一段时间天气太热,想到山里来呼吸新鲜空气的人愈发多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受心情的影响,雪容爬得很慢,没走多久就气喘吁吁了。   “小姐,这么快就投降了啊?”孟良程嘲笑她,“要不要我背你上山?”   雪容冲他摆摆手:“让我休息一下就好。”   说着,她在路边找了块石头坐下。   遮天蔽日的树荫挡住了强烈的阳光,山里并不太热,孟良程站在她旁边,一会儿递张纸巾给她,一会儿递瓶水给她,又不知从哪儿摸出把折扇,呼呼地在她耳边扇风:“小姐,小生我伺候得还可以吧?”   雪容终于扑哧一声笑出来:“很好很好。”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两个硬币,“赏你的,拿去喝酒吧。”   孟良程欢天喜地地接过硬币塞在裤子口袋里。   程冰从他俩身边走过,挥了挥手跟孟良程说:“水喝完了,去买两瓶。”   “是,太后。”孟良程乖乖地就去了。   “雪容。你爸爸最近有消息吗?”程冰在雪容旁边坐下,轻描淡写地问。   “没有。”雪容摇摇头。“他还是不肯跟我联系。”   程冰拍拍她的肩膀:“没消息就是好消息。你给他点时间,毕竟他以前是检察长,现在……”   程冰没有说下去,雪容却自嘲地接话道:“是阶下囚嘛。可我知道他是无辜的。就算全世界都不相信,我也知道。”   她声音很小,语气却有种执拗的坚定。   “嗯。”程冰又拍拍她,“只可惜实在是没办法……你别担心,他也只是一时不知道怎么面对你。也许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想通的。你有什么事记得来找我。小孟他们男人,好多事情理解不了。”说着,她握住了雪容的手。   雪容也紧紧地回握住了她的手。其实好多次她都幻想,如果自己有一个这样善解人意的妈妈该多好。   孟良程刚买完水回来,程冰就站起来拍拍屁股说:“你们俩缺乏锻炼,速度太慢,我可不等你们,先上去了。”说着,她便健步如飞地往山上走。   “哎,我妈可真厉害啊。比我们俩身体好多了。”孟良程捶着大腿说,“我都走不动了。”   他一边说,一边四处张望了一下,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拽雪容的胳膊:“咦雪容你看,那边有条小溪,咱们别上去了,就去那儿玩会,等我妈下来吧。”   雪容点点头。   她跟孟良程绕到山后的小溪边,找了棵大树脚下坐着。孟良程揽过她的肩膀,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跟她靠在一起。   周围很静,只有潺潺的流水声和树上知了一阵阵的蝉噪声。   她想起在英国读书的日子,那边的冬天总是湿答答的,孟良程每天等她下课,陪她走回家,一路给她撑伞。往往是等她到了家,他的外套都湿了一半。可第二天他还是会等她,两个人还是只撑一把伞,也不说什么,就这么静静地一路走回家。   想到那些日子,她便觉得心头仿佛有些什么在微微地涌动。   那淡淡的温情就像眼前这条小溪,清澈干净,虽不汹涌,却延绵不绝,一直汩汩地流动着。   这样很好。很安心,很宁静。没有激情,也没有伤害。   雪容把头倚在孟良程的肩头,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雪容。”孟良程叫她。   “嗯?”雪容闭着眼睛答了一声。   孟良程犹豫了一下。他的右手插在裤袋里,紧紧地捏着个方方的小盒子。天鹅绒的盒子上已经沾满了他的汗水。   “没什么。你睡觉的样子挺呆的。”他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弹了下她的额头说。   “呆,我最呆了。哪有你孟大少爷精明能干。”雪容也不反抗,只是换了个姿势继续靠在他的肩头。   午夜过后,Forget里只剩下两桌客人了。安迪没什么事做,拿着两瓶啤酒上了阁楼。   陈洛钧正在坐在床边的地板上,闭着眼睛默默似乎在养神,听见安迪上楼的脚步声也没有睁眼。   安迪走过去,看了眼他扔在地上的剧本说:“明天首演?”   他点点头。   “有票请我看吗?”   陈洛钧从枕头下面摸出一沓票递给他:“有的是。”   “先锋小剧场?”安迪拿着票在灯下端详了半天,“能有多少观众?”   “比演员多就行。”陈洛钧又恢复到原来冥想的状态,习惯性地抬手,曲起手指揉了揉眉骨。   “那赚不了什么钱吧?”   “不亏就行。”   “我说你也真本事啊,又要还房贷又要付学费,还要生活,苏雅给你介绍那么多电视剧你不演,一门心思演这种不赚钱的小剧场话剧。”   “我这不是没饿死呢吗?”   “那是有我这个重义轻利的好老板养活你好不好?”   “多谢老板抬爱。”陈洛钧站起来,拍了拍安迪的肩膀,走到阳台上,低头点着了一根烟,却没有抽,只是低头看着轻烟缓缓地上升,盘旋,消失。   安迪在他背后问:“明天请你家小妹妹去看戏了吗?”   他苦笑一下,摇了摇头。   安迪没再说什么,只是拿着票下了楼。   刚回到吧台里,他就碰见了孟良程。   “麻烦你给我一瓶啤酒。”孟良程笑着跟他说,“是不是快打烊了?”   安迪给他开了瓶酒说:“没呢。还有一会儿。”   “哦。”孟良程低头喝了半瓶酒,又不经意地问,“我上个星期来过这儿,你们这里好像有个员工受伤了,他现在怎么样了?”   “好了。谢谢。”安迪有些狐疑地看看他。   “那天可把我女朋友吓坏了,她好像认识你们那个人,看到那么多血,一个晚上都魂不守舍的。”   “是吗,那可真不好意思,这瓶酒算我请的。”   安迪不经意地岔开话题,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摸出两张刚从陈洛钧那儿讨来的票子:“帅哥,再补偿你一下,送你两张票。是我们这儿一个常客给的,反正多了也没处送,你带女朋友去看看吧。”   孟良程接过两张票看了看:“《地狱审判》?话剧?”   “嗯。就当去捧个场吧。”   “也好,我女朋友好像挺喜欢看这些东西的。谢谢了!”他小心翼翼地把票叠好,收进皮夹里。   第二天是周五,孟良程一下班就去接雪容,她刚好结束一场面试出来。   “怎么样?”孟良程见她脸色有点阴,“是不是又碰上很二的面试官了?”   “嗯。”雪容无奈地叹叹气,“让我翻了好长好长一篇文章,手都写疼了。”   “搞不好是骗你给他们翻译吧?”   “不会吧?”雪容瞪大眼睛,“这么卑鄙?请人翻也要不了多少钱啊。”   “那可难说。”孟良程发动车子,“随便请个人翻哪有你翻得好啊。”   “小孟同学。”雪容正色说,“你这个总拍人马屁的习惯要改啊。”   “那怎么行,我在你这练习好了,回头才能拍领导的马屁,才能升职加薪养老婆不是吗?”孟良程比她脸色还严肃。   “不跟你狡辩。”雪容嗔笑着别过脸去,“说不过你。”   “说不过我就老老实实跟我走吧。晚上带你去看高雅的话剧去。”   雪容无所谓地应了一声“哦”。   到了先锋剧院他们才发现观众比想象中少很多,本来就不大的剧场里只有四五成的上座率,开演以后,孟良程索性拉着雪容挪到了第一排,离舞台只有几米的距离。   而这戏确实是够先锋,简介上说是从国外翻译过来的剧本,大部分时候都是台上的演员在演独角戏,念着大段大段生硬晦涩的对白,连对手戏都很少,雪容一边硬着头皮听,一边忍不住凑到孟良程耳朵边上问:“怎么想起来买票看这样的剧啊?”   “嘘,不是买的票,人家送的。”   雪容刚想问是谁送的,却忽然听见台前的音响里传出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死亡,并不可怕。因为活着的时候,我已经感受过死一般的寂寞。而地狱,更不可怕,人间才是会将人活活折磨致死的地方……”   她怔在那儿,看着一个穿着黑袍的身影从舞台深处走了出来。   陈洛钧演一个犹太人的鬼魂,贴着一把大胡子,脸上涂满惨白的油彩,整个人都被裹在一片灰暗之中,唯有星亮的双眸在灯光下流着异彩,那平时冷静温和的目光陡然凌厉深邃了许多,从左至右,慢慢地扫过观众席的后方。   他的台词,也是大段的独白。字正腔圆的声音,带着平时没有的暴戾和邪气。那样强大的气场,熟悉而又陌生,一瞬间就让她忘记了呼吸,只是牢牢地抓着座位扶手。   渐渐地,她被他带进了戏里,眼眶盈满泪水。不知道是为了台上他扮演的那个角色,还是为了他这个人。   他其实并没有看着台下,可雪容却觉得他好像看见了自己,对上了她的目光,紧紧盯着不放。   仿佛只是一瞬间,她忽然看见自己的心,洞若观火,清晰异常。   不论她如何逃避,如何躲闪,她终究逃不开这双眼睛的目光。   他就是有这样的力量,让她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就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他和她两个人。   戏演到最后,是陈洛钧的这个角色结束了在地狱里的审判,要被推入烈火之中,灰飞烟灭。他沿着舞台中央的台阶走到最高处,接着纵身一跳,便消失在了视线里。   雪容情不自禁地咬紧了自己的嘴唇。明知道这台上的一切都是假的,可这一刻,她眼眶里一直蓄积的泪水还是无可抑制地涌了出来。   演员谢幕的时候,陈洛钧站在台的中央正对着雪容的位置,朝台下深深鞠了一躬。他的神情有些怔忡,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角色里拔出来。大幕渐渐合上,两侧的演员陆续散去,只有他仍站在原处,静静地看着离场的观众。   雪容站起来,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他现场的演出,他以前从来没有请她看过自己的表演。   而台上的他,如此陌生,仿佛换了一个灵魂,带着居高临下的气场,好像这整个世界都在他脚下一般,强大得让人不敢逼视。   从剧场里出来,雪容站在门口等孟良程开车过来。   陈洛钧站在剧场侧面的角落里,还穿着刚才上台的一身黑袍,远远地看着她。   她似乎感应到了他的目光,慢慢地转过身来,也看见了他。   见她回头的那一刹那,他惊喜地觉得,她会像以前那样奔到他怀里。   可是她没有。她只是回头跟他对视了许久,却又像没看见他似的重新转回了头,上了另外一个人的车。   “咱们以后还是别来看什么话剧了吧。”雪容上了车说,“剧场里太闷了,我头昏。”   “行。以后老老实实看电影呗。”孟良程不以为意地开车上路。   一路上雪容都没再说过话。   她看着窗外的街景,闭了眼睛再睁开,可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全是陈洛钧在台上的样子。   连夜里做梦,都是他涂满了油彩的脸,抓住她喊“容容”。   而她自己则狠狠地一遍又一遍地甩开他的手,转身就上了飞机。飞机轰鸣着上天,他站在原处,被熊熊的大火吞灭。   折腾了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早上起来,雪容眼睛都是肿的。   雪容的室友林晓琪眼睛比她还肿,吃早饭时一直没有说话。   “你怎么了?”雪容小心地问。   “我跟Micheal分手了。”林晓琪的眼泪眼看就要滚出来。   “啊?为什么?你们不是感情好得不行吗?”雪容惊讶。   “他回美国了。”眼泪沿着她的脸颊滴在了咖啡里。   雪容沉默了一下,低声说:“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你别怪他了。”   “我没怪他。”林晓琪吸吸鼻子,笑笑说,“其实我早就知道我们俩不会有结果的,他才不会为了我留下来。”   雪容搂住她的肩膀,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还是孟良程好。”林晓琪又笑了笑,“从一上大学就开始追你,追了这么多年,明知道你不喜欢他,还对你这么好。”   雪容没有说话,一口面包哽在嗓子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我哪有不喜欢他。”雪容喃喃地说,“我觉得他挺好的,很适合我啊。”   林晓琪没再说下去,只是无声地抽泣了一会儿,站起来说:“你吃吧,我没睡醒,再回去睡一会儿。”   雪容一个人嚼着刚才没吃完的面包,只觉得嘴里全是苦味。   吃完早饭,她继续这些天来的必修课——上网投简历找工作。   只是看来看去,像她这样英语专业的,似乎除了行政、助理之外的工作,也没什么选择的余地。   她其实一直喜欢做翻译,当年选外语专业的时候还幻想着自己能成“一代翻译大家”,可投了无数个翻译公司都石沉大海。之前刚回国时花了四个月翻的那本书已经交稿很久了,却迟迟没有出版的消息,稿费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拿到手。她还要付房租,要生活,赶紧找个能养活自己的工作才是当务之急。   找工作也像恋爱一样。单单喜欢是没有用的,还有很多很多现实的约束。   雪容叹气承认。   把能投的职位都投了个遍以后,她开始在网上乱逛。   逛着逛着,就鬼使神差地在搜索引擎里输入了三个字:陈洛钧。   这两年来已经没有什么关于他的娱乐新闻了,她搜到的新闻都还是两年前《当年明月》上映时那一窝蜂的惊艳赞叹之声,还有他跟苏雅铺天盖地的绯闻。   翻了一会儿,她忽然被一个论坛吸引了。   那是他的粉丝很久以前建的,好多帖子都是两年前的,但有一个帖子,一直在更新他最近的消息和照片。连昨晚那场戏的照片都已经贴了上去。   那帖子里有他在地铁站的闸机前排队的样子,他在超市买东西的样子,甚至还有他在酒吧楼上的阳台上发呆的样子。照片里的他有好几次已经发现了正对着自己偷拍的照相机,却始终是一副平平淡淡、宠辱不惊的样子。   只有一张照片里的他有些失魂落魄。那是他昨晚散场后的在剧场角落里抽烟时被拍下来的。他还是穿着那身演出时的衣服,一个人靠在墙边,双臂抱在一起,漠然地看着远方,眼神迷茫,空无一物。   拍这些照片的都是一个叫“蔷薇草”的粉丝,这名粉丝在帖子最后写道:“不管我们的洛钧在做什么,我们都相信,他明白自己要走的路,我们需要做的,只是默默地替他加油,祈祷他一路顺风。”   多么讽刺,她认识了他十年,现在能为他做的,却连一个远远看着他的粉丝都比不上。   雪容看了两眼,便啪的一下合上了笔记本。昨晚梦里的他又清晰地出现在眼前,绝望地喊着她的名字,容容,容容。   她无数次拿起手机又放下,最终还是抵不过那一阵心魔,输入了一个早就删掉却一直忘不掉的号码,发了条短信过去:昨晚你很棒。加油。   陈洛钧看到这条短信时,已经是中午吃饭的时候了。   “洛钧,多吃点虾仁。”苏雅把自己便当里的虾仁几乎都拨到了他的饭里。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她在跟自己说话,一手拿着筷子悬在空中,一手拿着手机,把那条只有七个字的短信来来回回地看了好多遍。   “别看手机了,好好吃饭。”苏雅说着就要抢他的手机,他这回倒是反应敏捷地把手机塞回了口袋里。   “下午我要飞了,晚上不能看你演出了。”苏雅不无遗憾地叹气道,“还好早上来看了遍彩排。也算没白回来一趟。”   陈洛钧“哦”了一声,接着又摸出手机,琢磨了很久,写了很多字,再删掉重新写,写完又删掉,最后却只回了个“嗯”字。   苏雅见他对自己爱答不理的,咬了咬嘴唇,端起便当就往角落里的桌子走去。   他放下只吃了几口的饭菜,穿过半个剧场,找到管理员问:“师傅,剧场排练厅里怎么没移动信号啊。”   “谁知道啊,一直都没有。”管理员耸耸肩。   “那你办公室这里有吗?”他拿出手机看了看,随即把它交给管理员说,“师傅,我把手机放你这儿,待会儿要是有电话或者短信你用对讲机喊我一下行吗?”   “好好。”管理员满口答应下来。   往回走的路上,他看见苏雅一脸不快地站在排练厅门口,见他来了,愤愤地转过身去,这才想起来自己刚才把她一个人丢在饭厅了。   他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走过去,有些僵硬地说:“时间这么紧,你下次不用特意赶回来。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戏。”   苏雅抬头看看他,欲言又止地纠结了半天,一张好看白皙的脸渐渐涨得红了。   她什么也没说,重重地扔下手里一袋东西,一跺脚就走了,飞快地上了等在剧院门口的一辆房车。   陈洛钧捡起地上的那包东西,发现里面是一袋袋熬好的中药,专门用来清咽利嗓的。   他默默地抱着那几十包沉沉的药走进了排练厅,随手找了个角落一扔,便不再管它了。   “哎哟,洛钧,这可是好东西啊。”他的一个搭档正好看见他放下这包药,赶紧走过去,“你这两天不是正好嗓子疼嘛?我去热一下,咱俩一人一包啊。”说着,他就拿出两袋药,找了个大杯子用热水泡热了,撕开一袋,倒进陈洛钧喝水的杯子里,递给他。   陈洛钧接过来,看着药汁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却不好意思驳了人家的面子,只得谢了一声,仰脖一口气灌了下去。   这药虽然有效,却苦到了极点,几乎令人作呕。他捂着胸口深呼吸了很多次,才强忍下了恶心。   放在角落里的对讲机响了,管理员的声音在那边喊:“男一号,你的手机响了,有短信。”   “麻烦你帮我念一下。”他快步走进无人的角落里。   “哦。是一个叫——容容的人发来的。”   他握着对讲机的手紧了紧:“她说什么?”   “她说,洛钧哥哥,如果有人问起来的话,我就说你是我表哥,行吗?”   他怔了怔,难以置信地看了看手里捏着的对讲机,下意识地想说声谢谢,开口的那一瞬间,刚才喝下去的药却突然全都涌了上来,浓黑色的液体一下子溅得满墙都是。他扶着墙吐了很久,把刚才灌下去的药全呕了出来,才渐渐平复了呼吸,随手拽了把椅子,重重地坐下了。   雪容发出了这条消息,久久没有等到陈洛钧的回复。   她坐在安迪的酒吧里有点着急,如坐针毡地东看西看。   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林晓琪心情不好,拖着雪容出来逛街,逛到一半非说要来安迪这儿吃东西,说什么这里晚上是酒吧,白天还有很好吃的西餐,是最近很火的一家店,上次来没吃东西,今天一定要补上,硬是把她连拖带拽地拉了过来。   她生怕被她看出什么来,一进门就给陈洛钧发了刚才那条短信,可他一直都没有回,她只好借着去厕所的名义,偷偷地溜到吧台那边问安迪:”老板,陈洛钧他在不在?”   安迪瞄了她一眼,很不情愿地摇摇头。   她一颗心一下子就放了下来。还好还好,万一他真的在,万一她见了他,肯定又要表现失常,大白天的,肯定没有上次晚上那么好糊弄过去。   雪容从安迪那儿回来,心情明显放松了很多。   “点点什么吃啊?酒吧能有什么好吃的啊?”   林晓琪翻翻菜单说:“我也不知道,不过你跟老板看起来挺熟的啊,没打听打听吗?”   “哦,这个老板啊,就上次来的时候在厕所门口聊了两句。”雪容糊弄说,“我要一个牛油果色拉就好了。”   “切。”林晓琪合上菜单,笑眯眯地对雪容说,“上次从这儿回去你就怪怪的,昨晚回去也怪怪的,孟良程说,昨晚你们看的话剧票是这里老板给的。说吧,你跟这酒吧老板有什么奸情,每次扯到他你就魂不守舍的?”   雪容低头假装整理餐巾:“胡扯什么啊,我都不认识他。”   “哼。”林晓琪抬头往吧台张望了一下,“别当我啥都不知道,你大学的时候不是有个神秘男友,一到周末你就溜出去,谁也找不到你吗?就是他吧。”   “我保证,绝对不是我。”安迪走到桌边,笑眯眯地说,“请问两位小姐要吃什么。”   “一个牛油果色拉。”雪容赶快说。   “真的不是你?”林晓琪怀疑地看着安迪。   “我可以对灯发誓。”安迪举起手说,说完了,又看了看雪容,一副了然于心又不肯说破的样子。   林晓琪将信将疑地瞄了瞄他,点了份意大利面。   “不是他是谁?肯定跟他有关系对不对?”林晓琪等安迪走了继续拷问雪容。   “拜托你别瞎想了。”雪容哀求道。   “我失恋了,只好通过八卦你来缓解一下心情了。”林晓琪的眼睛还有点肿,看得雪容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只好低头下去,在大腿上叠着自己的餐巾玩。   “你不喜欢孟良程,是因为你喜欢这个神秘男友吧?”林晓琪凑过来问,“说嘛,到底是什么人?跟我都不肯说。”   雪容摇了摇头。   “我保证不跟孟良程说嘛。”林晓琪晃晃她的胳膊。   雪容还是摇头。   “你不说我去问老板,他肯定知道。”林晓琪说着就站了起来。   雪容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按回到座位上。   “那你快说嘛。”林晓琪继续催她。   雪容咬着嘴唇,思索了很久,才茫然地看着桌面,轻声地说:“我早就不跟他在一起了。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   她停了停,接着一字一句,努力地说:“没错,我是喜欢过一个人,喜欢了好多年,可光喜欢又有什么用呢?他跟我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们想要的也根本不一样。我从认识他开始,就好像是在做一场梦。十年了,我不想再像做梦一样活着了。我只想跟孟良程好好地在一起,像所有人那样,攒钱买房生孩子,天天守在一起,有一个平平凡凡的家。他才是最适合我的人,晓琪,你明白吗?”   她说完这么长一段话,似乎整个人的力气都耗完了,虚弱地抬头看林晓琪,却发现她死死盯着自己的身后,像见鬼了似的,一脸惊讶莫名的表情。   雪容回过头去,看见陈洛钧站在她的背后。   他似乎没打算说什么,连表情也是漠然的,静静地站在那儿,眼里看不见一丝神采,却站得笔直,像是动用了全身的力气,让自己不至于倒下。   雪容动了动嘴唇,什么也没说出来,眼眶却忽然红了。   他们就这样隔着一张桌子默默地对视着,似乎谁都不知道该怎样打破这样的僵局。   安迪走过来拽陈洛钧问:“你怎么中午回来了?下午不排练了?晚上不是还要演出吗?”他拉了拉陈洛钧的胳膊,似乎想把他拖走。   陈洛钧却毅然甩开了他,赌气似的快步往酒吧深处走去。   路过雪容身边的时候,他眼睛都没眨一下,仿佛坐在那儿的是一团空气。   再出来的时候,他换了件衣服,走到雪容的座位上,扔下一个信封,还是一眼也没看她,一言不发地走了。   雪容来不及看林晓琪惊诧的脸色,抓起那个信封打开,抽出两张信纸。   第一张信纸很薄,上面只写了很短的一段话:   容容:爸爸最近一切都好。勿念。有洛钧在你身边我很放心。希望你好好生活,不要挂念我。   落款日期就是前两天。   信封里的另一张纸是写给陈洛钧的。   洛钧:你拜托我照顾的江先生最近身体和精神状况都不错。我跟他提过他女儿想见他的事情,但他说对不起她女儿,没脸见她,劝了一年才肯写了封短信给她。有事情的话你随时跟我联系,我能做到的一定尽力帮忙。   雪容又拿起前面那封爸爸写给她的短信,反反复复地看了很多遍,直到手心里的汗水把短短的两行字洇得一片模糊。她攥着这封信冲到酒吧门外,在梧桐树下片片飞落的黄叶里仓皇四顾,却再也找不到陈洛钧的身影。 Chapter2 最美年华的初相见   雪容最后在一家英国驻华的文化机构里找到了工作。她平时的工作简单而琐碎,只是负责两国文化交流项目的联系和安排之类的事情。   因为工资卡还没来得及办好,所以雪容第一个月的工资,是发的现金。薄薄的一沓粉红色钞票,比她原先料想的还要少。人事部的老师告诉她,因为她所在的机构完全是靠政府资助的,现在全球金融危机,拨款也比以前少了,所有人的工资普遍调整过,而对于她这样的新员工来说,降薪百分之十,已经是个不小的打击。   她犹豫了一会儿,从工资里拿出五张,装在一个信封里。做了半个钟头事情以后,踌躇半晌,又往信封里加了五张。中午吃饭的时候,她找到一家银行,开了个户头,把这些钱存了进去。再见到孟良程的时候,她把这张卡交给他说:“喏,你先收好,我每个月发工资会存一千块进去。”   “咦,干吗?你这是要跟我一起攒钱买房子啊。”他笑着把卡翻来翻去地看。   雪容笑笑说:“想的美,我哪有那闲钱啊。这是我在英国最后一年的房租。”   雪容在英国第一次住的寝室发生了一次火灾,那以后孟良程帮她找了个小公寓搬出来,还帮她垫付了整整一年的房租。那个时候她的所有开销都指望着微薄的实习工资,没有多余的钱还他,现在既然自己开始赚钱了,自然不能再赖账。   孟良程的脸色有点阴下来,把那张卡放在桌上,往雪容那边推了推:“跟我客气什么。”   雪容执拗地摇了摇头说:“那要不先放在我这儿,等我攒足了两万块,一起还给你。”   她说话的声音不大,却没有一丝犹疑。   孟良程叹了叹气,把卡又往她那里推了一下:“那暂时就放在你那里。有什么急事你也好用上。”   要是再推来推去,就显得太矫情了,雪容想了想,把银行卡收回自己的钱包里。   抬起头来,她发觉孟良程一直在盯着她。   “怎么了?”雪容问。   “没什么。”他嘻嘻一笑,又给她夹了块排骨,“你多吃点。”   雪容默默地把那块排骨塞进嘴里。   “对了,我们公司要派我去外地实习半年。”孟良程又说。   “哦。”雪容点点头说,“那不是挺好的嘛,说明公司重视你呀。”   “我没去。”孟良程还是笑着说。   “为什么?”雪容错愕道。   “我去了你怎么办?”他理所当然地说,“你在这边又没亲戚,那个室友林晓琪也不靠谱。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那这么好的机会……”   “好什么好。”孟良程打断雪容,“就是到乡下吃苦,欺负新来的嘛,美其名曰培养有潜力的新人。我才不去呢。”   “可是……”   “别可是了,赶紧吃饭,菜都凉了。”   孟良程又夹了块排骨到雪容碗里,她咬了咬嘴唇,低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雪容到家的时候,林晓琪正在看娱乐新闻,见雪容回来了,对着电视努努嘴说:“你这情敌太强大了。”   电视屏幕上,苏雅正对着一群记者微笑,她半抿着嘴唇,眼角眉稍都透着温柔似水的美,连雪容都忍不住看了她一会儿才说:“什么情敌啊?我跟她可没得比。“   林晓琪望着天想了想说:“孟良程的情敌更强大。”   雪容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我跟孟良程才是一对好不好。我早就交代清楚了,我跟陈洛钧已经分手了,是你在这儿胡猜。”   林晓琪耸耸肩:“反正孟良程这么好的男人,你要是不要了可得早点通知我。肥水不流外人田哦。”   “懒得跟你扯。”雪容往洗手间走,“我要赶紧睡觉去,明天还得一早去机场接一个英国人呢。”   走到半路,她忽然又折回来:“晓琪,我问你件事。明天我要去接的是个英国话剧导演,他要在这边导一部戏,我得做他两个星期翻译,一直陪到开演,你说,我不会那么巧,又碰到陈洛钧吧?”   林晓琪认真起来,琢磨了半天说:“应该不会吧?世上演员那么多呢……”   “也是。”雪容点点头,想了想却又不放心地问,“那万一呢?这个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   “那你就别去呗。”   “可是我怎么跟领导交代呢?而且……出外勤每天还有五十块补贴,半个月就是好几百呢。”   “那就别想了。”林晓琪看雪容挠头的样子,拍了拍她脑袋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嘛。”   雪容横了横心,只好跟自己说世界那么大,想一而再,再而三地遇见一个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至少这两个月以来,她就再也没见过陈洛钧。   第二天接了那个英国来的导演伍德去了剧场,雪容的心一直绷着,直到他们逛遍了整个剧场,雪容才松了口气,抽空去了趟洗手间。回去的路上,她路过楼梯间的时候,听见有人在讲电话。那个人声音很大,似乎有意要让什么人听见似的:“他算什么东西?又不是科班出身的,不就是有个大明星女朋友吗?不然这么好的戏,怎么能轮得到他一个跳舞的……”   雪容刚到后台找到伍德,就听见刚才认识的中方导演李朝辉的声音:“伍德,我们的主角来了,刚才他被服装组叫去量尺寸了。”   后台的光线很暗,雪容根本看不见李朝辉身后那个人的身材长相,可冥冥之中,她已经意识到了他是谁。   她站在原地,似乎连往前一步的勇气也没有。   伍德叫了她一声,她不得已,只好跟到他身边。   “大家上次选角的时候就见过了,应该不用介绍了吧?”李朝辉拍拍陈洛钧的背隆重地说,“哦,对了,这位美女你还不认识,她是伍德这次的翻译,叫……”   “江雪容。”雪容自己补上。   半明半暗间,雪容看不清陈洛钧的脸色,只能依稀看见他冲着自己伸出了右手:“你好。”   雪容点点头,机械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也伸了出去,被他握在掌心里。   她一直没敢抬头,只是盯着两个人紧紧握在一起的手看。他的手温热干燥,松松地捏住了她的手指,似乎没打算放开。   她轻轻地把手往回缩了缩,他却下意识地捏得更紧,人也不自觉地往前倾了倾。雪容的脸腾地就红了。   伍德有些奇怪地看了眼雪容,她清醒过来,用力抽回了手。   伍德跟李朝辉和陈洛钧说了很久的话,雪容跟在旁边翻得口干舌燥,她一直没敢抬过头,却觉得自己的脸越来越红,心跳越来越快。   陈洛钧就站在她身边,离她那么近,他每说一句话,雪容似乎都能感到他熟悉的声音带着周围的空气一起震动开来,像一波波的潮水涌进她的身体里。   一直熬到他们谈完,雪容觉得自己的肺里似乎已经溢满了水,像是快要溺死似的,喘不过气来。   那天过得特别漫长,他们一直排练到了晚上十点多,收工的时候,雪容已经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孟良程下班就来接她,在剧场门口足足等了三个多小时,才等到雪容下班。   雪容瘫在副驾驶的位子上,挥了挥手,无力地说:“回家回家,我快累死了。”   孟良程什么也没问,依言发动了车子。   拐弯等红灯的时候,雪容靠在车窗上,无意中看见了非机动车道上的陈洛钧。   他骑着一辆自行车,两只手没戴手套,在深秋的寒风里冻得通红。   他明明知道身边的车子里坐着的就是雪容,却倔强地忍住没有转头看她。   直到红灯转绿,雪容的车发动走远了,他才慢慢地骑车上了路。   回到酒吧里,他已经冻得全身僵硬了,快步走进吧台里给自己倒了杯烈酒灌了下去,才渐渐觉得身体里的细胞暖了起来。   “今天排练得怎么样?”安迪走过来问他。   “一塌糊涂。”他摇摇头。今天他的状态糟糕极了,走位台词在脑子里乱成一团,三魂七魄都不知去了哪里。   “怎么回事?不是排得都差不多了吗?”安迪不解地问。   “别提了。”他再度摇了摇头,筋疲力尽地走上楼梯,一头倒在床上。   床头离他最近的就是雪容以前做的那个歪七八扭的杯子,他盯着杯子上画得古里古怪的一个脑袋看了半天,忽然无名火起,从床上弹起来,拿着那个杯子就冲到了阳台上。   抬手刚要把杯子丢出去的一瞬间,他犹豫了。   就这么僵硬地举着杯子在寒风里站了一会儿,他冷静下来,泄了气地拿着杯子又走回房间里。   第二天他勉强恢复了状态,看着雪容的时候也不再像前一天那样,恨不得把她拽到角落里捏碎了,一口一口吞下去了。   可他努力了又努力,还是控制不住自己不断飘向她的眼神,情不自禁地被她的一颦一笑牵动神经,每次站到台上时,都觉得自己的灵魂逃离了身体,只剩一副躯壳勉强应付。   这部戏叫《漂泊的圣彼得》,是一部神话剧,他演的角色是一个大天使,被上帝派到人间,要经历无数艰险磨难。整部戏除了他,其他所有的演员都是配角,大多只有一两场戏而已,只有他要从头演到尾,几乎从来没有休息的时候。   每天十几个小时的排练,几乎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容不得他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而现在的状态让他异常痛苦,本来应该花在角色上的精力大部分都被他花在控制心神上了,时间一长,压力越来越大,神经也越来越紧张,绷得几乎快要断了。   而雪容仿佛对他视而不见一般,跟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公事公办的口吻,闲下来时宁可跟其他群众演员闲聊,也绝不会多看他一眼。   一场戏排完退场时,陈洛钧看见她本来正在跟舞台监督聊天,笑得眉眼弯弯的,而见他过来了,便情不自禁地转了个身,避免跟他目光交流。   他快步走到后台的角落里,对着墙壁闭起眼睛深呼吸了很久,才渐渐地把她的笑从自己脑海中抽离。   直到下一场戏开始排练时,他才走回来,径直上了舞台。   雪容以前从没见过工作状态下的陈洛钧,没有想过认真起来的他,竟然如此严肃而陌生。虽然雪容大部分时间都在休息,但每天晚上回家的时候都还觉得头晕眼花口干舌燥。而他则能一直神采奕奕地站在台上,不管多晚,吐字发音都还字正腔圆,一丝不苟。不管一场戏要走多少遍,雪容也从没见过他累的样子,没见过他抱怨,没见过他皱眉,没见过他沮丧。   他就像个机器人,只要一上了台,就好像通了电似的,可以一刻不停地运转下去。   两个导演都很喜欢他,伍德更是一有机会就要对他大赞特赞,每每搞得雪容都不好意思翻那些肉麻话。   而其他的演员似乎都不太待见他,不知道是因为他的戏份太多,还是因为导演的注意力几乎都在他身上。他们虽然都客客气气的、笑眯眯的,叫他一起吃饭一起聊天,可雪容都能明显感觉到他们对他似乎有种奇怪的敌意。尤其是他这个角色的替补演员海文,就是那天在电话里嘲笑他不是科班出身的那个人,在台下看陈洛钧的眼神总是怪怪的。   雪容很确定,陈洛钧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只是他不在乎,他眼里只有戏,每次跟导演说完戏,他总是一个人在角落里琢磨酝酿,其他演员嘻嘻哈哈地休息放松时,他也很少参与,只是客气地跟他们打打招呼而已。   除了见到她时面无表情,他见到谁都是微微一笑。   所幸雪容没什么机会跟他独处,只有一次他和两个导演还有雪容单独讲一段戏,一直讲到了下午一点,错过了午饭时间,伍德跟李朝辉的饭早已经有人帮忙准备好了,只剩下他和雪容单独往饭厅走。   所谓的饭厅,不过是临时征用的一间空办公室,外卖送来的盒饭都放在这儿,再安排了几张桌子一些椅子给大家坐而已。   陈洛钧跟雪容走了进去,才发现只剩下一份午餐了。他们所在的是一间刚建好的剧场,在城东一片新区里,周围的配套设施还不齐全,这个时候想找个附近的饭店吃饭都有点困难。   雪容看了看空荡荡的饭厅说:“你吃吧,我去买点别的东西吃好了。”   他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来不及了,马上下午的排练就开始了,你去哪儿买东西?”   “我……”雪容想了想,“去自动贩卖机买点零食。”   “不行。”他把她又往回拉了拉,“吃饭。我们俩一人一半。”   雪容还想挣扎,可他一皱眉,她就乖乖地投降了。   她一直挺怕他的,他只要一板起脸来,她就顿时没招了。   陈洛钧跟雪容面对面地坐下,把饭盒的盖子掀开,往上面拨了一半米饭,再把每样菜都夹了一大半出来,放在饭上,把盒盖推给了雪容。   “都给我了你吃什么?”雪容要推辞,发现陈洛钧又瞪了她一眼,只好立刻噤声。   饭菜都已经凉了,她一口一口地机械地吃着。   吃到一半,陈洛钧放了杯热水在她面前。   “谢谢。”她接过杯子,小心翼翼地喝了两口。   他的饭已经吃完了,正抱着手臂,沉默地看着她。   “那个……你够不够?我好像吃不下。”她不好意思再吃,只是讪讪地问。   他没有搭话,看着她的眼神却越来越认真。   她看了他一眼,便觉得耳朵发热。   为了不跟他对视,雪容只好又低头吃了起来。   “上次听说你翻译的书要出版了?”他忽然问。   “嗯。”雪容闷闷地点点头,“大概就最近两个月吧。”   “到时候能送我一本吗?”他很客气地问。   “好。”   她答应下来,接着就又冷场了。   以前他们两个人一起吃饭的时候,雪容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叽叽喳喳地闹得他头都大,可现在她这么沉默了,他却不知该如何是好,想走,可又舍不得。   “你怎么会来这儿工作?”他没话找话说,“我以为你会做专职翻译的。你以前……”   “专职翻译接不到那么多活,养活不了自己。”雪容打断他,“我现在在一家文化交流机构上班,伍德在英国的剧团就是跟我们单位合作的,他要找翻译,我正好最近不太忙,就被领导派来了。”   她一点都不想提起以前的事,尤其是跟他。   “容容,你……”他话刚说到一半,雪容的手机就响了,孟良程打过来关心她午饭吃了什么。   她有些尴尬,捂着话筒很小声地说了几句,最后叮嘱道:“你晚上不用来接我了,我自己打车回去,很近的。”   孟良程一开始不答应,她坚持了好久,才终于勉强同意了。   她挂了电话,看了眼一直坐在对面的陈洛钧。   他没有看她,只是侧脸望着窗外不知什么地方,沉默地放空着。   他的右手一直紧紧地握着手里的空纸杯,那纸杯已经完全被他捏扁了。   下午休息的时候,伍德拖着雪容去办公室里喝自己带来的咖啡。   “哎呀,排练进展得很好很好,效果比我想象的好多了。”伍德很开心地摇头晃脑说,“不过嘛,导演和演员都是我亲自挑的,我也有点功劳。”   “演员都是你挑的?”   “是啊。怎么了?”   “没什么,难怪这么专业嘛。”雪容捧着咖啡笑了笑。知道陈洛钧不是因为“大明星女朋友”才进的这个剧组,她有些开心。   “我就知道当时坚持选陈洛钧没有错。”伍德还在自我陶醉中,“你看他的身形,多挺拔,在台上多好看。平时挺安静的一个人,到了台上立刻就不一样了,绝对是好演员的材料啊。”   “是是。”雪容附和道。   伍德还带了一盒曲奇来,号称是他找遍A城最好吃的一家饼屋的特产。   雪容一边笑他会享受生活,一边眼光一亮,厚着脸皮问:“能给我带几个待会儿再吃吗?我中午没吃饱。”   伍德立刻给她用厚纸巾包了半盒曲奇。   回到剧场里,演员们都在三五成群地扎堆聊天,她转了半天也没看到陈洛钧的身影,最后还是在剧场外面的露天楼梯上找到了他。   他一个人坐在楼梯上,低头看着什么,听见有人过来的脚步声,把手里的东西折了折,塞进了口袋里。   雪容走过去,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口袋里的饼干摸出来递到他手里,接着转身就走了。   他先是恍惚了一会儿,接着握着纸包笑了笑,坐回台阶上,一边吃,一边从口袋里把刚才藏起来的东西又拿出来看。   那是一张用过的胶布,不知什么时候的,都已经发黄了,上面被人用黑色的签字笔重重地写了四个大字,“阿洛加油”。   他看着“阿洛”两个字,脸色渐渐沉重起来,默默地把胶布小心地折好,收到钱包的最里层。   到演出前最后一个星期时,排练愈发紧张了。伍德的要求很高,几乎每句词每个动作都要精益求精,所有人也都跟着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一遍又一遍地排练早已经烂熟于心的剧本。   陈洛钧飞快地瘦了一圈,眼睛里燃烧着执着而近乎狂热的光芒,那种筋疲力尽却神采飞扬的状态让雪容不禁有些惴惴不安。   那个开足了气场的身影让她不敢逼视,仿佛看他一眼都会引致烈火烧身。   “明天给你看个好东西。”一天快收工的时候,伍德手舞足蹈地跟雪容说,“我们的秘密武器终于到了!今晚装好台,明天就可以用了,这下第一幕终于可以正式排了!”   “现在还不算正式排?”雪容差点昏过去。   “No,No,No。”伍德大大摇头,“我们在英国演的时候,专门设计了一套自动系统,很高级的哦,第一幕的时候大天使全都是在天上的,这套系统要把他整个人吊在空中,然后平时你看到的那些动作,其实都是在空中表演的。厉害吧?”   他一边说一边比画,兴奋得不得了。   雪容有点愣了:“要把他吊起来?”   “是啊。”   “整个人?”   “是啊。”   “吊哪里?”雪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伍德在自己肚子上比画了一下:“会有一圈保护带绑在腰上,然后背上有钢丝,我们的系统设计好程序了,会左右上下移动,他就可以在空中走路啊什么的。陈洛钧有舞蹈功底,在空中演起来肯定很好看……”   后面伍德还说了很多什么配上云雾缭绕效果一流之类的话,可是雪容一句都没听进去。   “不行啊,太危险了。”雪容打断他。   “为什么不行?”伍德惊讶地看着她,“我们在英国一直是这样演的,不会有安全问题,保护带绑得很紧,人不会掉下来……”   “不是的。”雪容慌忙跟他解释,“陈洛钧的腰受过伤,不能这样长时间受力的。按你说的这样,他全身的重量都要靠背上的钢丝吊着,第一幕有二十几分钟呢,他受不了的。”   “怎么可能呢?他看过这部戏在英国的视频,还说自己肯定没问题的。”   “不行的,真的不行的。”雪容急得都快语无伦次了,“要演三十几场,他得这样坚持一个多月啊!”   她慌乱地在自己的背上比画了一下说:“他,这里,肌肉撕裂过,很严重,当时就没有好好休息,后来一直没有恢复好,你让他在空中做那么复杂的动作,会疼死的。”   伍德慢慢反应过来,脸色一下就黑了。   “我们去找李朝辉商量一下。”他拽着雪容就走。   两个人面色沉重地说起这件事的时候,雪容才意识到自己闯祸了。   她刚才一时心急,把陈洛钧一直没有说的实话说了出去。两个导演研究了半天,决定找陈洛钧商量一下,把他每周六场的戏份减到四场,剩下两场让替补的演员来演。   “这孩子怎么能这样呢?”伍德跳着脚抱怨,“他一直不说,万一哪天在台上倒下了怎么办?我们剩下的戏谁来演?太不负责任了。早知道他这个样子,我当初就不应该选他!”   “没事没事,现在戏已经排成这样了,我们实在不能没有他。每周让他休息两天,我看问题应该不大。”李朝辉倒是很快镇静下来打圆场说,“雪容,你去叫一下洛钧过来。”   “那个……李导,我今晚还有事,已经迟到了,我能不能先走……”雪容哪敢在这个时候见陈洛钧,只想找个理由落荒而逃。两个导演没有问她为什么知道陈洛钧这些事,她已经觉得万幸了。   “哦,那我自己去找他谈。”李朝辉说着,就去休息室找陈洛钧了。   雪容急匆匆地逃到剧场外面,远远地看见孟良程的车停在马路对面等她。她想过马路去找他,却总是不放心,挣扎了很久,还是在剧场门口的角落里躲了起来。   半夜的寒风刺骨,她紧紧地抱着手臂,朝黑沉沉的剧场后门张望着。   不知过了多久,才看见李朝辉一个人走了出来。   又过了一会儿,陈洛钧也走了出来。   雪容情不自禁地往外走了一步。   他一眼就看见了雪容,几乎是一路小跑地奔过来,不由分说地把她拽到墙边,劈头就是一句:“江雪容,你是不是要毁了我才甘心?”   雪容从没听过他这样怒到极点的语气,一下子就吓傻了。   他松开她,气冲冲地转过身,来来回回地绕了两圈,又带着满腔的怒气回到她面前问:“你知不知道我为了这个角色付出了多少?你知不知道你一句话就差点害得我被踢出去?”   他好像还要说什么,却硬生生地忍住了,只是站在她面前,整个胸膛都剧烈地上下起伏着,眼神犀利地似乎要把她钉在墙上。   “我……”雪容憋了半天,才怯生生地说,“我只是担心你,我不知道会搞成这个样子……”   “担心我?”他怒极反笑,“你现在倒来担心我了?我是你什么人,需要你来担心?我不是你表哥吗?你要担心的人不是那个什么孟良程吗?你跟着他去英国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担心我?”   一提到去英国,雪容猛然觉得心底里那个一直蠢蠢欲动的野兽咆哮了起来:“什么叫我跟着他去英国?我去英国不是你让我去的吗?”   “我什么时候让你去了?”他逼近了一步,气势汹汹地把她整个人抵在了墙上,“是你一句话都不说就跟着别人跑了,是你趁我全国巡演根本脱不开身的时候自己决定要去的!”   “是,是我自己决定的。我看你跟苏雅那么好,那么亲热,我乖乖地退出,不是应该的吗?”似乎是沉在心里那么久都没有说出口的话给了她勇气,雪容抬着头,也咄咄逼人地盯着他。   陈洛钧愣住了。他从来没想过雪容一直解不开的心结竟然是这个,从来没想过她不明不白地丢下自己出国,竟然是为了这么可笑的原因。   “那些娱乐新闻乱写你也信?”他愈发地火冒三丈,抬手就捏住了她的脸颊,“你不问我,也不给我机会解释,扔下一句话就走?明明是你喜欢上了别人!”   雪容的眼泪顿时涌了上来。   他竟然以为她会喜欢上别人?   她把自己的心全都输给了他,连一丝一毫都没给自己留下,却换来他一句“你喜欢上了别人”。   可现在纠结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即便当时她只是一时赌气,可现在她已经跟别人在一起了,木已成舟,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那条时间的河流早已经冲走了一切,而她再也没有逆流而上的勇气了。   本来心头的怒火猛地一下就凉了,她偏过头去,心灰意冷地说:“是,是我不听你的解释。我等不及了。我需要你的时候,你永远都不在。我想听你说你跟苏雅没什么的时候,你不在,我要去英国在机场等你来留住我的时候,你不在,我在英国被困在大火里的时候,你不在,我爸爸出事被判刑连家里房子都被拍卖的时候,你也不在。在你眼里,永远有比我重要的东西。就像今天这个角色,也比我重要。”   她抹了抹眼角的泪水。   “不好意思。我今天真的不是故意害你的。”说着,她平静地推开了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愣在原地,在风中站了许久。   他已经无法思考,只觉得冷,只觉得想要她就在自己的眼前,只觉得自己要紧紧地抱住她,不再让她走。   恍惚间,他好像忽然回到了很久以前,他第一次抱着她的时候。   那时,她只有十二岁,瘦小纤弱,趴在他的怀里昏迷不醒,他能感觉到她微弱潮湿的呼吸,像只温顺可怜的小猫。   她是他姑姑的学生,那天下午正跟其他几个孩子一起,在排练琵琶合奏。她年纪最小,坐在最边上的位置,弹得却十分认真,小小的嘴唇抿得紧紧的。   她们排练的曲子是阳春白雪,就在那么轻快又欢乐的乐曲声里,她忽然连人带琵琶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洛钧!洛钧!”他姑姑吓了一跳,第一反应就是叫本来在边上看排练的他。“快,快,送容容去医院。”   陈洛钧毫不犹豫地抱起倒在地上的雪容,飞快地往医院奔。   十二岁的雪容,身量还没长足,整个儿缩在他的怀里,脑袋搭在他的肩上,随着他的奔跑晃来晃去。   她被送到医院,输了好一会儿液才醒过来。睁着一双纯净黑亮的大眼睛,迷茫而胆怯,也不说话,就一直那么盯着他。   他们以前偶尔也见过几面,但不过是互相认识,打过招呼而已,一点也不熟。所以她看着自己的眼神,有点陌生。   后来还是他忍不住凑上去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眼神空洞地摇了摇头。   “早上是不是没吃早饭就来排练了?”他又问。   这回她犹豫了一下,先是摇了摇头,后来又点了点头。   她的头发有点天生的自然卷,加上那双怯生生的黑眼睛,活像个洋娃娃。   “睡一会儿,待会儿吊完水我送你回家。”陈洛钧伸手盖上她的眼睛,动作有些不知所措的僵硬。   她乖巧地闭上眼睛,似乎想了一会儿才说:“我今天不能排练了,陈老师会不会不让我参加表演了?”   陈洛钧愣了一下,随即安慰她说:“不会的。你好好休息,明天排练补上就好了。”   “明天我赶不上进度,陈老师肯定不让我上了。”她执拗地说,依旧闭着眼睛,紧紧皱起眉头。   陈洛钧只好再度安慰她,声音却是自己都无法想象的温柔:“不会的,我去跟姑姑说,让她一定要让你上。”   雪容睁开眼睛,认真地看了看他,接着抓起他放在自己枕边的手,喃喃地说:“谢谢你,洛钧哥哥。”   说着,她翻了个身,把他的手压在自己的脸下,又乖乖地闭起了眼睛。   他怕把她吵醒,不敢把手抽回来,就这么保持着一个僵硬的坐姿,等着她盐水吊完,足足等了将近四个小时。   送她回家的路上,雪容一直都没有说话,就走在他前面半步的地方带路。   那天的天气有些阴,她手插在口袋里,低头走得很快,只是她的个头差不多只到他的胸口,他一不小心步子一大,就走到了她前头。两个人就一直这样你等我,我等你,交错着往前走。   雪容家就在陈洛钧姑姑家隔壁的小区,房子超乎他想象的大而宽敞,却没什么人气,空荡荡的样子。   她开门进去,又让了他进去,没有请他坐下的意思,也没有让他走的意思,似乎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就呆呆地站在客厅里,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陈洛钧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发现客厅一角摆了架三角钢琴。   “你会弹钢琴?”他为了打破尴尬,没话找话地问。   她点了点头,接着转头看了看墙角的钢琴,眼神里好像有点期待,又有点不舍,随即低下头,颇为失落的样子。   “那你弹首曲子给我听行吗?”他又问。   她挣扎了一下,走到钢琴前坐下,深呼吸了一下,把两只小小的手放在琴键上。   《拉德斯基进行曲》。   她弹的是简化过的版本,那么慷慨激昂的曲子,被她弹出来,带着奇怪的小女孩的轻快跳跃。   而她的指法干净流畅,人也越弹越放松,嘴角渐渐浮起淡淡的甜美的微笑,身子随着乐曲轻轻地摇摆。   一曲结束,她回过头来看着他,脸蛋腾地就红了。   “我没学多久。”她很小声地低着头说,“弹得很差。”   “你弹得很好啊,为什么不学了?”他真的是好奇了,坐在钢琴边的一把椅子上问。   她摊开手掌放在膝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说:“钢琴老师家太远。爸爸没时间送我去。”   “那妈妈呢?”   她的嘴唇动了动,犹豫了很久才说:“离婚了。”   说这话时,她的语气没有什么波澜,反而有种跟年龄和外表都不相称的冷漠。   陈洛钧有点后悔自己提起这个问题,于是岔开话题说:“你肚子饿不饿?家里有没有东西吃?”   “不知道。”她摇摇头,“阿姨今天回老家了。”   “哦,所以你才没吃早饭就去排练了。”   “嗯。”她的头更低下去。   他走到冰箱前,找出一点东西,煮了碗番茄鸡蛋面。   从头到尾,她都跟在他身后,默默地看着他忙活,他只要回过头,就会看见她绯红的脸颊。   那碗面煮得有点多,她却一个人坐在桌前,统统都吃完了。   她吃东西也像只小猫,没什么声音,吃得又慢又小心,鼻子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小汗珠。吃完了,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问:“你饿不饿?”   陈洛钧终于忍不住笑起来:“我不饿,等下回姑姑家会有东西吃的。”   雪容放心似的点点头。   “晚上阿姨会回来给你做饭吗?”他问。   她想了想说:“爸爸给我钱了,我可以出去吃。”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很心疼,觉得让这么小的女孩子自己一个人出去吃饭,简直是不可想象的罪恶。   于是他很认真地把椅子往她那边拉了拉说:“容容,晚上你跟我回去,在我姑姑家吃饭吧。”   从那天开始,每个星期六,雪容除了照例会去陈老师家上琵琶课以外,还会带着自己的作业,在那里过整整一天,吃两顿饭。   雪容爸爸工作很忙,对这样的安排真是感激涕零,每个星期六送雪容去上课的时候,都要跟陈老师说很多感激的话。   每每这个时候,雪容都会不好意思地看陈洛钧一眼。而他总是给她一个淡淡的鼓励的眼神。   吃饭的时候,陈洛钧总是坐在她身边,怕她不好意思吃,一直给她夹菜。   她的话很少,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餐桌的最边上,吃完饭就一个人默默地挪到客厅一角的一张书桌上写作业,一写就是一整个下午。   而她写作业的时候,他都是在客厅前的院子里练基本功。星期六学校的舞蹈房不开,他只好在自家院子里练些最基本的动作,单调而乏味。即便这样,还是不断有他姑姑的学生下了琵琶课,跑到院子里看他,叫他“洛钧哥哥”。   都是比他小很多岁的小女孩,却热情无比,搞得他心烦意乱。   雪容知道他不喜欢被打扰,她也从来不跑到院子里围观他。   事实上,他们平时几乎都不说什么话。她对着他总是很羞涩很害怕的样子,除了在他帮她夹菜时一直说“谢谢”以外,从来不主动跟他说什么。   雪容每个星期六都去上课,一直到过年放假,才歇了一个星期。   年初五的时候,雪容去老师家拜年。   刚站在门口要敲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一个男人怒不可遏的声音:“好!我看你能在你姑姑家赖多久!”   “我考上国家舞蹈学院以后,自然会去学校住。”陈洛钧的声音。   她从来没想过,他的声音也会如此冰冷。   “万一你考不上呢?”   “明年再考。”他继续冷淡地答。   “啪”的一声,他似乎挨了一个重重的耳光。   “你一个男孩子,跳舞有什么出息!”那个声音已经暴跳如雷。   下一秒钟,陈洛钧摔门冲了出来。   他脸上带着冷冷的倨傲的神情,大步走了出去。   雪容想也没想,就转身跟在他后面。   他本来就身高腿长,又在气头上,走得飞快,雪容几乎是一路小跑,才勉强让他的身影保持在自己的视线里。   过年的马路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只有凛冽的北风,吹得雪容脸都疼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追着他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跟他说什么,只知道她必须这么跟在他的身后,不能让他丢了。   他走出小区,径直去了附近的一个公园。   空旷的公园里覆着皑皑的白雪,他的身影渐渐在雪地里缩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那个黑点沿着公园一角的一座小山渐渐往上,雪容也下意识地跟在后面。山上的白雪几乎没有人踩过,只有陈洛钧刚才留下的一串脚印。她一脚一脚踩着他的脚印,低头吃力地往上爬。   刚走到一半,她的脑袋撞到一个温暖的怀里。抬起头来,陈洛钧正低着头,面色不豫地看着她。   她缩了缩脖子,还没来得及说话,他便伸出手来,把她的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握在自己的手心里,接着转身,拽着她往山顶上走。   那山其实很矮,就是个小土坡而已,很快两个人就爬到了顶。   陈洛钧松开手,找了块比较干净的石头,拂走积雪坐了下来,招手示意雪容过去。   雪容走过去,站在他的面前,端详了他好一会儿,才悄悄地伸出一根手指,摸了摸他的脸颊问:“疼不疼?”   他低头躲开她的手指,摇了摇头。   雪容四下张望了一番,走到一棵松树下,摘下手套装在口袋里,踮脚从树枝上够下来一捧干净的白雪,捏成一个小雪球,又走回来。   她拿着那个雪球,小心地敷在陈洛钧的脸颊上,一边轻轻地移动着雪球,一边小声说:“都有点肿了哎。”   她无意识地嘟起嘴唇,红着脸认真仔细地拿着个雪球给他敷脸,样子有些好笑。   陈洛钧笑不出来,只是阖上眼睛,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疼痛似乎缓解了一些。   “容容,你爸爸是什么样的人?”他闭着眼睛问,“是不是就像电视里看到的那样,很严肃很威风?”   雪容的动作停了停:“我不知道他电视里是什么样。可是他对我从来都不严肃,也不威风,都是我欺负他。”   “真的?”   “嗯。我爸爸每天上班都很早,可他总是会提前帮我把牙膏挤好。”她有些得意地说,“我起床以后看不到爸爸,可是能看到他给我挤的牙膏。”   陈洛钧终于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他睁开眼睛站起来说:“走。”   “去哪里?”   “你急着回家?”   她摇摇头说:“没有。爸爸去单位了,今天有团拜会。”   他低头把她一直捏着的雪球从手心里拿出来,扔在一边,把她冰凉的手揣进了自己的口袋。   雪容紧紧抓住他口袋里的一角,只觉得自己的手指一点点地干燥温暖起来。   下山的时候,雪容一边走,一边偷偷低头看了看地上她和陈洛钧的影子。   深冬早晨的阳光淡淡的,他刚好走在太阳照过来的那一边,修长的影子完全盖住了她小小的身影。   她看着自己的影子,似乎完全融在他的身体里一样,忽然觉得心里也暖暖的,就像刚刚被他的体温捂热的手指一样。   陈洛钧带她去了商业街。街上大部分商店都还因为过年而关着门,远远地只有一家小门脸前面排着长长的队伍。   陈洛钧牵着雪容站到队伍的末尾,雪容个子太小,陷在人群里,都不知道这条队是干什么的,可站在他身边,就是觉得莫名的安心。   他们后面很快又来了几个女孩,大老远地就喊:“洛钧,洛钧!你怎么在这里?”一边喊,一边就花枝乱颤地走到了他们身后。   那几个女孩应该跟陈洛钧一样大,个个都身材高挑,长得也很漂亮。   雪容抬头看着陈洛钧,看见他只是冲她们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那些女孩看见雪容,又问陈洛钧:“哎呀这个小姑娘好漂亮,是谁啊?”   “我是他妹妹。”雪容自己抬头对她们理直气壮地说。   陈洛钧没有反对,只是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   雪容心花怒放地觉得,他们之间,似乎因为这个小小的谎言,变得更加亲密了一些。   “小妹妹你好。”一个女孩弯腰下来捏了捏雪容的脸颊。   雪容皱着眉头侧脸想躲,结果还是没有躲开,结结实实地被捏了一把。   陈洛钧见状,把她拉到自己的身前站着,自己的手就搭在她的肩膀上,把她跟后面的人隔开,十足的保护性姿势。   雪容站在他前面,听见背后几个女孩子还在唧唧喳喳地跟他在说话,问他寒假打算去哪里玩啦,老师布置的节目需不需要搭档啦,以后打算往哪里考啦等等。   她很欣慰地发现,陈洛钧不太高兴搭理她们的样子,总是嗯嗯啊啊地就带过去了。而她们一直不停地说来说去,聒噪得很。   好不容易排到前面了,雪容这才看清,这是一家电烤羊肉串的小店。两台小小的老式电烤设备,每次出炉的也就那么二三十串羊肉。   离得越近,羊肉扑鼻的香味也越浓,烤成金色的羊肉滋滋地冒着油光,十分诱人的样子。   雪容悄悄地咽了咽口水,又悄悄地抬头看了一眼陈洛钧。他正看着远方发呆,神情空洞。   终于轮到他们买好羊肉串以后,陈洛钧一手攥着肉串,一手揽着雪容的肩,径直把她带到店后面的一个小巷里,在墙边站好,递了一串羊肉给雪容。   羊肉冒着腾腾的热气,上面撒满了孜然花椒,一块块肥瘦相间的肉饱满得几乎要滴出油来。雪容吃得专心致志,一串又辣又烫的羊肉吃完,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好吃吗?”陈洛钧问她。   “嗯。”她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又害羞地把头低了下去。   “辣不辣?”   雪容又点点头,吸了吸鼻子。   “等着。”他把手上拿着的羊肉串都递给雪容,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又一手捧着一只小碗回来。   碗里是厚厚的酸奶,晶莹雪白,颤颤巍巍地晃悠着。   他递了一碗酸奶给雪容,接过她手里的羊肉串,又示意她到自己的口袋里翻出两只小调羹,就这么看着她捧着碗酸奶一小口一小口地吃。   雪容把一碗酸奶都吃完以后,才发觉他两只手里都塞满了东西,动都不能动,只好一直看着她吃。   “还要吗?”他见雪容看着自己手里的羊肉,于是好心问。   雪容虽然很馋,但实在不好意思再一个人吃,只好摇摇头,拿过他手里另外一碗酸奶,像蚊子哼一样说:“你吃吧。”   他笑了笑:“都是给你买的。”   “哎?我……我吃不掉啊。”雪容红着脸说。   “吃酸奶又不会饱。”   “那好吧。”她犹豫一下,开始舀第二碗酸奶。   “容容。”   “嗯?”   “今年期末考试是不是考得很好?”他问。   雪容其实好不容易才考进了前二十名,不过也算有进步了。她咬咬嘴唇,装谦虚地说:“还凑合吧。”   “哪门考得最好?”他又问。   “英文。”   “哦。那很好啊,以后做翻译家。”   雪容心里已经得意地乐开了花,却继续假装苦恼地说:“可是我琴弹得好差。爸爸让我每天练两个小时。”   “手给我。”他冲她伸出一只手。   “啊?”她呆呆地抬头。   他把她手上的酸奶拿过去,放在身边的一个窗台上,抓住她又小又软的手,捏着她的指尖,看了半天。   雪容偷偷仰脸看着他,看得脖子都酸了,又不敢动,只觉得他的手热热的,热得她的脸越来越红,几乎要滴出血来似的。   “等你手指尖上起了老茧,琴就可以弹好了。”他揉揉她的指尖说。   “真的吗?”   “嗯。我怎么会骗你。”他抬起手,揉揉她的脑袋。   她半信半疑地看着他,第一次发现他的眉眼之间闪烁着的光彩竟然如此逼人,亮过了周围的一切。   吃完东西往外走的时候,他们又碰上了那几个女孩。   “洛钧,跟我们去溜冰吗?”她们盛情邀请他。   “我要带妹妹回家。”陈洛钧摇摇头,拽着雪容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条街离雪容家很近,没走多久就到了。   雪容很不想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家里,可一路上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对策来。陈洛钧送了她回家,半蹲下来,手撑在膝盖上弯腰说:“容容,我得回去了,家里人大概还等着我吃饭呢。”   “嗯。”雪容一筹莫展地点点头,还嘴硬说,“爸爸待会儿也要回来接我去爷爷家。”   他点点头,一只手揉了揉她的头顶算作告别,站起来转身就走。   “洛钧哥哥!”直到他已经走下了半层楼梯,雪容才终于鼓起勇气,冲到楼梯口叫住他。   他回过身,抬起头来看着她。   昏暗的楼梯道里,他的眉眼却如此清晰深刻,迎面而来的炯炯目光让雪容几乎没了跟他对视的勇气,只好盯着他身后的白墙说:“洛钧哥哥,我相信你……国家舞蹈学院,一定能考上的。”   大概是没有想到这样鼓励的话会从雪容口里说出来,陈洛钧愣了一下。   接着他眼底绽起一抹笑意,一簇自信的光芒也迸发出来。   “希望如此。”他说。   明明他站的位置比较低,可雪容觉得他说这话时,仿佛是一棵高大挺拔的树,自半空中俯视着她,尽管姿态谦逊和善,却带着让人无法逼视的强大自信。   其实她那时完全不了解他到底是不是那么优秀,也不知道国家舞蹈学院是个什么地方,只是觉得他也许需要有个人这么稀里糊涂地鼓励一下——有人单纯地、盲目地相信他。   寒假放完,开学以后,雪容就不太能见到陈洛钧了,听说他一直都在学校里用功。每个周六雪容在陈老师家里写作业的时候,总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门口的动静,却只有很偶尔地见到过他几次。   他变得更瘦了,脸上常常挂着黑眼圈。难得在家的时候,总是在房间里不知道研究什么。   有时他看见雪容会过来打招呼,俯身下来看她在写什么作业,揉揉她软软卷卷的头发,有时却就像没看见她一样,径直从她的身边路过。   陈老师的学生很多,几乎每个女孩子看见陈洛钧的时候,都会主动红着脸叫“洛钧哥哥”,而他总是礼貌和善地跟她们点点头。   雪容偏不。明明听见他在自己的身后跟别人打招呼,也要埋头对着自己的作业做刻苦状。她才不要跟其他那些师姐师妹一样,死皮赖脸地缠着他。   再一次跟他说话,是在雪容自己家。那天晚上是陈老师和陈洛钧一起来的,还有另外一个中年男人,是陈洛钧的爸爸。雪容爸爸带着他们在客厅坐下,又走过来对雪容说:“容容,你要不要去写作业?”   雪容远远地看了陈洛钧一眼,乖乖地转身上楼。   陈洛钧却忽然从沙发上站起来说:“容容,带我参观一下你家好不好?”   说着他走过来,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急迫地盯着雪容。   她犹豫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带他到自己房间里坐下。   “你先坐,我下去拿饮料。”她像个大人似的招呼他,接着欢快地飞奔下楼,咬着手指头在冰箱前面犹豫了半天,拿着一瓶橙汁和一瓶苹果汁跑上楼。   待会儿要干吗呢?把自己收集的树叶标本给他看?还是看看电视呢?或者应该什么都不说,就一起吃点水果喝点饮料?   雪容一边纠结地回到房间,一边惊讶地发现,陈洛钧竟然坐在自己的书桌前,睡着了。   他紧紧地抱着手臂,低着头,坐姿依旧很端正,睡着了也还是一副警惕小心的样子。   雪容蹑手蹑脚地把手里的东西放下,退到自己的床边坐下,随手拿起床边一本小书看起来。看了没一会儿,她又抬头偷偷看看陈洛钧。只见他换了姿势,仰面靠在椅背上,摊手摊脚的,睡得更香了。雪容看着看着,忽然忍不住捂嘴偷笑起来。   她真的很想拿笔往他脸上画点什么。把他画成小猫小狗,什么都好。可她又真没那个勇气,最后只得傻傻地、远远地端详着他的脸。   那些师姐师妹平时总缠着他,也许跟他说了很多话,可是肯定没有人像自己现在这样,静静地看着他睡觉。雪容想着想着,就觉得心情越来越好。   陈洛钧不知道是不是累坏了,竟然一直睡到他爸爸和姑姑要走的时候,足足睡了快两个小时。   临走的时候,他特地转身回来,低头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对雪容说:“容容,谢谢你。”   “哎?”雪容一头雾水,还想问什么,他却又转身走了。   回过头来,雪容看见自己爸爸正一脸笑意地看着她。   “容容,你跟陈洛钧很熟啊?”   “还好。”雪容摇摇头,实话实说,“陈老师来干吗?是不是说我偷懒没练琴?”   “没有。不但没有,还夸你乖呢。”爸爸大声笑起来,“是陈洛钧的爸爸,生意上遇到了点困难,来找我帮忙的。”   “那你帮不帮?”雪容问。   “这个我要想想。”雪容爸爸弯腰下来,冲她挤挤眼睛说,“容容,你希不希望我帮他们?”   “啊?”雪容猝不及防地吓了一跳说,“我……我不知道。”   雪容爸爸看她面红耳赤的样子,又笑起来说:“容容,你知不知道陈洛钧很厉害?”   “知道啊,他舞跳得很好……”雪容扭捏地小声答。   “何止是跳舞。这个只不过是业余爱好。他学习成绩也很好。一中你知道吧?他本来就在一中读书,年年都考第一,上清华北大,那是板上钉钉的事。”   雪容愣了。在她的脑子里,陈洛钧只是个艺术生,什么考试,什么成绩,什么清华北大,完全是没概念的事情。   “所以啊,他成绩这么好,他爸爸当然不同意他去跳什么舞。换了是我,我也不同意。”   “可是他喜欢啊。”雪容弱弱地说。   “哎,你不懂。”雪容爸爸叹了叹气,“他就是要赌这口气,就是觉得上大学太容易了,偏要给自己找条难的路走啊。”   雪容听得似懂非懂。   回到房间里,她坐在陈洛钧刚才睡觉的椅子上,忽然觉得有点惆怅。   爸爸刚才说,陈洛钧什么都那么棒,你要向他学习哦。   可是她拿什么跟他学?她才上初一,成绩不算特别好,个子又小脸又圆,一切一切都乏善可陈。她想到过年那次遇见的陈洛钧的同学们,她们个个都修长苗条,光彩照人,更重要的是,她们跟他说话时,不用那么费劲地仰着脸。   暑假的时候,雪容去考琵琶四级。她刚走进艺术学校的大门,就看见一幅张扬的横幅“热烈祝贺我校学生陈洛钧以专业课第一名考入国家舞蹈学院”。那横幅很长,写了很多字,在夏日午后炙热的阳光下,似乎红的要烧起来。他的名字就在正中,熠熠生辉。   雪容那天考得很好,考完出来时,陈老师表扬她说:“容容忽然开窍了。一下子又刻苦又努力,所以今年考得特别好。”   爸爸很满意地摸着雪容的脑袋说:“是啊,小丫头最近每天都练好几个小时琴,学习也用功了,一个暑假都没怎么看过电视。”   雪容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她最近练得太猛,左手的指尖上终于长出了厚厚的琴茧,本来细嫩的手指,变得硬邦邦的。可再怎么练,也才只能考个可怜巴巴的四级而已。   出门之前,她又抬头看了看那条光芒四射的横幅,和横幅上耀眼的“陈洛钧”三个字。   她不久前才知道,以专业课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国家舞蹈学院,是一件多么不容易,又多么值得骄傲的事情,整个夏天每次去陈老师家,都能听到学生家长又羡慕又赞叹地对陈老师说“恭喜”。   陈洛钧一开始还会谦虚地跟人寒暄,不厌其烦地说“过奖”、“谢谢”一类的套话,到后来索性关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出门,省得麻烦。只有吃饭的时候才出来,照例坐在雪容边上给她夹菜。   雪容愈发觉得他是个捉摸不透的人。他有时候那么温柔可亲,会给她讲作业,帮她抄琴谱,带着她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浇水,可有时候又仿佛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对好心来祝贺他的人都爱答不理的。   难道像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都是这样的?或者是因为他跟她经常见面比较熟?还是他对自己确实是有点不一样的?雪容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   暑假里最后一次去陈老师家上课时,雪容被陈洛钧拉到院子里。   他神神秘秘地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放在雪容的手上。   毛茸茸,软绵绵的一团。   是一只雪白雪白的小奶猫,眼睛都还没怎么睁开,吐着粉红色的小舌头。   “哇,好可爱!”雪容惊叫,“送给我的?”   “嗯。”陈洛钧伸出一只手指挠着小猫的背说,“这么雪白的,长得又像你,叫雪球好了。”   “才不要。”雪容撇嘴,“干吗猫要跟我一个辈分。”   “那叫什么?”   雪容捧着小猫想了想:“叫阿洛。”   陈洛钧皱皱眉,无奈地说:“行,反正是你的猫,随便你。”   “阿洛。”雪容小心地把猫咪放在地上,蹲下去两只手轮流轻轻撸着它小小的背,“阿洛,阿洛。”   猫被她摸得很舒服的样子,探了探小爪子,弱弱地“喵”了一声。   “容容。”他在她背后叫她。   “嗯?”雪容头也没回地,全神贯注地逗小猫玩。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低头静静地看着她,半晌才说:“你要好好养它,等我寒假回来的时候,要带来给我看哦。”   “知道了,我一定把它喂得白白胖胖。”   阿洛回头抱住雪容的手指头,认真地舔着,好像在舔一根棒棒糖。   雪容的手指渐渐地潮湿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带着她的心,也有一点湿湿的。   陈洛钧出发去上大学那天,雪容偷偷地去了火车站。他家里人都在,她没好意思走到他面前,只好远远地看着他的背影,小心翼翼地躲在水泥柱子后面,挥了挥手,自己跟自己说了一声“阿洛再见”。   她答应陈洛钧的事情也没做到,那只小白猫怎么喂都喂不胖,一年一年过去,阿洛还是一只瘦骨嶙峋的柴火猫。   而她也很久很久没有再见到陈洛钧。   陈老师会一半得意一半心疼地说,陈洛钧又被挑中去演出或是拍什么片子了,放假又不能回来。   自从他不在以后,雪容就没有在陈老师家度过周末。   虽然他们平时说话不多,可没有他,整个气氛都不对了。没有人给雪容剥虾壳,没有人给她拿冰棍,没有人在路过她身后时瞥一眼她的作业本,小声地跟她说哪个字写错了。   总之,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不在状态,都没了那股熟悉而温暖的气息。   在他消失的第二年暑假,雪容考到了十级。那年考十级的人特别少,只有三个,她年纪最小,最后一个考,也是唯一一个得到“优秀”的人。   考完的当天,有一场考级汇报演奏会,各类乐器考到优秀的人都要上台演出。雪容是第一个。   台上强烈的灯光亮起来时,她有点头晕,屏息凝神了半天,才颤颤巍巍地开始弹。演出的曲子是十面埋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白天练得太频繁,刚弹到一小半的时候,一根琴弦就在雪容大力扫弦的时候,“砰”地断了。   她从来没有在台上遇到过这种情况,当场就蒙了,僵在那儿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觉得眼前的灯光越来越亮,她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后来还是陈老师冲上台去把她拽了下来,好言安慰了半天,可她却一直没有回过神来,一个人背着琴默默地往家走,一路上眼泪就在眼眶里不断地转圈,想掉却掉不下来,整个人似乎都完全傻了,开了家门又不进去,就这么呆在原地神游。   “容容。”   有人在身后叫她。   雪容背着重重的琵琶,像一只小蜗牛背着重重的壳,木然而又缓慢地转身。   皎洁明朗的月光下,一双沉静温柔的眼睛默默地看着她。   她又呆了几秒。   陈洛钧似乎比记忆中矮了一点,她仰起脸的时候,好像不那么费劲了。   他走近了一步,高大修长的影子完全遮住了她。   一片片记忆仿佛一瞬间成功地拼合起来,雪容终于反应过来面前的人是谁,张口还没来得及叫他,眼泪哗地就滚了下来,噼里啪啦,像一场午后的雷雨,来势凶猛。   陈洛钧像是早料到她会哭一样,顺理成章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手帕递给她。   她接过手帕,却掉头就走,冲到家里的楼梯边,低头趴在栏杆上捂住脸。   “弦断了,也不怪你啊。”他一边轻声说,一边帮她把琴从背上拿下来。   “那又怎么样?人家都会觉得我弹得烂死了。”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弹得好不好自己知道就可以了,又不用证明给别人看。”   雪容觉得他说得貌似有一丁点道理,但是顽固地把脸埋在手里,就是不理他。   “而且你弹得很好啊。”陈洛钧转身在楼梯上坐下,探头到她脑袋下面,仰脸看着她,“我姑姑说,能这么快考到十级,弹得又这么好的只有你一个,而且她说你又乖又听话,是……”   “那又怎么样?我再听话又怎么样?”她忽然站直了,气急败坏地打断他,“爸爸不要我,演出也不去看,他就要跟别人结婚了,阿洛一天到晚离家出走,给它吃什么都长不胖,你又……你……”“你”了半天,她也没说下去,只是气鼓鼓地一边哭一边瞪着他,脸涨得通红。   他站起来,仔细地盯着她看,忽然,很欣慰地叹了叹气说:“容容,你长高了很多。”说着,他站到雪容的身边,从她头顶到自己的下巴比画了一下,“都到我这儿了。”   他离得那么近,软软的衣服袖子蹭到她的脸上,雪容顿时一动不动地定在原地,连哭也忘记了。   阿洛沿着楼梯扶手从二楼上下来,警觉地看着这两尊蜡像一样悄没声息的人。   陈洛钧伸手想摸它,不料它抬起一只爪子,对着他龇牙吼了一声。   “小东西,才多久就不认识我了,跟你主人一样别扭。”他讪讪地收回手低声说。   雪容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似乎对着他又哭又闹,有些过分,羞得把脸别到一边,不知如何是好。   她装模作样地抱起阿洛在楼梯上坐下,低头对它说:“阿洛,你饿不饿?张阿姨有没有给你烧鱼吃?”   阿洛“喵呜”了一声,懒懒地伸着爪子拽她的衣袖。   “阿洛,你不要再离家出走了,要是连你也不要我了,我……”她低头说着说着,眼泪又扑簌簌地往下掉。   这回她哭得如此安静,只有眼泪沿着脸颊滚落,连抽泣的声音都听不见。   陈洛钧在她身边的楼梯上坐下,低着头,不知道说什么安慰她才好。   雪容放开阿洛,顺势靠在他的肩头,小小的身体随着哭泣的节奏微微震动。   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心如此柔软过,仿佛轻轻一碰就要碎了。原来被人依靠着的感觉会如此奇妙,潮湿温暖的感觉,渐渐充满了他全身每一个细胞。   雪容的爸爸终于还是结了婚。没有婚礼,没有酒席,一个陌生阿姨就这么住进了她的家,也带走了爸爸所有的目光。她开始反抗,旷课,不写作业,放学很晚回家。爸爸太忙,根本没有时间管她,而别人,根本管不了她。只有每个周五晚上,她会乖乖地在家里待着,哪儿也不去。因为陈洛钧开学前答应她,每个星期五会给她打电话。   她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快要溺水而死的人,而他就是她全部的氧气。   纸里包不住火,她终于在期末前的一次模拟考试里,考了全班垫底的成绩,爸爸被叫到学校去,回来就铁青着脸,对着她两手都在发抖。   “容容,你到底想怎么样?”最后,爸爸只是低声吼她。   她把脑袋别到一边:“不要你管。”   “我是你爸爸!我不管你谁管?”   “你管你的赵阿姨去,以后她给你生了小宝宝,你就去管他,不用管我,我死也好活也好……”   话音还没落,雪容的脸上重重地挨了一个巴掌。   她愤恨地转过头,狠狠地瞪着爸爸。   “容容,对不起,对不起。”爸爸自己也愣了,站起来跟她道歉,“爸爸不应该打你。”   她什么也听不进去,一个人冲上二楼,重重地关上房门。   爸爸一定是不爱她了。   雪容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在房间里四处寻找阿洛的身影,想抱一抱它,找点温暖。可是阿洛也不见了,找遍了所有地方,也看不见那雪白一团的毛球。   她蜷在窗边的角落里,不知道哭了多久,只知道自己打电话给陈洛钧哭诉的时候,嗓子已经完全哑了。   “阿洛不在了。”她带着哭腔缓慢而绝望地说,“爸爸也不要我了。他打我。他以前从来没有打过我。我要离家出走,再也不回来了。”   电话那头沉寂了一会儿,传来他柔软的声音:“容容,别乱想,你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起来,阿洛就回来了。”   “我不信。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你别骗我。”   “真的,我没骗你。明天早上,你一定能看到阿洛。”他信誓旦旦地说。   “万一你骗我呢?”   “万一我骗你,就让我永远都不能跳舞,永远上不了舞台。”   这个毒誓吓到了她,唬得她乖乖地去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阿洛没有回来。   雪容站在自己家院子里等了很久,也没见到阿洛的半点影子。   她又被人骗了。   她回房间拿着自己的书包和几件换洗衣服,还有所有的压岁钱,打开院子门深呼吸了一口,重重地迈出了脚步。   出了家门的第一个转角,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天下着小雨,淡青色的天空下弥漫着水汽,却没有风,袅袅的潮湿的空气里,陈洛钧的脸有点模糊。   他看见了雪容,招手让她过来。   雪容飞奔过去,快到他面前时又犹豫地慢下了脚步,一步一挨地蹭过去。   “你看,我没骗你,阿洛回来了。”他指指自己说,又揉了揉她的头发,“不要再哭了。”   雪容蹲在地上,好久都没有起来。   “容容。”他在她头顶叫她,“你站起来。”   雪容听话地站了起来,抹抹眼角的泪水。   “你怎么这么爱哭。”他叹气,扶了扶额角。   她把头深深地埋下去,不敢抬头看他。   “走吧,送你去上学。”   “今天可不可以不去?”雪容抬头近乎乞求地看着他,“我……我以后一定都好好上学,就这么一天……”   他看着她哀怨的眼神,想了想,微微点了点头。   “那我们去游乐场!”她顿时来了劲。   陈洛钧为难地看了看她:“我大概去不了。”   “为什么?你要回A城?”她失落极了。   “不是。”他摇了摇头,似乎在酝酿怎么跟她说,“我……前两天受了点伤,不太,不太能运动。”   雪容这才注意到,他站在那儿的时候,一直用一只手扶着墙。   “你哪里受伤了?”她紧张地问。   “背。”   雪容绕到他身后,战战兢兢地伸手指头想摸摸看。   “不要紧的。”他及时按住她的手,“只是肌肉拉伤。”   他们没有地方可去,只好又回了雪容家。   一路上他走得很慢,一点也没有平时大步流星的气度,小心翼翼地仿佛在走钢丝。   雪容走在他的身边,伸手想扶他,又不太好意思,胳膊探了几次,最后都绕了个弯,挠挠自己的头发又收了回去。   那时候看着他的背影,她只是觉得他走路有些僵硬,完全不知道他的伤严重到什么程度,不知道他被医生要求在床上静躺一个月,不知道他坐了整夜的硬座火车赶回来,不知道这次的伤会在以后的日子里缠缠绵绵地折磨他很久。   她只知道她的阿洛回来了,她心花怒放。   可陈洛钧坐在她的书桌前,皱眉看着她书包里那些准备离家出走的行李,就让她笑不出来了。   他的脸色越来越黑,阴得就像暴风雨前的天色。   “我待在家里也没意思。”她嘴硬地说。   他仍旧冷冷地看着她。   “我有钱,可以养活自己。”她拿出自己这些年攒下的压岁钱,很厚的一沓,在他眼前晃晃,“我好好读书也没用,也没人要我。”   她一边滔滔不绝地说,一边瞄他的脸色。其实她是挺怕他的,以前就怕,她不会做的作业题目,他只要过来看一眼,皱皱眉,她就一个激灵地茅塞顿开了,简直神到极点。   陈洛钧看着她一个人自言自语,终于叹了叹气,失望地说:“A城很多好玩的,我还想等你考上大学了带你去呢。”   一句话,就让她沉默了。她慢慢地软下来,坐在地板上,抱着膝盖,把头埋在臂弯里。   “你过来点。”他仍旧坐着,轻声地说。   雪容往他那边挪了挪,感觉到他把手放在自己的脑袋上,轻轻地抚摸着。   他的手很暖,像个小小的太阳。   “洛钧哥哥。”雪容忽地抬起头来看着他说,“我好好练琴,将来考国家音乐学院好不好?”   陈洛钧收回手,极其认真地看着她,半晌才问:“你喜欢弹琴,愿意弹一辈子吗?”   雪容犹豫了:“一辈子?我不知道。”   “学琴很苦的,专业的更苦。你想出头,就只能做最好的那个,第二第三都不行,一定要做第一。太累了。”他深有感触地说,“如果你不是真心喜欢,会后悔的。”   雪容懂了他的意思,仰脸小心地问:“那你后悔了?”   他笑笑:“我没有。自己选的路,多难都要走完它。”   “那你累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说:“容容,A城还有很多好学校,也不用这么辛苦,你只要努力,就可以考上的。”   雪容想了想,对他伸出一个小指:“我考上了就去找你。”   他点点头,也伸出小指钩住她的指头。拉钩,盖章,多么幼稚的行为,他却忍不住笑起来。   “不要让我失望。”他对雪容说。   雪容乖乖地点点头,趴在他的腿上说:“我要考到A城去。我要离开这个家。”   他摸摸她的脑袋,在心底悄悄地说,我会给你一个新的家。   她没有让他失望,终于追到了A城。   他也没有食言,他一直在试图给她一个家。   可是她不要了。她就这么冰冷地推开他的怀抱,跟别人走了,头也没有回过一次。   几辆集装箱卡车从陈洛钧身边开过,往剧场的卸货口去了。剧组的技术经理一路小跑着出来,一边吆喝着工人干活,一边走到他身边一拍他肩膀问:“你怎么还不进去?这都吃完饭多久了?”   陈洛钧茫然地回过头去,技术经理认出是他,赶紧不好意思地弯弯腰说:“对不住,认错人了。”   他仍旧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技术经理又问了一句“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回家”,才恍然一笑,低声说:“家里也没人等我。”说着,他又看了眼刚才雪容离开的方向,缓缓地转身,掉头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Chapter3 那是一颗爱了他十年的心   “热乎乎的糖炒栗子,当心烫哦。”雪容刚走过马路,孟良程就下车递过来一个纸包给她。   雪容勉强笑了笑,随即重重地抱住了他。   他先是有些错愕,接着拍了拍她的背说:“赶紧回去早点睡觉,工作要是太辛苦了,就请两天假休息休息。”   她没说话,只是紧紧地抱住他的腰,把脸整个埋在他的肩上。   那年在回英国的飞机上,她也是这样死死地抱住了他。   那是她刚去留学不久,就听说爸爸在国内出了事。她立刻买飞机票回来,最后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爸爸被判了二十年有期徒刑,看着他众叛亲离,连那个号称感情很好的后妈都不知所终。那个时候陪在她身边的,只有孟良程一个人。他陪着她旷课飞回来,两个人差点一起被学校开除,程冰跟学校领导说了无数好话,才勉强保住了他们交流生的资格。   在回英国的飞机上时,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除了这个一直默默陪在她身边的人。   如果不是他,她不敢想象自己会变成怎样。   孟良程又拍了拍她的背问:“你没事吧?”   雪容站直身体摇摇头说:“没事,就是这几天每天都那么晚收工,有点累。”   “明天就是周末了。咱们哪儿也别去了,你在家好好睡觉,我去给你做饭。”   “嗯。”雪容点了点头,“我要吃炸鸡翅。”   “妈呀,又要吃那么油的东西。看你吃成个小胖妞怎么办?”孟良程摇摇头,“算了,最后一次,明天给你买两打鸡翅,一次性让你吃个够。”说着,他把雪容推上车,给她绑好安全带,揉揉她的脑袋说,“飞奔,回家,睡觉!”   车子等红灯的时候,孟良程看见了站在路边的陈洛钧。   他面朝着他们的方向,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开出去很远,孟良程还能在后视镜里看见他。   雪容回到家澡都没洗,穿着衣服就钻进了被窝。   这一夜她睡得出奇香甜,连梦都没做一个。   第二天早上,孟良程没有来,他打电话来说公司临时有事,他得回去赶报告。   “没事,你去吧,我正好可以陪晓琪去看电影。”雪容一点也没放在心上地说。   “那我下班来找你?”   “你要是下班晚的话就早点回去休息好了,不用特地赶过来。”   “那本来说好今天陪你的……”孟良程很不好意思地支吾道。   “那有什么呀,你又不是故意的。别婆妈了。”   “嘿嘿。”孟良程傻乐起来,“你怎么这么善解人意。”   “少拿糖衣炮弹忽悠我,赶紧上班去。”雪容笑着挂了电话。   她还没来得及把手机放下,就又接到了伍德的电话。   他说今天要专门给陈洛钧的替补海文加一场排练,因为他平时排的次数少,两个导演都不放心。   雪容纠结了一下,答应伍德一会儿就到。   昨晚跟陈洛钧荒唐地大吵了一架以后,她反而平静了。现在想起他时,本来心里那种忐忑不安的劲头都不知上哪儿去了,只剩下心灰意冷的冰凉。   雪容赶到剧场的时候,伍德昨晚说的“秘密武器”已经架了起来,技术人员正在剧场顶棚上调试这台庞大的机器。   陈洛钧也站在舞台上,跟其他人一样仰头看着半空,听见雪容跟周围的工作人员打招呼,头都没回一下。   雪容特意绕过了他,径直走到伍德身边。   其他的演员都没来,只有两个导演从头到尾一段段地跟海文说戏。雪容看得出来,海文很亢奋。那种攒足了力气要证明自己的气场强大极了。而他悟性也确实很好,排练中途休息的时候,伍德搓着手兴奋地跟雪容说:“太好了太好了,我们的AB角都这么厉害,这下我放心了。”   雪容偷看了一眼退到后台角落里的陈洛钧。   他一直很认真地在看台上的排练,一言不发,脸上的表情也再自然不过。   排练到最后,伍德说要试一试刚到的机器。   陈洛钧走到台前说:“让我先上吧。”   伍德跟李朝辉对视一眼,同意了。   工作人员过来给他身上绑那一大堆保护措施时,雪容情不自禁地别过了头。她默默地退后一步,站到了谁都看不见的角落里。   空中垂下的威亚慢慢把陈洛钧吊了起来,周围的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只有雪容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洛钧,如果你要休息的话就说,我们今天时间很多,可以慢慢来。”李朝辉在下面冲他喊话。   陈洛钧比了个“OK”的手势。   可他上去就没有下来过,因为要一边调试机器一边排练,他在空中足足待了一个多小时。   他下来时,面色一如既往的平静,连一点疲劳的征兆都看不出来。   李朝辉走过来问他:“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演出的时候还不用被绑这么久,我想没问题。”他认真地说。   接着换海文上去排练,他也排了将近一个小时,下来时李朝辉也照例去问他感觉如何,他很老实地说:“有点累,不过休息一下就好了。”   雪容一下子就意识到自己真的是害了陈洛钧。   她把他放到了一个尴尬无比的境地里,本来他可以喊累,可以休息,都不会有人觉得奇怪,可现在他却必须死撑到底,一点点不适都不能被人看出来,否则导演立刻会联想到他带着旧伤,果然坚持不下来。   她咬着嘴唇,心虚地看了他一眼。   他一直站在场边,站得笔直,一分钟都没有坐下过。   最后一个星期的排练,他几乎都是这样熬过来的。   即使是在旁边看着,只动动嘴皮翻译几句,雪容每天回家时都还觉得筋疲力尽,她简直不能想象他是怎样每天精神抖擞地坚持十多个小时的排练的。那些在空中的动作比在地上的动作还要复杂,光是控制平衡,就难以想象地耗费精力。每天排练的时候,她都几乎不敢看他,更加不敢跟他说话。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这么受苦,对她来说简直是莫大的煎熬。   还好,他的坚持还是换来了一些回报,伍德很奇怪地问雪容:“陈洛钧好像没有问题嘛,我们是不是白担心了?你看他在空中的那些动作完成得多好,跟在地面上的表演几乎没有区别,海文虽然演技不比他差,但是这方面还是弱了很多。我的眼光真是一流啊。”   “大概吧。我也是好久以前看杂志听说他受过伤的,可能消息不准呢。”雪容掩饰说。   “哎?他那次跟我说你是他表妹,所以才知道他那么多事情。”伍德惊讶道。   雪容一下子就窘了,站在那儿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掩饰。   伍德狐疑地看着她。   “嘿嘿,是啊,原来你知道了。”雪容愣了一会儿,尴尬地笑笑说,“是他不让我说的嘛。”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要不是知道你是他表妹,又天天看到你男朋友来接你下班,我还以为你跟他有什么呢。”   “我去下洗手间,马上回来。”伍德一说完,雪容就赶紧溜了。   她特地绕远路到平时不太有人去的楼上的洗手间洗了个脸,出来时刚好看见陈洛钧进了隔壁的男厕所。   雪容顿时有点不放心,在楼梯口躲了起来,等了半天也没见陈洛钧出来,就硬着头皮蹭到洗手间门口探头看了看。   原来他在里面打电话。   他压低了声音说:“你不用把信寄给我了,我把他女儿的电话给你,你问下她的地址,以后有信的话就直接寄给她好了。”   他报给对方的电话,竟然是雪容的手机号码。   雪容不禁又靠近了一些,竖起耳朵听他讲电话。   他报完号码,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些说:“问到了地址记得发短信告诉我。”   他一边跟电话那头的人告别,一边走了出来,直接撞上了躲在门外的雪容。   “你跟着我干吗?”他皱眉问。   “谁跟着你了,我来上厕所的。”雪容理直气壮地顶嘴。   “我挺好的,不用你瞎担心。你别再给我添乱就行了。”他仿佛猜出她的心思,义正词严地教育她说。   “哦……我知道了。”雪容这次倒表现地异常乖巧,陈洛钧反而不知该说什么了,两个人僵持了一下,还是雪容先扭扭捏捏地说,“那个,我爸爸的信……谢谢你。我给他写了好多信,他都不回。”   她小小的声音带着委屈和无奈,他需要扭过头去,才能克制住自己想要抱她的冲动。   “过段时间也许就好了。”他僵硬地安慰她说。   “希望如此吧。”雪容沮丧地说,“我现在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他被她说得心也酸起来,柔声安慰她说:“回去吧,别胡思乱想了。”   雪容点点头跟着他往楼下走去。   下楼的时候,她特地放慢脚步走在陈洛钧的身后,偷偷瞄他的背影。   还好,他的样子还挺正常的。她放下心来,悄悄地舒了一口气。   明知道自己现在关心他实在是不合时宜,可是她一点都忍不住。   反正就当他是“表哥”,自己担心一下也没什么错。雪容安慰自己说。   陈洛钧像是感应到她的目光,在楼梯转角的地方停了下来。   “你走前面。”他说。   雪容哼了一声,两步绕到他的前面。   她低着头,绑起的马尾一晃一晃的,不时露出白皙的脖子。   楼梯快走完的时候,他忽然发现了什么,快步绕到前面拦住她,低头指着她颈后到肩膀中间的一道小小的疤问:“这是怎么回事?”   说着,他伸手把她的领口拉开了一些,发现那道疤还有很大一块藏在了衣服里面,凹凸不平的。   雪容慌忙伸手试图把领子拽回来:“没什么。”   “在哪儿弄的?”他不依不饶地牢牢地抓住她的手,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凶巴巴的逼供口吻。   雪容索性侧过头让他看,却别扭地坚决不回答他的问题。   “在英国?”他低着头,还没感觉到她的敌意,一边小心地伸手摸了摸那儿,一边皱紧了眉头,“怎么会……”   他抬起头,看见她抵触的表情,说到一半的话顿时停住了。   犹豫了一下,他默默地把手从她肩上抽回来,插到自己的裤袋里。   雪容一边整理好自己的衣领,一边绕过他继续往楼下走。   他却茫然地站在台阶上,久久没有挪步。   那晚在剧场外面看见孟良程来接雪容时,他忽然觉得心里前所未有的空荡。   即使早就知道她跟别人在一起了,他却一直不知哪儿来的自信,以为她最终有一天会回到自己身边,直到她一遍一遍地证实给他看,她已经不再是他的容容了。   首演前最后一天排练时,伍德心情大好,难得地放了一个小时中场休息。   所有人都出去找地方享受阳光了,雪容懒得出去,就一个人在观众席后排找了个位置坐下来看书。   陈洛钧跟舞台上跟舞台监督讨论了一些技术问题,讨论完了,舞台监督也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在台上。   他本来打算要走,却在转身时看见了观众席里的雪容,停下了脚步。   舞台上关了灯,他就站在一片空空荡荡的黑暗里。   雪容无意间抬起头来,看见远处那个模糊不清的身影。   再低回头的时候,她费了半天劲,怎么都不能把注意力集中到手里的书上来。   刚才伍德就来跟她说,今天是他们最后一天工作了,明天首演结束他就要赶回英国去排一部新剧。   这似乎意味着她从此以后都见不到陈洛钧了,即使再见,也只能是他是台上的演员,她是台下的观众了。   她想起以前每次跟他告别的时候,她都要耍赖纠缠他好久,不是央求他晚两天回A城,就是反反复复地念叨要他记得打电话给自己。   除了自己刚上大学那段时间能每周见面,其实他们一直都是聚少离多的。而即使曾经她每个周末都从学校跑出来赖在他家里不走的那段日子,她还是很少看到他。他实在是太忙了,不是排练就是演出,通常是他回家的时候她早就睡着了。   她那个时候很不懂事,每次陈洛钧早上要出门的时候都要赌上半天气,他只好软硬兼施,又是哄又是凶才能脱身。直到有一天他实在是没了耐心,丢下她开门就走。   雪容追到门外,大声地喊:“我以后都不来找你了!你根本就不陪我!”   他在楼梯上转过身来:“你等我回来再说好不好?”   她什么也听不进去,恶狠狠地把自己那副钥匙冲他丢了出去。   没想到他根本没躲,钥匙径直砸在他的眼角,鲜血顿时冒了出来。   雪容吓得手脚冰凉,慌忙奔过去,见他捂着眼睛蹲下来,整个人都傻了。   他摇了摇另一只手说:“没事。”   雪容把他捂住眼睛的手扒下来,见他的眼角划破了一个挺深的口子,顿时眼眶就红了,慌手慌脚地一边埋怨他都不知道躲,一边把自己的手按上去捂住伤口。所幸他没有伤到眼睛,只是眼角留了道疤。还好这道疤不大,浅浅的,上了台看不出来,不然她肯定要内疚死。   后来她再也不敢缠着他不让他走了,只是每次都像个被遗弃的小动物似的趴在阳台上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委屈地挥挥手。   他明明是对她那么重要的,怎么就会变成了现在这样,站在同一个屋檐下,却离得那么远呢?   一直站在台上的陈洛钧不知想到了什么,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眼角。   雪容忽然觉得被冥冥之中的什么力量牵引着,鬼使神差地站了起来,穿过整个观众席,梦游般地走到了舞台上。   她一言不发地拽住他,走到后台的换衣间里。   那是一个临时用黑布搭起来的小隔间,是给演员在演出过程中换衣服用的,关着灯,里面只有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雪容掀开黑布的门帘,把陈洛钧推了进去,按在唯一的一把凳子上。   她自己则绕到他身后,跪在地上,两只手对搓得热了,才伸到他的衣服下面。   换衣间里很暗,什么也看不见。   她也不需要看,她闭着眼睛也能找到他以前伤过的地方在哪儿。那里的肌肉明显有些僵硬,她轻轻地按了两下,听见他微微吸了一口气。   她早就明白过来他为什么从来不肯坐下休息——他怕自己坐下再站起来时被人看出来,其实他腰疼得都快断了。   哪里要加大力气,哪里只能用指尖轻轻地捏,哪里应该用手掌按着绕圈,她从来没有忘记过。   而他的身体似乎跟当年不太一样了,原来全身修长紧致的肌肉似乎因为缺乏密集的训练松懈了几分,人也清减了很多。   后台偶尔有一两个人经过,她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渐渐地手臂酸了,脑门也开始出汗了,手上的动作却一直没有停。   陈洛钧起初整个人都绷得笔直,接着终于慢慢放松下来。他闭上眼睛,开始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做梦也好,不用醒来更好。他想。   她手上的温暖渐渐氤氲开来,他整个人似乎都陷入了一团柔软无比的阳光里,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甚至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只是感觉到她似乎抱住了他的腰,有些凉的脸颊贴在了他的背上。   她极轻的呼吸擦着他的背,他整个人都随之颤抖了起来。   他犹豫了片刻,终于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先是明显地僵硬了一下,接着便轻轻地回握住他的手指。   他的思维空白了两秒,好不容易抓回了理智,刚要说什么,附近却传来导演和剧团经理说话的声音。   “市场部的人搞什么东西?明天都要首演了,今天还给我安排什么狗屁通告?让演员们休息半天不行吗?”李朝辉的声音里夹着怒火。   “就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剧团经理赔着笑说,“完了就放他们回去。”   “那洛钧不要去了。让他好好喘口气,明天就看他的了。”   “李导,那有点不合适吧?咱们主角都不去……”剧团经理的声音低下去,嘿嘿又笑了两声,李朝辉似乎终于同意了,他才得了圣旨似的拔高声音说道,“哎?洛钧人呢?刚才外面也没看见他啊。我再去找找。”   换衣间里的雪容屏住了呼吸,生怕被人听见他们在里面,却又迟迟舍不得松开一直抱着陈洛钧的胳膊,直到剧团经理的脚步声走远了,她才微微地舒了一口气。他轻轻地拉了拉她的手臂想要起身,她却下意识地抱紧他低声说:“别走。”   陈洛钧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生生地挣脱了她,走到门口说:“我在这儿。”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李朝辉问。   “没什么,找个没人的地方发会儿呆。”他掀开门口的帘子,走了出去。   外面微弱的亮光透进来时,雪容看见他的背影似乎有些犹豫地停顿了一下,最后却还是决然地走了,始终没有回头。   第二天的首演,雪容没有去。英国那边有急事找伍德回去,开演时雪容正在机场跟他告别。后来一个多月的演出,她也没有去。   她只是断断续续地从娱乐新闻里知道这部戏非常火,后来又加演了一个星期。至于陈洛钧每周上了几场,她则没有研究过。那已经不再重要,沉寂了这么久以后他终于唤回了一些注意力,又一次开始零零星星地出现在电视和报纸上了。   有的媒体把他这次的演出叫“凤凰涅槃”,有的媒体则叫“咸鱼翻身”,其实不管怎样都好,他还是永远都属于一个跟她没有半点关系的圈子。   如果可以,她并不想见到他。因为只要在他身边,她就会无法抵抗自己想要抛开一切紧紧抱着他的心——那是一颗爱了他十年的心,早已经不属于她自己。   雪容的生日正好赶上大雪的节气,那天一上班,她就收到很大一束玫瑰。   几乎是同一时间,孟良程打电话来,笑嘻嘻地说:“花收到没?”   “你也太夸张了。”雪容说,“不如送我一个月的菜更有意义。”   “你们女人都喜欢口是心非。明明喜欢得不行,还要嘴硬。哼。”   “好吧,就当我喜欢好了,谢谢啦。”雪容笑道。   “晚上我订了位子吃饭哦。”孟良程认真地说,“不许加班,位子只保留一刻钟的。”   “好了啦,知道了。”雪容答应下来。   这天晚上路上特别堵,他们挤在下班高峰时的车流里,一点一点往前蹭。   越往前蹭,越是堵得厉害,高架桥的路况显示牌上密密麻麻的一大片红。   孟良程有点急了,拍了拍方向盘说:“干吗今天堵啊!”   “堵就堵吧,你急也没办法啊。”雪容倒很淡定地开了车上的音响,“哎,上次我记得你这里有张《天空之城》的原声带,哪儿去了?”   “让我妈带单位去听了。”   “好吧。那你说个笑话来听听。”   “最近没学什么新段子。”他老实说,“改天去天桥学两段,回头给您老人家说。”   雪容扑哧一下笑出来。   “哎,估计今天晚上是动不了了。”孟良程终于不耐烦,叹了叹气开车下去,到后座拿了什么东西过来,捧到雪容面前,“接着接着。”   雪容依言接过他手上的盒子,看着他坐进车里,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里面是个不太规则的圆形抹茶蛋糕。   “嘿嘿,我自己做的。”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探头看看形状不太完美的蛋糕,“拎出来的时候不小心给碰歪了。”说着,他拿出一支蜡烛插在蛋糕上,点着,看了看雪容,轻声开始唱《生日快乐歌》。   高架上不时有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可他低柔的声线却格外清晰,一边唱,一边不好意思地又低下了头看着手上的蛋糕。看着他脸上可疑的红晕,雪容的笑重又浮到脸上。   “快许愿。”唱完了,他对雪容说,却发现雪容怔怔地看着他出神。   “是不是我唱得太难听了?”孟良程惴惴不安地问。   雪容回过神来,笑着说:“不是不是。你唱得挺好的。谢谢你。良程。”   她知道自己欠他太多,一句“谢谢”远远不够,可这一刻,她确实是无比真诚的。   “赶紧许愿,快点,蜡烛要烧完了。”   雪容捧着蛋糕低下头去,很认真地闭上眼睛。   “你别告诉我许了什么愿啊,不然可不灵了。”   “我才不告诉你,想得美。”雪容哼了一声。   他们在车上吃完了蛋糕,一直堵到快半夜才筋疲力尽地回到家里。   “周末我们得重新吃一顿补回来。”孟良程愤愤地说。   “那当然。”雪容笑着点头,“不然太便宜你了。”   洗完澡上了床,雪容才发现枕头上放着一个信封。   信封上端端正正地写着她的地址和名字,字体飞扬挺拔,却没有落款。   打开信封,一抹金色从开口处滑了出来。那是条细细的金项链,很秀气精致,链子上挂着一只hello kitty的吊坠。   她对着那条项链发了一会儿呆,又重新下床,找出本来藏得很深的一个信封,那里面是一对hello kitty的耳环,跟这链子,是一套的。   耳环是她二十岁的生日礼物,陈洛钧带她去商场逛了好久,她才终于看中了这套东西,因为纯金的价格太贵,她没舍得都买下来,只买了对耳环。   他执意要把项链也买下来,她却死活不肯:“我不要我不要,好东西不能一下子都占着了,不能这么贪心。明年你再给我补嘛。”   回到家,她嬉皮笑脸地让他给自己把耳环戴上。他没怎么做过这事,连着戳了她耳朵好多下,才终于顺利地把耳环戴了上去。   “容容,生日快乐。”他一边说,一边低头吻她的耳垂。她的耳朵顿时就烧起来,红的都快透明了。   雪容看着终于成套了的耳环和项链,忽然心浮气躁,走出去就把信封狠狠地扔进了厨房的垃圾桶。   “哎你干吗呀?”林晓琪坐在客厅里看见她冲进厨房扔东西,奇怪地跟过来,“不是人家送你的生日礼物吗,干吗扔了啊。”说着,她从垃圾桶里捡起信封,把项链和耳环倒了出来,“要是你不喜欢就放我这儿保管吧,金子的呢,扔了多可惜。”   “随便你吧。你把它当了折成钱请我吃饭也行。”雪容回到屋里,拉起窗帘,倒在了床上。   她不明白为什么陈洛钧这个时候还要把这条项链送给她,这人是不是不搅得自己寝食难安就不甘心?   她越想越觉得不对,翻身下床跑到林晓琪的房间里问:“项链和耳环呢?”   “你又舍不得要拿回去了?”林晓琪把信封递给她,“这反悔的速度也太快了。”   她没回答,只是飞奔下楼,打车冲去了安迪的酒吧。   酒吧里刚好是人气最旺的时候,她费了好大劲才挤到吧台前找到安迪问:“陈洛钧呢?”   她不得不喊得很大声,才能让安迪听见。   安迪问了问旁边的酒保才指指后门对她说:“好像被人叫出去了。”   雪容“哦”了一声,又穿过重重人墙挤到后面,推开门走进后巷。   后巷里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尽头里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   她把手伸到口袋里,一手紧紧攥着装着项链和耳环的信封,一手攥着手机,探头探脑地往巷尾走。   巷子在尽头拐了个弯,雪容从墙角伸出头去往外看,一眼就看见了正面朝自己的陈洛钧。   站在他对面的那个人跟他个子差不多高,比他胖一些,抬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你有本事就永远都别回家!”   雪容一惊,脚下不小心踩到了一个空易拉罐,那人听见声音回过头来瞪了她一眼,反应了一会儿,随即又转回头去对陈洛钧吼道:“你竟然还跟这个丫头在一起?”   陈洛钧看了眼雪容,没有解释,只是低声平静地说:“我跟不跟容容在一起,是我自己的事情。”   那人气得发抖,指着陈洛钧的鼻子骂道:“好,很好,你放着家里这么大的生意不管,非要去跳什么舞、当什么演员就算了,现在还要跟这个贪污犯的女儿在一起,我陈茂祥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他说完转身就走,路过雪容身边的时候,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陈洛钧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雪容面前,低声说:“刚才那些话……对不起。”   她尴尬地笑笑:“那些话又不是你说的,你道什么歉。何况你爸说的也没错。我确实是贪污犯的女儿。虽然我不相信我爸真的是那样的人,但是其他人怎么想,我也控制不了。”   说着,她靠在墙边,无意识地踢着脚下的易拉罐。   他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低下头去在裤子口袋里摸了摸,拿出一包烟。犹豫了一下,又重新放回去,只是靠在她对面的墙上,抬头看着无边无际的天空。   雪容捏了捏口袋里的信封,想拿出来还给他,可看了看他明显肿起来的脸颊,又有点不忍心。   天上渐渐飘起了雪花,细小湿润的雪片落在脸上,凉凉的。   陈洛钧走过来,自然而然地揽住雪容的肩头说:“进去吧,外面冷。”   她推开他的手臂,摇头说:“很晚了,我要回去了。”   “那我送你。”   她还是摇头:“不用了。我自己打车就行。”   他也没再坚持,只是跟在她后面一直走到外面的马路上,看着她坐进停在路边的一辆出租车。   快开车的时候,她忽然让司机停了下来,招手示意他过去。   他欣喜地奔过去,还没来得及说话,雪容就从车窗里递出一个信封给他,接着便关上了车窗,绝尘而去。   陈洛钧没有打开信封,就已经明白里面是什么了。他退后两步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摸出一根烟点着,没有抽,只是一动不动地捏在手里。   雪越下越大了,很快就把他的头发染成了白色。   不知道坐了多久,他才站起来,拍了拍满身的雪花,走回酒吧里。   酒吧里的人已经比刚才少了很多,只剩下几桌喝多了的客人还赖着不肯走。   他走到吧台里刚要跟安迪说什么,却一眼看见吧台的尽头坐着孟良程。   他明白过来,走过去站在他面前问:“先生,要点什么?”   孟良程晃晃手里还剩下半杯的酒说:“要你离雪容远一点。”   他冷笑一声。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似乎全世界都打算来教训他。   他没搭理孟良程,只是转身去整理酒柜里的酒。   孟良程在他身后接着说:“我早就猜到你就是雪容上大学时那个男朋友。没错,她是对你念念不忘,但是你别忘了,她当时跟你分手,就是因为她想要的你根本给不了。”   陈洛钧轻描淡写地说:“她要什么我都可以给。”   “她要一个随时随地能出现在她身边,保护她、照顾她的人,她要一个稳定的衣食无忧的家,你给得了吗?”孟良程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句句都说到他的痛处,“要是你给得了,当年她就不会离开你。你现在说什么都太晚了,她已经是我的人了。”他扬起眉,一笑说,“没错。从头到脚,都是我的。”   陈洛钧转身重重地放下手里一个酒瓶,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眯了眯眼睛,忍住了。   他打心底里不屑跟孟良程讨论这种问题,更不愿意跟任何一个人讨论雪容,她就是他心底那个藏得小心翼翼的角落,谁都碰不得。   他微微一笑,对孟良程说:“我们快打烊了。明天请早吧。”   孟良程从钱包里摸出一张百元大钞拍在吧台上:“不用找了。”   “谢谢。”他还是客气地冲他笑笑,把钱放进了收银机。   酒吧结束营业上楼时,他把雪容刚才还给他的信封拿出来,塞进了床边行李箱最底下的角落里。手抽出来时,不小心被信封的边缘割了一下,划破了一个极长极细的伤口。他没觉得疼,只是盯着血珠缓慢地从伤口渗出来,在手背上画出浅浅的一道红线。   雪容小时候最爱的事情就是过年。一开始是因为过年的时候爸爸可以在家休息几天,她可以吃到爸爸亲手做的饭,还可以肆无忌惮地吃零食、看电视、晚睡觉,后来则是因为陈洛钧只有过年的时候肯定会回B城,她可以见到他那么几眼。   她上高中的时候,爸爸就已经一直拿陈洛钧来开她的玩笑了,总是说“我们家容容以后要改姓陈了可怎么办”,每次去陈老师家上课的时候,陈老师还会跟她打听陈洛钧最近的动向。   她那点青春期甜蜜的小心思,根本谁都瞒不住。   不过正是因为有陈洛钧,她才从来不敢偷懒。这人每周打电话来的时候,第一句话就要问她作业写了没,接着就关心她最近有没有考试,考了多少分,哪门课成绩又掉下去了,是不是该恶补一下之类的,比她的班主任还难对付。而她其实是个挺聪明的孩子,就是爱玩,做什么事情都三分钟热度,没什么毅力,所以以前成绩一直不上不下的,徘徊在班级里的中游。但是自从跟陈洛钧拉完勾要考去A城以后,她就忽然开窍了。   每次跟他汇报自己分数的时候,她都得意极了。而汇报完以后,她就可以屁颠屁颠地跟他唠叨自己那些微不足道的小八卦了。为了不漏掉一点新闻,她还随身准备了一个小本子,一遇到什么要跟陈洛钧说的事情就立刻记下来,简直训练有素,专业极了。   有一次她在电话里很美地跟他说,前两天情人节,班级里有个男孩给她送了好大一盒巧克力。   “好吃吗?”他问。   “好吃啊,当然好吃了。”她开心地说。   他沈默了一会儿,又问:“你都吃了?”   “都吃了啊。”雪容一点也没意识到有什么问题,“那个牌子好贵的呢,不吃多浪费啊。”   陈洛钧又沈默了一会儿才说:“你们关系挺好的吧。”   “还行吧。”雪容稀里糊涂地没反应过来,“有时候会一起回家啊什么的,他有什么题目不会还会打电话来给我呢,哦对了,下周我们班级去春游,要搞划船比赛,他还约好跟我一组呢。”   她只顾自己说着,没留意到陈洛钧已经半天没出声了,等她把话都说完了,才不放心地喊了一声“洛钧哥哥”。   他“嗯”了一声说:“你男朋友叫什么名字?”   “什么男朋友?”她奇道。   他气结,耐足了性子说:“你又跟人家划船,又跟人家一起回家,他还不是你男朋友?”   雪容“啊”了一下:“你吃醋啦?”   她吃吃地笑起来。   “没有。”他一点也不在乎地说,“你这个年纪,有个男朋友挺正常的。不要影响学习就行了。我上高中的时候,班级里也有很多对谈恋爱的。”   这回轮到雪容气结了。   “等我下次回来的时候,带你的小男朋友给我见见吧。”他一副家长的口吻说。   雪容砰地就把电话挂了,坐在沙发角落里,久久回不过神来。   她一直叫他“洛钧哥哥”。   很久以前她跟他的同学们说自己是他妹妹,他就没有否认。   他说“等你考到了A城以后我带你去玩”,而不是“等你考到了A城以后我陪你去玩”。   原来他从头到尾只把自己当成一个小妹妹,所以才老是揉她脑袋,给她夹菜,关心她学习——这些事,从来没有哪件说明他对她有什么特别的。   她觉得自己的世界观都要彻底崩塌了。   第二个星期陈洛钧再打电话来时,雪容没有接,反而对着接电话的爸爸大声喊道:“你跟他说,我跟我的小男朋友一起写作业呢。”   爸爸挂了电话,脸色严肃地问她:“你胡扯什么男朋友呢?”   “没有胡扯。”她反正从来也不怕她爸,就说了前一个星期两人吵架的事情。   爸爸和稀泥地说:“陈洛钧把你当妹妹不是很好嘛,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哥哥,能保护你,帮你出头吗?那年你去大伯家,认识海潮哥哥的时候,你忘了你是怎么死死缠着人家的了?连暑假放完了都不肯回来。”   “谁要他当哥哥!”她愤愤不平地说,“我有哥哥。海潮哥哥比他大,比他帅,对我又好,教我游泳带我去游乐场,又从来不凶我。我才不要那个狗屁陈洛钧当我哥哥。”   “那你想怎么样?”   “我……”她咬牙切齿了半天,也没想出要怎么样。   “容容。”爸爸给她出主意说,“要是你不想当陈洛钧的妹妹,就得懂事点,长大点,成熟点,他自然就不会拿你当妹妹了。”   雪容想了想,觉得爸爸的思路很正确。   “他比你大几岁,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爸爸继续忽悠她,“等你考上了大学,回头再跟他一样找到了工作,开始赚钱了,跟他不是就平等了吗?”   她也不知怎么回事,一牵扯到陈洛钧,智商就急剧下降,稀里糊涂地就被爸爸给下了套,不知不觉地拿“考上大学”、“找到工作”、“跟陈洛钧平等”当做了自己的人生目标。   “小男朋友”的事情很快不了了之,陈洛钧还是每周都打电话来关心她的学习。   每次挂电话前,她都要恨恨地对着电话想:让你再拽两年。   终于等到她考上大学那个暑假,她觉得整个人都扬眉吐气了。   爸爸送她到A城报到,临走的时候郑重其事地握着陈洛钧的手说:“我把容容交给你了。”   陈洛钧点点头,一本正经地抓住他的手上下晃了晃。   雪容很不满两个人把自己当货物一样交接,哼的一声就走开了。   陈洛钧送她回学校,陪她往寝室走的时候,她一直在纠结怎样找机会拉住他的手,正大光明地在寝室楼下转一圈,好正式宣布把他霸占了下来,可走了一路都没敢伸手,急得满头是汗。   “要不要吃冰激凌?”路过寝室区门口的冷饮店时他问。   “哦。”雪容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他给她买了个甜筒,剥掉一圈包装纸递给她。   她一边往前走一边咬了两口,又撕了一圈包装纸,捏在自己手里。   “给我。”他冲她伸出手。   “哦。”她把手里的废纸交给他。   他用一只手接过来,另一只手就自然而然地抓住了她空出来的手,十指交握,垂在身侧。   雪容顿时心跳加速,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他捏捏她的手,不动声色地继续往前走。   “没怎么没怎么。”雪容忙不迭地跟上去,死死地扣住他的手指。   他脸上的淡然终于绷不住了,笑了笑,修长有力的手指也紧紧地扣住了她。   到了雪容寝室楼下,她有点舍不得他走,低着头闷闷不乐地看着地。   陈洛钧握住她另外一只手说:“周末就能见到我了。”   她攥住他的手,就是不肯放开。   “听话,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他又说。   她笑起来。想想也是,这回他逃不掉了,她赖也要赖在他身边了。   “上楼去吧。”他松开她的手,打算摸摸她的脑袋,没想到她很反感地躲开了。   “不许摸我头。以后都不许摸。我又不是小猫小狗。”   “哦。”他讪讪地把手缩了回来。   她却伸出手,踮脚摸了摸他的头顶,一本正经地说:“阿洛,再见。”   他愣在那儿,都忘了反抗。   后来她一直叫他“阿洛”,反而是偶尔再叫“洛钧哥哥”的时候,不是做错了什么事,就是藏着什么坏心眼。   第一次看到他跟苏雅一起出现的时候,她也是站得远远的,叫了他一声“洛钧哥哥”。   那天他在排练的时候扭伤了腰,是苏雅送他回家的。   没想到雪容期末考试提前交卷了,早早地就拖着行李守在他家的楼梯间里,准备给他个惊喜,却眼睁睁地看着他跟苏雅搂搂抱抱地一起上了楼。   她在楼门口呆站了半天,看见苏雅走了,才神游般地坐电梯上去。   推门进去的时候,陈洛钧躺在床上,听见她开门的声音,勉强抬头看了一眼,便又躺回去了。   “洛钧哥哥。”她站在房门口,声音凉凉地叫他。   他冲她招招手,让她过去。   她没反应,只是还站得远远地问:“我是不是不应该来?”   他觉得有点不对劲,费力地坐起来一点,半靠在床头,看见她眼睛都红了,委屈地盯着他。   “刚才我都看见了。难怪你最近一直都那么忙,总是要排练要排练,原来你的搭档那么漂亮。”她气鼓鼓的,大颗大颗的眼泪一滴滴涌出来,“还说让我周末不用过来了,就是怕我耽误你们的好事……”   “容容!”他断然喝住她,腾地坐直了身体,却因为动作太猛,牵动了伤势,整张脸都痛得白了。   雪容被他吓到了,半天都不敢动,眼泪流得愈发汹涌,也没想到擦一下。   他咬着牙等那一阵疼痛渐渐缓和下去一点,才低声地唤她过去。   雪容一开始还打算抵抗,见他连说话都吃力的样子,才不情不愿地挪到他床头。   “干吗呀,现在想到我啦。”她抹抹眼泪说。   他已经没力气跟她争辩,自己默默地躺下了。   他看着天花板,有气无力地说:“容容,有些话我只说一遍,你记住了。”   他酝酿了一下,一字一句缓慢地说:“你既然要跟我在一起,就要相信我。不管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怀疑我。”   他虽然什么都没有解释,可是说的那么认真严肃,雪容都不知该怎么接话了,只是沉默默地在他床边坐了下来。   他够到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   她愣了愣,像是一时不能消化他说的话,眼泪还是不停地往外涌。一边哭,一边趴在了他胸口上。   他叹着气,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说:“好了,别哭了。可以放假回家了,应该开心才对啊。”   她摇摇头:“我不回家,我要留下来陪你。”   “那怎么行?你爸爸会担心的。”   “才不会。他反正早说我以后要改姓陈的。”她说着,自己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   “那你让你爸爸一个人过年?”   “他又不是一个人,他有赵阿姨。”雪容认真地说,“你才是一个人。我得留下来照顾你。”   这个寒假雪容过得有点悲惨,她虽然空有一颗照顾人的心,却完全没有照顾人的经验,学着买菜,学着做饭,学着打扫卫生,每天都忙得她乱七八糟。陈洛钧这次伤得不轻,起初几天都下不了床,后来好点了,雪容还得陪他去中医院按摩治疗。她其实很心疼他,却死活不承认,老是借口说“你的医生是个大帅哥”赖在治疗室里,偷偷把手递给他,好让他疼的时候可以抓着。   年三十晚上的时候,她给爸爸打电话,不知道是想家了还是累了,说着说着就哭了。   “不要哭。”爸爸命令她说,“你现在哭,被洛钧听到了,他会怎么想?”   “我想你了嘛。”她哽咽着发嗲道。   “那没有办法,你自己选择留在那儿陪洛钧,可不是爸爸逼你的。你那么大人了,做什么事,要付出什么代价,自己应该清楚。”   “爸爸你生气啦?”   “当然生气。我就一个宝贝女儿,过年还不回来陪我。”   “那今年情况特殊嘛,阿洛以后也不会一直挑过年受伤的呀。”她想想不对,“呸呸呸,阿洛以后不会受伤的。”   “那很难说。到时候你就不管爸爸了。”   “爸爸。”她很小声地说,“我今天陪他去医院,听医生说,他是好久以前受伤的时候没有休息好,所以现在旧伤才那么容易复发的。就是……就是他连夜坐火车回来找我那次……所以,我得负责任,照顾他一辈子呀。万一再养不好,以后阿洛要是站不起来了就完蛋了啊。”   她说得很认真,爸爸在那头忍不住都笑了。   “大不了以后过年我们一起来陪你嘛,好不好?”她知道自己耍耍赖,发发嗲,爸爸就没有什么事情不答应她的。   “好吧好吧,反正也不在乎这一年。”爸爸果然很豁达地笑着说。   可是谁也没有料到,她从此再也没有跟爸爸一起过过年。这回不管她怎么耍赖,没有就是没有,不行就是不行。   今年的春节来得特别早,一晃眼,满大街都已经挂满了灯笼,迎接新年的气氛浓重而热烈。   林晓琪回老家去了,雪容在家门上贴了一个很大的福字,也算是给自己一个人的春节添点喜气。   年三十晚上,她一个人抱着大桶爆米花,在看电脑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存下的贺岁喜剧,笑得眼泪都快迸出来了。   房间里老旧的暖气制暖效果不太好,她看了一会儿,便冻得只能冲了个热水袋上床,裹着被子继续。   快到午夜的时候,周围开始传来连绵不绝的鞭炮声,震得她耳朵都木了。   欢快热烈的鞭炮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窗外阴霾暗沉的天空也不时被璀璨的烟花点亮。   片子是看不成了,雪容索性穿衣服下床,一个人走到小区外面。   小区门口是条平时没什么人的林荫道,这时候密密麻麻的都是拖家带口出来放鞭炮的人。   她沿着小路漫无目的地闲逛,从这头走到那头,再从那头折回这头。   快到零点的时候,她停下来站在路边,拿着手机开始群发拜年的短消息。   发到一半,孟良程的电话来了,他问:“你在干吗?”   “在林晓琪家……放鞭炮。”   “哎,你都不知道,我没把你劝到我们家来过年,让你溜去了林晓琪家,我妈到现在还生气呢。刚才吃饭的时候一直唠叨我,连饺子都只给我吃了一点点。”他愤愤地抱怨。   “那回头我请你吃呗,不就是饺子嘛。”   “今年的饺子跟明年的饺子怎么能一样?”他哼道,“我妈说,为了补偿她,你必须一回来就上我们家来吃饭。你初几回来?”   “年初六吧。”雪容胡诌道。   “那行,我到时候去车站接你。”   “不用……”   “什么不用,别啰唆了。”他打断她,“倒数了倒数了,别说话。”   他那头传来电视节目里吵吵嚷嚷的“十,九,八”……   “新年快乐!”他卡在零点到来的时候冲她大喊。   “新年快乐。”雪容笑笑说。   挂了电话,她回到家里,重新又钻进被窝捧着电脑上网乱逛,几次想跟一个人说“新年快乐”,却硬生生地忍住了自己伸向手机的手。   可越是想忍,那股愿望就越是强烈。   她自我安慰地打开了陈洛钧的论坛,心想上去看看说不定就不会再想他了。   论坛里置顶的帖子是他上个月接了一部电影的新闻,她曾经在电视上无意中看过报道,知道那是一部古装战争剧,他演男二号,一个月前剧组就开赴大漠里的一个小镇取景去了。那时她还松了口气,觉得他走得远远的真是再好不过了。   再往下拉,是昨天发出的一条消息,标题触目惊心地写着:“《逐鹿》剧组发生重大车祸!!!”   三个惊叹号弹入眼帘,她的脑子一下子就停转了。   愣了半天,她才点开那个标题。   正文里语焉不详,只说剧组春节放假从大漠出来的车辆发生了车祸,具体是哪辆车,车上有哪些人员还不清楚。   消息从昨天发出来到现在都没有更新过,不知道是因为快过年了没人关注,还是因为出事的地点太过遥远,还没人拿到最新消息。   她砰地合上电脑扔在一边,用被子紧紧裹住脑袋,过了一会儿又弹起来,打开电脑搜索跟《逐鹿》剧组相关的新闻。她从搜索结果的第一页一直翻到最后一页,看到的有关车祸的消息都跟刚才那条一样,没有任何进展。   每翻一页,她都觉得自己的大脑充血一分,到最后已经满脸通红,无法呼吸。   她只好穿上衣服下床,把电脑远远地丢在沙发的角落里,跑到楼下,傻傻地站在冰天雪地里。   满目白茫茫的积雪,上面散落着刚才绽放的烟花留下的碎屑,她怎么看怎么觉得像是一片片鲜红的血迹。   这回她没有再犹豫,终于按了那十一个熟悉的数字,拨出去。   他关机了。   她握着手机,颓然蹲在地上,久久都站不起来。   爸爸不在,阿洛也不在。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那时他在舞台中央明亮耀眼的身影,如果多看两眼就好了。   多看两眼,她或许现在心里就不会那么空,那么凉。   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游荡了很久,雪容才浑浑噩噩地回到楼下。她忽然不敢回家,怕自己回了家忍不住又一遍一遍地上网搜新闻,却什么消息都搜不到。那种无力感只是稍微幻想一下,都能立刻吞灭她。   她站在楼梯口发了很久呆,终于冻得受不了了,才决定转身上楼。   就在她转身的一瞬间,手机响了。   看见屏幕上闪烁着的陈洛钧的号码时,她根本没敢接。   铃声在空荡的楼梯间里回响了很久,停了,过了两秒钟又响了起来。   她狠了狠心接起来,“喂”了一声就不敢再说话了。   很奇怪,听筒那头传来的是深重的喘息声,像一阵阵的风划过耳畔。   她竭力地听着在耳边一片空荡的声音,试图找到点什么。   “你在哪儿?”陈洛钧的声音终于从耳畔传来,虽然有些抖,却真真切切的,她捂住嘴唇,一下子就哽咽了。   “我在林晓琪家过年呢。”她骗他说,“你呢?”   “我在找东西。”他气喘吁吁地说。   “找什么……”雪容还没问完,便被人从身后结结实实地抱住了。   那股冲力如此巨大,推得她往前踉跄了一步,手机也飞了出去。   刚才从话筒里传来的喘息声一下子到了耳边:“找你。”   雪容一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呆站在原地,背紧紧地贴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   “你敢骗我。”他仍旧气息不稳地说着,两只手已经交错在她的身前,紧紧地箍住了她的腰。   她再也没有犹豫,转身扑进他的怀里,隔着衣服一口咬上他的肩膀。   她似乎用上了全身的力气,虽然衣服挺厚的,他还是痛得一下抽紧了眉头。   他绷紧了身子忍着,直到她松开了口,才把她从肩上拉起来,一半奇怪一半心疼地问:“怎么了?谁欺负你了?气成这样?”   她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只是恨恨地看着他。   他整个人都瘦了很多,本来就消瘦的面颊完全陷了下去,脸色暗沉,胡子也乱乱的,几天没刮了的样子,眼睛里全是血丝,额上还带着刚才一路狂奔过来留下的一层薄汗。   看着看着,她的眼眶就红了。   “到底怎么回事?”他皱眉。   “你……没出车祸?”她问。   他眉头皱得更紧了:“你希望我出车祸?”   雪容胡乱摇头:“我看新闻,你们剧组昨天下午的车,出了车祸,出来的路上……”   他从她颠三倒四的叙述里明白过来:“我昨天早上就提前走了。”   他昨天提前坐老乡出来赶集的驴车到了镇上,再转车到县城,坐火车去当地有飞机的城市,飞回A城,一路上颠簸了三十几个小时,紧赶慢赶,还是没能在大年夜赶回来。   他早就猜到她会一个人躲起来过新年,所以第一时间长途跋涉回来找她。即使知道他来找她似乎有些不合适,他却控制不了自己。   雪容看看他一天一夜没睡的憔悴面容,两行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了下来,趴在了他的肩上。   “大过年的不许哭。”他按住她的脑袋,“我不是好好的嘛。”   他不说还好,一说她哭得更凶了,他只好温柔点劝她:“容容,别哭了。我的衣服上全是灰,你当心哭得一脸泥。”   雪容抽泣着站直了,抹抹脸,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了。   “我要上去洗个澡。”他拽着她往上走。   “哎你干吗……”雪容拖住他,“干吗要去我家洗澡?”   陈洛钧没理她,只是退下来一步,搂着她的肩膀,半拖半抱地就把她骗上了楼。   一进门,陈洛钧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冲进洗手间,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说。   哗哗的水声响了起来,雪容站在门口听了很久。那么普通的声音,却让她挪不开脚步。   陈洛钧出来时终于刮干净了胡子,露出被晒黑不少的脸颊。   看见一直在门口等着的雪容,他情不自禁地伸臂想要抱她。   雪容条件反射般地退后一步说:“你饿不饿?我去帮你煮点东西吃。”   说着,她简直像逃窜似的跑进了厨房。   陈洛钧只好无奈地去客厅坐下,看见雪容的笔记本被扔在沙发上,就拿过来掀开了屏幕。映入眼帘的十几个网页,都是那条她刚才说的新闻。他一路上都没上过网,也没看过电视,直到见到雪容才知道这件事,看着看着,脸色愈发沉重起来。   雪容端着煮好的面出来时,看见陈洛钧正在用她的电脑,想到自己的屏幕上全是他的名字,便慌忙放下碗,一把把电脑抢了过来。   他也没反抗,只是弯腰凑在低矮的茶几上,狼吞虎咽地吃起面来。   雪容还没见过他饿成这样,很快就把一碗面全都吃光了,连汤都没有剩下。   她把空碗拿进厨房洗了,回来发现陈洛钧已经睡着了。   他只穿了件很薄的毛衣,什么都没盖,躺在沙发上睡得很熟。   雪容走过去推他:“别睡这儿,当心着凉。”   他迷迷糊糊地醒过来,自己走到雪容的房间,重重地一头倒在了她的被子里。   “你睡这儿,我怎么办啊?”陈洛钧占据了她小小的单人床的一大半,几乎把她的被子全裹在了身上,雪容弯腰下去晃了晃他。   他翻了翻身,小声地嘟囔了一句:“好香。”   雪容好不容易分辨出这两个字,顿时哭笑不得。而床上的人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下子就进入了睡眠状态。   她去整理他刚脱下来的衣服,发觉他的钱包掉在地上,捡起来准备塞回他的口袋里时,无意间发现里面有样似曾相识的东西。   那是一块旧的发黄的伤筋膏,上面留着她亲手写的“阿洛加油”四个字。那还是当年她要离家出走,他连夜赶回来时贴在背上的。   那天他也曾经这样躺在她的小床上,睡得很香。   雪容抱着膝盖坐在陈洛钧脚边,心情复杂地看着他呼呼大睡的样子。   他的嘴唇上全是干裂破皮的口子,脸上的皮肤也红一块白一块的,粗糙不平。   她趴近了一些,有点心疼地伸手蹭了蹭他的脸。他没有反应。   她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拨了拨他的头发。他还是没有反应。   她收回手,看了他半天,偷偷摸摸地弯下腰去,用指尖碰了碰他的嘴唇。   这回他反应了过来,一个翻身把她压在了身下。   “啊!”雪容叫了一声,刚挣扎着侧过身,他却自个栽到她身边躺下,从背后抱着她,很快又没了动静,睡着了。   只是他用两只胳膊死死地抱住了她,她一点都动弹不得,只好睁着眼睛盯着他就在眼前的手看。   他的手指修长匀称,只是手背上的皮肤有些干燥粗糙。   她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胳膊从他的怀抱里抽出来,试探着放在了他的手边。   他在睡梦里准确地抓住了她的手,分开五指,紧紧地交错着她的手指。   雪容闭起眼睛,眼睛又湿润了起来。   陈洛钧这一觉睡了很久,他醒来的时候,发觉天还是黑的,房间里开着一盏台灯,雪容坐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侧面对着他,正低头不知在写着什么,一会儿皱皱眉头,一会儿咬咬嘴唇,满脸的孩子气。   他欠了欠身张口想叫她,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完全哑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便又躺回去,看着灯下她小小的身影。   她记忆中及肩的黑发不知什么时候长到了过胸的长度,细密微卷,有些凌乱地散落在背上,显得人更小了。   他看着她认真写字的样子,不知不觉地看了很久,直到雪容回头发现他已经醒了。   “现在是年初一晚上了。”她看他一眼,声音闷闷地宣布说。   陈洛钧试着又张了张口,还是说不出话来,只得坐起来伸出一只手,示意她过来。   雪容犹豫了一下,站起来走到床边坐下,看着他的眼神里交织着担心和胆怯。   他看着她怔忡了一会儿,似乎还没有完全醒过来,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先一步行动了。他双手捧住她的脸,整个人贴近她的身体,极其温柔地吻住了她的双唇。   她近乎本能般地闭起了眼睛。   他的嘴唇有些干,吻着她的动作带着曾经没有的生涩。   可那对她仿佛却是莫大的吸引,她只是犹豫了片刻,就放松了身体,搂住他的脖子,开始回应他。   他轻轻地托住她的脑袋,依旧温柔而小心地触碰着她唇齿间每一寸的温暖。而她却忽然狠狠地开始咬他的嘴唇,带着不顾一切的冲动。   似乎只有这样激烈的动作才能让她确定他就在自己面前,毫发无伤的,她原本的担心害怕都是只是误会。   他再也按捺不住,呼吸急促,拉开她的衣领,沿着她的脖子火热地一路吻过去。   吻到她颈后和肩膀之间那道疤时,他猛地停住了,接着像是被戳破的气球一般,渐渐地泄下气来。   雪容也清醒过来,僵了一下,随即有些慌乱地伸手要去拉自己的衣领。   陈洛钧按住她的手,低头把脸埋在她的颈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松开了抱着她的手臂。   “对不起,我不应该来找你……”他没有说下去,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声音已经沙哑得听不见。   雪容冷静下来,坐直了身体,默默地穿鞋下床,走到厨房里,翻出一盒喉糖,再倒了杯热水,走回卧室放在床头,自己则去洗手间拧开水龙头洗澡。   站在滚烫的热水里,她久久没有动作。身体里有什么在流逝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她觉得自己仿佛如同一座被遗弃荒野的雕塑,即使内心坚如磐石,外表却早已经风化脱落,变得不像样子。   她按着自己肩上那道烧伤留下的疤痕,指尖深深陷进皮肤里。   那是她去英国第二年发生的事。她半夜被浓烟呛醒,发觉客厅里火光刺眼。她第一反应不是要逃,而是想到自己的笔记本在客厅里,里面有所有她跟陈洛钧以前留下的不多的合影。   冲出去想拿电脑的时候,房间的门框砸在了她的肩上。如果再偏十几公分,她就要头破血流地死在火灾现场了。   被抬上救护车,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曾经的一切都被火焰吞噬时,她终于哭了出来。   周围的人都以为她是疼的,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忽然之间明白过来,自己因为那些荒唐可笑的绯闻,就放弃了原本属于她的阿洛,她的脆弱、蛮横、任性,让她在这场大火里失去了一切,老天连最后一点回忆都不肯给她留下。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回想起刚才那个不应该发生的吻,却无法抑制地想要更多。   她身体里仿佛有巨大的黑洞,只有一个人能够填满。一个她不知如何面对,甚至根本不应该面对的人。   她在洗手间耽误了很久才出来,走回房间里时,却发现陈洛钧本来扔在沙发上的大衣已经不见了。   他丢了张字条在书桌上,匆匆地写了几个字:容容,我有点急事,先走了。   都没有说他还会不会回来。   雪容盯着他的字条看了一会儿,手脚渐渐冰凉下来,苦笑着想,当初是她自己留了一句话就走的,现在他只不过是还回来而已。   她把字条丢在一边,继续伏在书桌上给爸爸写信。   她写了很多很长,最后却全撕了,对着一堆纸屑发了半天呆。   她似乎有些明白为什么爸爸不肯跟她联系了。   他们的生活都无喜可报,说什么都是在欺骗,在掩饰。   客厅里有陈洛钧落下的一个行李袋,估计是走得太匆忙,忘记了。   那个袋子布满尘土,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   她打开来看看,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服,就只有一沓厚厚的剧本。   等了两天,陈洛钧一直没有来拿回他的东西。就算衣服他不要了,可是那写满了批注的剧本对他来说,应该挺重要的吧。雪容想,他一直没来拿,说不定也是因为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于是她决定把他的东西送到安迪那儿去,放在门口就走。   她一大早去到了酒吧门口,心想这个时候不可能有人起来开门,应该没人看见她,却发现酒吧门大敞着,里面没有开灯,什么也看不清,只是传来乒呤乓啷砸东西的声音。   雪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绕到后门那儿,抬头看着陈洛钧房间的阳台。   她刚一抬头,就看见一本本书从阳台上飞落下来,接着是一箱衣服,再接着是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扔得满地狼藉。   地上本来都是化了一半的积雪,泥泞不堪,他的东西就这么散落在那儿,全都脏的不像样子。   雪容没怎么考虑,就蹲下来一件一件地开始捡他的东西,都堆到还算干净的后门台阶上。   她一次次捧着东西往后门走的时候,听见一个有些熟悉的女声说:“这卡里有二十万,你先拿去,把债还了。”   “那不行,我怎么能要你的钱。”安迪说。   “洛钧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苏雅坚决地说,“就当我借给你的。”   安迪没再说话,大概是接受了。   “他人呢?”苏雅问。   “在楼上。”   “你的酒吧搞成这样,他以后住哪儿?”苏雅有些焦急,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问安迪,“海棠花园的房子他又死活都不肯住,租出去也不肯,就空关在那儿,每个月还得还贷款,真是急死人了。”   她想了想,跺脚说:“算了,我还是让他搬到我那儿去吧。”   “但是……”   “什么但是不但是的,我一年到头也没几天在A城,大不了我回来的时候住酒店,他总该答应了吧。”苏雅无奈地说。   雪容默默地放下手里最后几本书,退后了两步。   难怪他这几天都杳无音信,原来是遇到了麻烦。   她想了想,把陈洛钧落在她家里那个行李袋也放到后门口,心灰意冷地转头离开了。反正他都要住到别人家去了,她留在这儿,除了添乱,什么忙也帮不上。   年初六雪容没有让孟良程来接,自己买了点东西去了他家。   本来以为就是陪他爸妈吃顿饭,没想到他家竟然一屋子的人。   “来来来,良程的奶奶早就想见你了。”程冰跑到院子里接雪容,搂着她亲热地往厅里走。   孟良程的奶奶站在客厅门口,一看见雪容就眉开眼笑地塞了个红包给她:“这闺女真漂亮。我们程程可走了大运了。”   “谢谢奶奶,奶奶新年好。”雪容只好接过来,鞠了个躬说。   “好好好。”孟良程奶奶把她从程冰怀里抢过来搂着,挨个给她介绍厅里的人,“这是程程他大伯、大妈、堂哥、堂姐、小姑、姑父、妹妹、小外甥……”   一大家子十几口人,雪容挨个寒暄过来,忙得晕头转向,手里塞满了红包。   孟良程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手里捧着碗甜汤说:“哎呀你们都别这么热情了,把雪容吓坏了怎么办。”说着,他把雪容从人堆里拽出来,拖到厨房去,“不好意思啊,我也不知道我妈今天把家里亲戚全请来了。这一屋子人,没把你吓着吧?来,喝完红枣银耳汤压压惊,我们家就是人多,还都爱凑热闹……”   “良程。”雪容打断他,“我有话跟你说。”   她一下子认真起来,孟良程脸色一变。   刚要说什么,客厅里又传来程冰的呼唤:“良程,奶奶找你有事。”   “等我回来再说哈。”孟良程对雪容笑笑。   可直到吃完饭,雪容也没找到机会跟孟良程单独在一起。   她被安排坐在孟良程奶奶旁边,碗里堆满了菜,根本吃不过来。奶奶一直拽着她手问,闺女上班辛不辛苦啊,这么冷的天就穿这么点冷不冷啊,我们程程有没有欺负你啊。她一直摇头,无言以对。   孟良程坐在她对面,不时地充满歉疚地看她一眼,不出声地说:“不好意思啊。”   她勉强笑笑,对他摇摇头表示“没关系”。   每看他一眼,她都觉得自己的嘴唇像被火烧似的。陈洛钧的吻似乎在她唇上心上都种了魔咒,让她无时无刻不被内疚煎熬着。她觉得自己再也熬不下去,再也无法这样自欺欺人地假装一切都很完美。   吃完晚饭孟良程送她出来的时候,一大家人送他们到了院门口。   奶奶朝她挥手说:“有空常来玩啊!”   雪容笑着使劲点头答应了。   她跟着孟良程走到车库,站在门外,停下了脚步,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眼眶渐渐红了。   孟良程走过来,有些担心地看看她问:“怎么了?不舒服?”   她咬住嘴唇,心虚地摇了摇头。   他不放心地一直看她,接着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低头拉住她的手,轻声问:“是不是因为过年,有点想家,想你爸了?”   见她一直没有回答,他愈发放低了声音,温柔而坚定地指了指门廊的灯光说:“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你爸不在也没关系,你有我。”   她心底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细细地裂了条缝,一滴眼泪静静地滑落了下来。   她从来没有恨过陈洛钧,哪怕是当年看到他在电视上跟苏雅那么亲热时也没有,可这一刻,她忽然恨透了他。   是他害得她连怎么爱别人都不会了,是他害得她连怎么让自己幸福都不会了。即使她竭力想走一条对的路,他的声音却一直在她身后呼唤,令她每走远一步,都如同万箭穿心。 Chapter4 也许爱一个简单的人也是不错的   林晓琪还在读研,她放完寒假过完年回来见到雪容时,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有没有钱?借我一点。”   林晓琪上下打量她:“你不会是过年的时候赌博去了,输了个精光吧?”   雪容摇摇头:“有没有嘛?”   “要多少?”   “一万五。”   林晓琪大惊:“你当我财主啊。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雪容起初说不出口,纠结半晌才解释道:“我想把欠孟良程的钱还给他。我上班以后攒了五千,还差一万五。”   “你跟他还用算这个?以身相许不就完了。”林晓琪奇怪地问。   “不是的。”雪容认真地摇摇头,“我欠他的情就够多了,不想在钱上也欠他的。否则我看到他总是……心虚。”   “你看到他心虚是因为自己老想着陈洛钧吧?”林晓琪一针见血地说,“我看你应该问他借钱去。他怎么说也是个明星啊,这点钱还不小菜一碟。我哪儿来的一万五啊,一百五差不多。”   “别闹了。”雪容无奈地说,“我跟他都好久没联系了。况且他也不会比你有钱。这两年我都不知道他在干吗,应该日子过得也不好,现在连他本来住的那家酒吧都关门了,他说不定要流落街头了呢。”说着说着,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情不自禁地叹了叹气。   林晓琪完全不能理解:“我以为他们娱乐圈的人个个都是富翁呢。”   “才不是呢。你以为这个圈子很好混吗。”   “那要不你卖点什么值钱的东西吧。上次那条金项链应该可以值点钱。”林晓琪尽出馊主意。   “那点钱哪里够啊。”雪容郁闷地说,“况且我才不要卖东西。”   “哦对对,我忘了,你当年把自己的红木琵琶卖了,哭了整整一个晚上。当我没说。”林晓琪豁然醒悟过来。   那把琵琶是她考完十级那年爸爸奖励给她的,特意找全国有名的制琴大师定做的,背板的角落里还刻着她的名字,可前年爸爸出事的时候,她为了筹钱付律师费,几乎半价就把它卖了出去。   爸爸送给她最重要的东西,她都留不住。   “那孟良程的钱你就慢慢还呗,本来也没看你有多着急,现在干吗忽然慌起来?”林晓琪又问道。   “我一直想早点还清楚的……”雪容刚解释到一半,忽然被电视上的新闻吸引了注意力。   那是一条关于陈洛钧那个剧组的报道。年前出车祸的是载着他们导演还有制片人的那辆车,车子从积雪的山脊上翻了下去,司机和乘客无一生还。整部电影的拍摄也因为这起悲剧无限期延迟了。   新闻里刚好在报道导演的葬礼,整个画面都笼罩着一股愁云惨雾的气息。   记者在采访这部戏的男主角,陈洛钧则站在画面的左边,穿着一身黑衣,脸色沉重,比过年见到时又憔悴了不少。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站得笔直,仿佛无尽的荒野上一株被人遗忘的植物,离她那么那么遥远。   雪容有偷偷地上过他的论坛,却一条新的消息都没看到,自从安迪的酒吧关门了以后,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在做什么。   他没有再联系过雪容,仿佛除夕那晚他回来找她,抱她,吻她,都是她一相情愿的幻想,又或者只是他心血来潮,一时冲动。   他大概根本不知道,他一个小小的举动,也能倾覆她原先的生活,让她的心迟迟回不到应该在的地方。   节后雪容的一个同事辞职了,一时没有顶替的人,她一个人要干两个人的活,经常加班到很晚,虽然累,但偶尔也会暗自庆幸,对着成山的工作,也好过面对孟良程无辜而关切的眼神。   一天她难得早下班,出门时正在琢磨晚上终于可以认真做顿饭吃了,却忽然被一辆车拦住了。   车上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司机问:“您是江雪容小姐吧?”   雪容愣了愣,瞄了眼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   那车的牌子雪容认识,很高档。   “我是。”她紧张地点点头。   “那麻烦您上车好吗?有人想见你。”司机仍旧很礼貌地问。   雪容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下,如今她认识的人当中,能有这样的车这样的司机的,只有两个——陈洛钧的爸爸和孟良程的爸爸。   不管是哪个,她似乎都得去。   她上了车,偷偷发了条短信给林晓琪,把车牌号和车型告诉了她。   车子载着她出了城,绕到了半山上,开进了一间环境优美绿树成荫的医院。   她开始有些紧张了,可不管怎么跟司机打听,他都只是笑笑不回答,安慰她不用担心。   司机把车停在停车场,带着她神神秘秘地在住院大楼里绕来绕去,终于来到一层全是粉红色的病房前,就打了个招呼走了。   周围静悄悄的,只有走廊的尽头站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隔着落地玻璃盯着一个房间看。   一个奶声奶气的小女孩声音问:“爸爸,都好几天了,弟弟怎么还是那么小?”   “你以前也是那么小的啊。”站在她身边那个男人高大修长,微弯着腰,牵着她的手,语气里满是温柔地说。   “真的啊?那他是不是要好久好久才能长到我这么大?”小女孩趴到窗上认真地往里看。   “是啊,所以你要好好照顾他,他才能长得快一点。”   那个男人的身形雪容一点也不熟悉,可他那清亮温润的声音,却好像猛地击中了她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   护士从房间里抱了个襁褓出来,递到那个男人手上说:“江先生,你儿子长得真像你。”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婴儿,一脸幸福地抱在怀里,转过身来弯腰对小女孩说:“糖糖,你看弟弟的手多小。”   看清他的长相时,雪容忽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声惊呼堵在胸口,迟迟不敢喊出来。   倒是他看见了站在走廊这头的雪容,定睛端详了她两秒,接着扬眉微微一笑说:“小容容,谁说你一个亲人都没有了的?”   雪容按住狂跳的心,远远地叫了一声“海潮哥哥”便不敢再说话了,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她从未想过世界上竟然还有跟她血脉相连的人,会这么从天而降地出现在她面前,她生怕自己一动,就打破了这样一个她从来想都不敢想的梦境。   江海潮走过来,指指雪容说:“糖糖,叫小姑姑。”   “小姑姑。”糖糖清脆地叫了一声,抬头好奇地看着雪容。   雪容低头盯着糖糖半天,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她看看江海潮,看看糖糖,再看看襁褓里那个眉目都看不清楚的宝宝,笑着笑着,忽然又哭了出来。   “咦,爸爸,小姑姑怎么又哭又笑的?”糖糖奇怪地问。   江海潮轻声跟她说:“去叫护士姐姐出来。”   糖糖乖乖地去了,带着一个护士小跑过来,把江海潮怀里的宝宝又抱回了育婴室。   江海潮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雪容揽到怀里,什么也没说,只是任由她哭。   雪容不知是看见他激动,还是想到过去伤感,抱着江海潮哭得浑身发抖,却停不下来。   糖糖不知什么时候又走过来,仰头拽拽雪容的衣角说:“小姑姑,你别哭了。”   被这么小的孩子安慰,雪容终于不好意思了。她放开江海潮,转头对着墙壁擦干眼泪,俯身摸摸糖糖眉清目秀的小脸,抬头说:“海潮哥哥,你怎么老得这么快?女儿都这么大了。”   “我上次见你的时候,你不也才十岁,现在都长成大姑娘了。”江海潮把她拉起来,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很久,才轻声说,“容容,我早点找到你就好了。”   雪容笑笑:“现在也不晚啊。”   江海潮摇摇头:“是我不好,这么多年都只顾着自己……”   “别说了。”雪容伸手拉住他的胳膊,“我知道我爸爸跟大伯闹翻了,你自己也发生了很多事。”   江海潮看着她,似乎不知该如何组织句子,良久才说:“我好像不记得你这么懂事啊?”   “我也不记得你这么多愁善感啊。”雪容终于从心底里笑开了。   其实她有十几年没有见过江海潮了,可如今站在他面前,那曾经的记忆都回来了。那时她还是个爱笑爱闹、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连陈洛钧是谁都不认识,人生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暑假放完就得回学校上课了。   她怎么也想不到,眼前这样一个成熟儒雅的男人,两个孩子的爸爸,竟然是当年飞扬跳脱、带着她四处疯玩的海潮哥哥。   两人面面相觑,一味傻乐。   “妈妈,妈妈。”糖糖忽然朝走廊那头跑去,扑到一个皮肤白皙的女人腿边,指着雪容说,“小姑姑来了,爸爸跟她两个人都傻掉了。”   江海潮迎过去,皱着眉头问:“你怎么自己过来了?也不等我去接你。”   糖糖的妈妈扶住他的手臂,温柔一笑说:“我没事,出院手续都办好了。本来想等你过来,可实在是好奇陈洛钧的女朋友长什么样,就忍不住想过来看看。”   听见“陈洛钧”三个字,雪容震惊地看看他们,想问什么,又不知从哪儿问起,只是下意识地跟了过去,站在两人面前。   “现在你看到了?就是为了这丫头,陈洛钧才满世界找我。”江海潮转头对着错愕的雪容说,“否则,我也不知道你竟然一直在A城,还有这么个男朋友。”   “他不是我男朋友。”雪容小声反驳。   江海潮似乎没有打算跟她讨论这个问题,只是搂着自己的太太对雪容说:“还不叫嫂子?”   雪容不理他:“姐姐好。”   “你好。我叫张亦越。”张亦越握了握雪容的手,瞥了江海潮一眼,“还是叫姐姐好。叫什么嫂子啊,土得不得了。”   见雪容脸颊上全是泪痕,她便跟她开玩笑说:“我们很有缘呢,陈洛钧跟我是同一届的校友,他考上国家舞蹈学院的时候,全校人都认识他了。只可惜我认识他,他却不认识我。否则他也不用找海潮找得这么辛苦了。”   她说话时一直带着温暖的微笑,雪容整个人都情不自禁地放松下来。   “他就会自作多情。”雪容哼了一声抱怨说,“谁要他瞎操心了。”   抱怨归抱怨,她还是觉得心底涌过一缕暖流。她们家很久以前就已经跟大伯断了联系,前几年听说大伯也去世了,她自己都快忘了这些亲戚,不知道陈洛钧是怎么在茫茫人海里找到江海潮的。   可她才不要感激他。她只是抱着江海潮的胳膊,又激动,又心酸,觉得有好多好多话说不出口。   江海潮揉揉她的脑袋,也有些怅然。   她像小时候那样倒在他的肩头,温暖得不想起来。   那晚雪容终于又找到了有家的感觉。她跟着江海潮一家回去,把糖糖抱在腿上,说说笑笑了一整晚也没有觉得累,最后就搂着糖糖,在小床上睡着了。   半夜有人来给她们盖被子,她下意识地抓住那个人的手,叫了一声:“阿洛。”   “我不是你的阿洛哦。”那人好笑地说。   “爸爸。”她迷迷糊糊地改口道。   这回他没有接话,只是叹了叹气,把她身边睡得东倒西歪的糖糖抱走了。   那一夜雪容做了很多梦。梦里她还是个小女孩,跟在陈洛钧后面一个劲地叫他,可他就是不回头,她飞快地奔过去绕到他前面,看见他怀里抱着另外一个人,两人吻得激情四射,完全无视她的存在。   第二天早上雪容搭江海潮的车去上班,开到半路时,他忽然问:“容容,你是不是觉得我变化很大?”   “嗯。”雪容老实点头,“要是以前有人跟我说,海潮哥哥会做饭,会哄孩子睡觉,还会这么听老婆话,我才不信呢。”   他笑笑说:“我也从来没想过小容容长大会是什么样,更没想到江家原来那么多人,现在还有联系的竟然只有我们两个。”   雪容看着窗外,满不在乎地说:“其实我都没想过还会有人认我这个亲戚。”她倔强地抿起嘴唇,沈默了好一会儿才转回头来,无比认真地说,“所以海潮哥哥,看到你真好。”   “那以后有人欺负你的话,要记得来找我。”他开玩笑道,“我一定帮你出头。”   “那当然了。”雪容理直气壮地说,“小时候你教我游泳,害我呛了那么多水,我都没让你补偿呢。”   “好好好,你要我怎么补偿?说吧。”江海潮无奈地看看她,生怕她脑子一转,就想出什么鬼主意。   “那个……”雪容忽然想到一件事,琢磨了一下,又没好意思说。   “说啊。”   “没什么。先欠着,想到再说。”雪容嘿嘿乐道。   “那行,你好好想。”江海潮很爽快地答应了。   雪容下车的时候碰见了同事,人家见她一副笑逐颜开的样子就问:“哟,小江,男朋友啊。”   “不是不是。”雪容笑得眼睛弯弯的,“比男朋友好啊,是哥哥。”   午休时,她打了电话给很久没有联系过的陈洛钧。   他那头很安静,根本听不出来是在什么地方。   “那个……谢谢你帮我找到海潮哥哥。”她真诚而略带客气地说。   “嗯。你们联系上了就好。”他很平静地回应道。   她犹豫了一下问道:“我上次听说你那部戏无限期推迟了?”   “嗯。”   “那你最近在做什么?”   “没什么。休息一段时间。”他依旧很不在意的样子,显然是不肯跟她仔细说。   “哦……”雪容明白自己不应该再跟他纠缠下去,“那你忙好了,拜拜。”   陈洛钧挂了电话,低头出了一会儿神,推开房间门走出去,跟站在厅里的两个人说:“不好意思,我这房子不租了。”   “啊?”其中一个房产中介模样的人走过来,把他拉到角落里问,“是不是嫌租金开得低了?我去问问看房客能不能加一点。”   “不是钱的问题。”他摇头。   “那你自己要住?”中介死缠烂打地问。   他还是摇摇头。   “那你把房子空关在这儿?”中介奇怪地看看周围,“装修家具什么都是新的,不住人,也不租出去,多浪费啊。况且长时间空着对房子也不好……”   陈洛钧打断他说:“不好意思,我真的不租了。你们请回吧。”说着,他就拉开了防盗门送客。   中介带着那个来看房的房客失望地走了,他便一个人坐回了沙发上,左手习惯性地支在沙发扶手上,若有所思地按着眼角。   一不小心,就坐了一整个下午,直到整个房间全都暗了下来,他才起身开了灯,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个不大的盒子。   盒子里全是陶瓷碎片,他一股脑地倒在茶几上,弯着腰试图把碎片拼起来。   可不知道是不是少了几片,他怎么拼,都拼不回一个杯子的模样。   他拼得腰酸背疼,最后终于放弃了,拈起原来杯底上的一个碎片,盯着上面的“容”字看了很久。   出门时他特地回头看了一眼。房子里该有的家具都一点点地攒齐了,连书橱和碗柜都塞满了,可他还是觉得这儿空荡荡的,一点人气也没有,所以他这几年来,一天也没有在这里住过。   刚出小区门,便有个人撞到他怀里。   “听安迪说你带人来看房了?看得怎么样?”苏雅笑眯眯地搂住他的胳膊。   陈洛钧下意识地想躲,没躲开,见周围都是来来往往的住客,只得拽着她快步走到门卫室边的角落里问:“你怎么来了?”   苏雅还是笑着说:“今晚刚好有空呀,听说东城新开了家日本料理店,我想去试试。你陪我吧。”   “今晚我有排练。”他很认真地说。   “哎呀,那种戏也不知道哪天才能真的上演,请一天假没关系的啦。我好不容易才约到麦先生的……”   苏雅还要说什么,陈洛钧已经默默地推开了她的手。   “我有我的安排。”他声音不大,只是语气中已经明显带着不快,“就算你觉得我做的都是无用功,我还是得去。”   说着,他就要走。   “洛钧!”苏雅紧走两步拽住他,“为了帮你,我不知道求了多少人,说了多少好话,你就这么不给面子?”   他笑笑:“谢谢你的好意。我不想别人帮。”   “那你难道就一辈子演那些一张票也卖不出去的话剧?”苏雅恨不得晃晃他的脑袋,把他摇醒。   “那又怎么样?至少那是我自己的心血。”他还是不为所动,“你要是真为我好,就拜托你别再替我操心。我只想好好地站在我的舞台上,靠我自己的本事,用不着任何人帮。”   说着,他便再度要走。   苏雅没让他挣脱,声音里带着委屈:“我一心一意只是想帮你,从来没图你回报什么,你有必要对我这么冷淡吗?   他停了停要甩开她的动作,忽然冷笑了一声:“一心一意想帮我?你是在骗我还是在骗你自己?当年你做过什么自己清楚,我不说出来,不代表我忘了。何况从《当年明月》开始,只要你有什么新戏,总要把我拿出来炒一阵,你明明从一开始就是在利用我,我装不知道,已经是对你仁至义尽了。”   苏雅错愕了两秒,随即坦荡地笑了笑,压低声音说,“别说得自己好像多清高似的,难道你就没有想利用我?那你为什么从来不站出来说你根本就没喜欢过我,我们根本就没在一起过?为什么不把我当年做的事也说出来?”   他眼中闪过一丝愤怒,神色却依旧平静:“我说这些有用吗?我说了,你再可怜巴巴地否认,说我是个始乱终弃的负心汉,岂不是给了你大好的机会抹黑我,抬高自己吗?我不跟你们玩那套把戏,不代表我不懂游戏规则。”   苏雅起初被他说得愣住了,接着却很快反应过来,也冷笑了一声:“是因为那个丫头吧?你这么想跟我撇清关系,是因为那个丫头回来了吧?”   陈洛钧别过头去,没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苏雅愈发确定自己的判断,声色俱厉地说:“行,陈洛钧,我告诉你,从今以后,我要是再管你再帮你,我就不姓苏。排着队想跟我套近乎的人多了去了,别以为你真那么重要。”   她停了停又补充道:“不过你可别做什么惹毛我的傻事,说出什么我不爱听的话来,否则断了你自己的路可别怪我。”   陈洛钧只是看了苏雅一眼,一言不发地推开她,一转头径自走了。   苏雅瞠目结舌地站在那儿,呆了一会儿才醒过神来,旁边似乎有人影一闪而过,她条件反射地低下头去,却发觉已经来不及了,索性摘下本来压住了额头的帽子,微微一笑。   那张带着明艳笑容的面孔第二天就上了网。   “事业总归有高峰低谷的,我相信有这么多人的支持,洛钧一定能走出这两年的低迷。”配在这张照片旁边的,是她一段情真意切的表白。   粉丝们看到自己偶像对已经落魄的情人如此不离不弃,情比金坚,一定都感动坏了。   雪容一边吃午饭,一边看着屏幕上陈洛钧跟苏雅拉拉扯扯的照片想。   吃着吃着,照片的背景忽然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昏暗的灯光下,他们旁边似乎有“海棠”两个金色大字。   海棠花园?   陈洛钧居然跟她在那儿?同居了?   她放下筷子,关掉了网页,打开一个工作上的文件,一边看,一边继续吃自己的饭。   那本来就是他的房子,他想跟谁住在那儿,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像是要特地把“陈洛钧”三个字从她脑海中赶出去似的,孟良程刚好在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问她晚上有没有空去看电影。   她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挂掉电话以后,她对着孟良程的名字发了许久的呆,一遍一遍地提醒自己,这个人才是她的男朋友,这个人才是她应该关心在乎的人。   只是冥冥之中,老天似乎不肯停止折磨她,没过两天,她在江海潮家吃饭的时候,就在娱乐新闻中又一次看到了陈洛钧。   记者追在他身后问:“苏雅比你红,赚得比你多,你会不会觉得压力特别大?”   他不知在往哪儿走,急匆匆的样子,只是回头对着镜头看了一眼,眼神幽深,看不出任何情绪。   记者还在穷追不舍:“苏雅没有在事业方面给你一些帮助吗?”   没想到陈洛钧忽然停下了脚步,正对着镜头,一字一句地说:“我只会努力做好我喜欢的和我应该做的事,其他的老天自有安排。”   “那如果老天就是安排你们走女主外男主内的路线呢?”这回已经是赤裸裸的挑衅了,似乎就逼着要他说出“我愿意做成功女人背后的男人”这种话了。   “什么狗屁节目嘛,这种不正规的访问也能播。”江海潮拿遥控器要换台。   “别动。”雪容按住他。   她很想看看陈洛钧会怎么回答。   他一点也没被这样的问题窘到,而是扬了扬眉,谦和地一笑,反问道:“我跟苏雅只是普通朋友,你觉得谈得上什么谁主外谁主内的吗?”   他眼底那簇熟悉的火花迸发出来,带着难以察觉的傲意,直接把记者问得哑口无言。   雪容完全呆了,仿佛一整盒的鞭炮在她身体里炸了开来,噼噼啪啪震得她脑袋直响。   这么多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正面直接地回应他跟苏雅的绯闻。她几乎可以想象未来一段时间里会有多少人那这件事当做茶余饭后的话题,也可以想象苏雅被这样直接驳了面子会多么气急败坏。   即使早就意识到陈洛钧跟苏雅其实根本没什么,可雪容还是一直盼着他会给她一个直截了当的答案,只是没想到,真正听到这个答案时,她已经没有资格开心或是欣慰了。   电视里的陈洛钧对着镜头再度笑了笑,便转身离去了。   哪怕经历了那么多浮浮沉沉,他的笑容还是如此坚定。   电视已经开始放广告了,雪容却还是死死地盯着屏幕。   “好啦,吃饭了。”江海潮给她夹了块肉。   “哦。”雪容魂不守舍地嚼起来。   “容容,陈洛钧说你是他姑姑的学生?”张亦越问。   “嗯。”雪容点点头。   “我们学校当年都传说陈洛钧是孤儿,被他姑姑收养的呢。”   “才不是呢。”雪容摇摇头,“他家很有钱的。他爸爸叫陈茂祥,海潮哥哥,你知道吗?”   江海潮明显一怔。   雪容看自己丢下的炸弹起到了效果,耸了耸肩说:“所以呀,他要是想当个公子哥啊总经理啊什么的,简直太容易了嘛。不过他跟他爸关系确实很差。”她蔫了一点下来,“他爸不喜欢他走这条路嘛。”   “那他的背景这么久都没有被人拆穿,还挺不容易的啊。”张亦越说。   “那是因为他还不够红吧。”雪容想想说。   “要是他真的红了,容容你估计也要被人挖出来了。你看他跟苏雅……”   张亦越的话正中雪容的心事。   她也知道这点。虽然她一点也不希望被卷到这些是非里去,可是也不能希望陈洛钧一直是个怀才不遇的三流小演员啊。   “反正我跟他又没关系。他红不红关我什么事。”雪容嘴硬道。   “容容,虽然陈洛钧这人不错,但是他那个圈子太复杂了。”江海潮安慰雪容说,“所以你不跟他在一起也好。”   “嗯。”雪容乖乖地点点头。   “你怎么这么听话?”江海潮倒是有些惊讶,“是不是我记错了?以前从来没见你这么老实过。”   “有人管我挺好的,以前不知道。”雪容把头低下去,“况且我早就跟他分手了,现在也有男朋友了。”   吃完饭,雪容拉着江海潮到玄关的角落里,厚着脸皮问:“海潮哥哥,能不能借点钱给我?”   “你要多少?”   “一万五。”   江海潮有点犹豫:“你要钱干吗?”   “我在英国读书的时候爸爸出事了,家里什么都没了,最后一年的住宿费还是我男朋友帮我垫的。我想早点还给他,不想一直欠他的钱。”雪容解释道。   “好,没问题。”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雪容本来没想到这么顺利,连自己打算分期付款,每个月还他多少钱都算清楚了才开的口,这会忽然有点感动。   “谢谢……”她红着脸小声说道。   江海潮笑了笑:“你不肯欠他的钱,倒肯欠我的钱,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雪容的脸愈发红了。   第二天雪容下班从公司出来,便看见孟良程的车停在门口。雪容并没有跟他约好晚上见面,一时间有些吃惊。他则老远看见了雪容,下车迎过来,一把抓住雪容的胳膊,小声说:“我奶奶病了。”   雪容还没来得及问什么,两个人便走到了车边。   程冰坐在后座上,看见雪容便勉强笑了笑说:“雪容啊,奶奶昨天发心脏病了,醒过来就说想见你一面。”   雪容慌忙问道:“奶奶怎么样了?”   “昨晚刚住院,还在等专家会诊,看要不要做手术。”孟良程脸色沉重地回答说,“医生怕奶奶年纪大了,动手术可能不太容易恢复。”   “哦……奶奶平时身体挺好的,这次也应该没事……”她只好尽力安慰了他一句。   一路上三个人都沉默着,车里弥漫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凝重气氛。   孟良程家里很多人都在,把单间病房挤得满满的,一看雪容来了,都走到走廊上,把地方腾了出来。   孟良程的奶奶看起来比过年时苍白了许多,躺在病床上,冲雪容招了招手。   雪容走过去站在床头,叫了一声“奶奶”。   奶奶有些吃力地笑笑说:“闺女,不要怕,我还要喝你跟良程的喜酒呢。大红包都给你准备好了。”   雪容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她点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奶奶示意她把门关上,又让她在床头坐下,伸手抓住雪容的手,塞了个什么东西在她的手心里。   雪容低头摊开手掌一看,是一枚金戒指,黄澄澄的,刻着龙凤,很有年头的样子。   “这是我当年的结婚戒指,一直琢磨着要给良程,但是又怕那小子心粗,给我弄丢了。”奶奶笑眯眯地把她的手合起来,“你别嫌旧。回头也不用你戴着,就当个念想放在家里吧。”   “奶奶……”雪容有点心慌地想要把戒指拿出来,手却被奶奶紧紧地握住,动弹不得。   奶奶似乎看出她有些不情愿,便拍拍她的手说:“奶奶没别的意思,就是喜欢你。你和良程的事情,还是你们自己做主。”   这回她再也没法拒绝,只能低眉顺眼地点了点头。   奶奶精神不错的样子,拽着她的手又说了会儿话,后来还是程冰进来跟奶奶说:“不早了,您早点休息吧。雪容也要回去了。”   奶奶这才点点头,放开了雪容的手。   孟良程赶紧走过来,亲昵地搂住雪容说:“奶奶,我先送雪容回去。”   走出病房的时候,雪容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奶奶还是看着他们的方向,又冲她慈祥地一笑。   孟良程送她到医院外面,终于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才几天不见,他比上次憔悴了很多,虽然尽力克制,却依旧掩饰不住眉眼间忧心忡忡的神色。   “别太担心了,我看奶奶精神挺好的,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雪容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角。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沉重的神色,即使算不上感同身受,至少也替他担心焦急。   “嗯。”他点点头,有些虚弱地对她一笑,“先送你回去吧。”   雪容摇摇头:“别送了,我打车就行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这几天肯定还得跑来跑去,有的辛苦呢。”   他考虑了片刻,随即低头紧紧抱住了她。   她起初有些犹豫,接着也伸出手去抱住了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刚才孟良程奶奶给她的那枚金戒指还在她的口袋里,隔着厚厚的衣服,她似乎能感觉到那沉甸甸的分量,一张愧疚和感激交织而成的网仿佛从那儿扩散开来,迎面将她紧紧缚住。   那晚回去,雪容好像梦见了妈妈。   其实她早已经记不清妈妈的样子,只记得爸妈离婚的时候她还没有上学,有天从幼儿园回来,忽然就发现家里空旷了许多,爸爸破天荒地早早回了家,坐在沙发上抽烟,看见一手拽着保姆的衣角,一手攥着棉花糖,跑得满头大汗的雪容,只是苦笑了一下。   从那以后,本来就很惯她的爸爸更加把她宠上了天,像是要补偿她一样,不管是昂贵的漂亮衣服,还是最新款的玩具,她只要动动嘴唇,就没什么得不到的,身边的小朋友个个都很羡慕她,她也一直觉得自己比很多人家的孩子要幸福。   直到她认识了陈洛钧,直到她每个周六在陈老师家吃饭。   虽然陈老师一家人都对她很好,可她每次坐在他们中间吃饭时,都深深觉得自己是个外人,看着他们聊天欢笑却插不上话,连菜都不好意思夹,只能默默地埋头吃陈洛钧夹到她碗里的菜。只是害羞归害羞,她还是觉得跟一大家人一起吃饭,比她一个人跟保姆吃饭要好得多。   好像从那个时候开始,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个完完整整的家,一个让她时刻觉得安全,可以放肆地大笑大哭,永远不会忽然变得空旷的家。   她曾经以为陈洛钧会给她这样一个家,直到她一次又一次被出去巡演的他留在海棠花园的房子里,蜷在沙发上看电视里播他跟别人的绯闻,一遍遍地打他手机,听那个“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的声音,直到倦极睡去。   她知道孟良程会给她这样一个家,可她不曾意识到,她一直以来想要的那个家里,已经处处都布满了陈洛钧的烙印。   梦里她好像穿着婚纱,爸爸正把她交到新郎的手上,妈妈则坐在一边,笑意盈盈地看着她,而她则满心欢喜的握住了新郎的手,心头小鹿乱撞,幸福得有些眩晕。   她醒来时盯着天花板看了半天,眼前似乎还飘浮着刚才粉红色的梦境。只是她最终还是清醒地明白过来,梦就是梦,是永远不会发生在她身上的美好。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心紧紧地关上,假装自己已经失去了一切七情六欲,麻木得没有任何感觉。   从奶奶开刀到出院,雪容陪孟良程去过几次医院。戒指的事情没有人再提过,孟良程好像不知道这件事似的,对她也跟平时没有区别。只有她自己,每见到奶奶一次,就会觉得自己的负罪感又增加几分。   听说公司要在C城开设一个办事处,要派几个员工过去时,雪容觉得这是老天拯救她的大好机会,第一个去找领导填了申请书。   “我跟你说,逃避不是办法。”林晓琪对她这种一遇到麻烦就要逃跑的做法非常不屑,“当年陈洛钧跟人家闹点绯闻,你就不肯面对他,跑到英国去,结果呢?事情还不是越来越麻烦?”   “这回不一样……”雪容无力地辩解。   “有什么不一样的?不就是孟良程的奶奶给了你一个传家宝戒指吗?要不你就收下,嫁给他好好过日子,要不你就上门负荆请罪,说你不愿意跟他在一起,要跟他分手,把戒指还回去,有什么难的?”   雪容不说话了。她也知道林晓琪说的才是真正的解决办法,只是她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如此爱憎分明,干脆利落。   收到领导短信说她已经被选中派去C城时,雪容正在孟良程的车里,准备去参加自己翻译的那本书的签售会。去年接到这本书稿时,她还在英国,正好是写完论文等毕业那段比较闲的日子,当时做梦也没想到,这本书的原作竟然会在年底的时候得了一个英国还算出名的文学奖,连带着中文译本也跟着红了起来。出版商安排了作者齐诺来中国办签售,把雪容也拖住了,一起搞了个读者见面会。   “什么事?”孟良程问雪容,“是不是签售会有什么变化?”   “不是。”雪容摇摇头,有些犹豫地说,“是我们领导的短信,说还是要派我去C城。”   她跟孟良程提过可能要被公司派去C城的事情,只是没提是她自己申请要去的。   孟良程微皱了一下眉头,直到车子等红灯停下来时才问:“确定了?”   “嗯。”雪容不敢看他,“其他同事好多都资格比我老,领导劝了也不肯去。”   孟良程没有再问什么,只是默默地把车开到了地方,停在路边。   “你进去吧,我就不去了。”他一反常态地态度有些冷漠,“忽然想起来有点事要去办。待会儿结束了我来接你。”   “好。”雪容什么也没问,“你开车当心。”   整个签售会上,雪容都狐假虎威地坐在台上,一边听主持人介绍齐诺和他的小说,一边神游地想着自己要去C城的事情。   “拜托,你再走神的话,全场就没人在听了啊。”齐诺忽然凑到她脑袋边上说。   雪容回过神来,被他一双浅蓝色的眼睛盯得直发毛。   “我有点紧张,怎么办?”齐诺继续小声问她。   “你紧张什么啊?不是都开过好多次签售会了吗?我才紧张好不好,坐在这儿都没人知道我是谁。”   “我跟你在一起激动得紧张。”齐诺极其认真地盯着她说。   雪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以前她跟齐诺只是发邮件交流过,纯粹是工作上的关系,这次他来了中国,雪容才发现他是她见过最奇怪最有意思的人——比她只大一点点,已经在念博士,主修天文学,以一本爱情小说进入文坛,整天嘻嘻哈哈不着调,靠着金发碧眼的好相貌,唬得出版公司的一群姑娘围着他团团转。   齐诺被她瞪得不敢再说话,只好冲着台下保持着英俊潇洒的笑容。   一番折腾以后,读者们开始排着队走到台上找齐诺签名。   雪容其实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译者,坐在齐诺身边的主要任务是帮他翻译那些读者的赞美之词,只有那么一两个好心的读者偶尔也会找她签个名。   她一直低着头看齐诺一本本地签过来,直到有人忽然跳过了齐诺,径直把书放在她的面前,才有些错愕地抬起了头。   不知道为什么,她第一眼竟然没有认出陈洛钧来。   其实他除了戴了顶鸭舌帽以外,跟平时没有任何区别,面色平静地把手里的那本书推到雪容面前,好像就是个最普通的读者来要签名一样。   雪容看着他手里的书愣了一会儿,才草草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她的手有些抖,写出来的字几乎不像是自己的。   他合上书,转身要走的时候,雪容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哎”。   那一声叫得很轻,连她自己都没有听清,陈洛钧却停下了脚步,重新低下头来看着她。   他身后的读者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一下,雪容忽然就后悔起来,自己不应该这么不合时宜地叫住他,于是只好赶快摇了摇头。   他很配合地走了,一下子就消失在人群里,仿佛这个小小的插曲从来没有发生过似的。   签售进行了半小时便结束了,雪容帮着工作人员收拾好了东西,便跟齐诺和出版编辑坐电梯下楼,准备晚上一起吃饭去。临走时,她发了条短信给孟良程:“不好意思,晚上被编辑他们拖住一起吃饭了,你不用来接我了,我结束以后会自己打车回去。”   他只回了一个“好”字。   “时间还早,我们先去喝杯咖啡好不好?”齐诺低下头凑在雪容耳边问。   这个人似乎对身体接触情有独钟,一说话就贴上来要搂雪容的肩膀。   雪容推开他的手臂:“早点去吃饭吧,你肚子不饿吗?”   “那吃完饭你陪我去喝咖啡好不好?”齐诺退而求其次地继续纠缠她。   “再说吧。”雪容心不在焉地回答道,刚才看见陈洛钧时的恍惚重新又回到了她的心头。   她不知道他怎么会听说自己有签售会,怎么会在这么久没跟她联系之后又忽然跑到这儿来,而她总觉得他有些不一样了,却说不出来到底是哪儿不一样了。   从书店所在的商场大楼出来时,雪容一直在苦苦思索这个问题,连齐诺一路上跟她说了什么都没仔细听。   拐弯的时候,她一眼就看见了站在角落里的陈洛钧。   他似乎在等她,见到她和其他人走过来时,不由得往外走了一步。   雪容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脚步,远远地跟他对望着。   “怎么了?”齐诺也跟着停下来问她。   有那么两秒,她似乎没有意识到齐诺在跟她说话。她的全部身心,都在挣扎要不要朝远处那个身影走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陈洛钧似乎又瘦了。每次见他,她总觉得他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再瘦下去了,可下次再见,他还是能成功地超乎她的想象,再瘦下去一些。薄薄的衬衫被风一吹,裹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修长而单薄的轮廓,湮没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   上次他那么坚决地否认了跟苏雅的关系以后,着实让那些娱乐新闻兴奋了一阵,可苏雅本人一直没有任何回应,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而陈洛钧则又一次消失在了公众的视线里,似乎他的存在,只是个花边新闻的材料而已,没有人真正在乎他本人。   雪容终于心头一动,对齐诺说:“你们先过去,我去买点东西,等会儿就来。”   “我陪你去嘛。”齐诺嬉皮笑脸地说,“你要买什么?”   “不用。你跟露比他们先走。”大概是她的神色太过认真,齐诺没好意思再死缠烂打下去,乖乖地跟着编辑先走了。   看着他们走远了,雪容才一步一挨地走到陈洛钧站着的角落那儿。   他等她过来了,便又往角落里站了站,轻声问:“你刚才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她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刚才怎么会叫住他,可看着他带着探寻意味的目光,却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识地胡乱客套道:“那个……今天谢谢你来捧场。”   他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那淡淡的笑容里带着一丝倦意,她恍惚了一下,不禁又往他身前走了一步,见他一手紧紧捏着自己那本书,修长的指尖刚好盖在封面自己的名字上,心跳愈发得混乱起来。   她挪不开视线,只想要握住那只手,前所未有地想,想到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好把手塞到口袋里,死死攥住自己的衣角。忽然间,她的手机响了起来,她一下子被惊到了,慌乱地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电话那头是她领导,来跟她确认去C城的事,要帮她准备外派的合同。   三言两语说完挂了电话以后,雪容有些尴尬地抬头看了看陈洛钧说:“我们公司要在C城开一个办事处,我就被派过去了。”   他拿着书的手指紧了紧,酝酿了一下声音才问道:“要去多久?”   “暂时是半年。也有可能会再延长。”雪容一边觉得自己跟他说这个有点自作多情,一边又很期待他有什么反应,很小心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而他只是平静地“哦”了一声,点了点头,便没有接话下去,目光越过她的肩膀,看着不知名的远处。   雪容有那么一丝失望地转头看了眼远处的齐诺他们,小声说了句:“他们还在等我……”   他收回目光,对她点点头说:“那你快去吧。”   接着,他冲她客套地笑了笑。   “嗯。”她点点头,接着便匆匆走了,直到在天桥上追上齐诺,才小心翼翼地回头看了一眼。   陈洛钧已经不在刚才那个角落里了。   整个晚上她的胸口仿佛都被黏稠的油墨糊住似的,又沉又闷,说什么做什么都完全不在状态。   “刚才那个是你男朋友吗?”齐诺憋到吃甜点时才小心翼翼地问,“你们吵架了?”   “没有。他不是我男朋友。”雪容摇摇头。   “那……我可以追你吗?”齐诺眼巴巴地看着她,像一只等着主人收养的小动物。   雪容看了看他,终于忍不住笑了:“拜托,你明天就要回英国了。”   “我可以给你写信啊。”他神色很正经,一点也不像开玩笑。   “然后呢?”   “然后我毕业了以后可以来中国啊,或者你也可以去英国啊。”他理所当然地说。   雪容没打算跟他就这个根本不可能的问题纠缠下去,苦笑了一下说:“你放过我吧。”   “不要。”他犟起来,“我就要追你。”   雪容不知该说什么好,皱着眉头呆呆地看着他。   齐诺憋了半天,扑哧一声笑出来:“我逗你玩的,你看你紧张的。”   雪容简直拿他没办法,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专心吃她那碗红豆汤去了   晚上跟齐诺告别的时候,他认真地说:“我会给你写信的。”   雪容无力地笑笑说:“好啊,你别再逗我就行了,我可承受不起。”   “你皱眉头的样子太好玩了,我忍不住。”齐诺开心地揉揉她的脑袋,冲她笑着说。   她看着他神采飞扬的眼睛和眼里满足的笑意,想冲他也笑一下,眼前却忽然出现了陈洛钧的眼睛。   她一下子明白过来她为什么觉得他不一样了。   他的眼神。   他看着她的眼神充满了陌生,带着无可奈何的距离感,她从来没见过他用那样的眼神看自己,就好像她对他来说,只是一段尘封了很久的记忆,是一个并不熟悉的路人,连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带着奇怪的客套和礼貌。   齐诺意识到她的失神,有些好奇地歪头看着她。   “我回去了。晚安。”她抬手挥了挥,强装镇定地转身走了。   半夜里,她刚睡下,便忽然被手机铃声吵醒了。   孟良程在电话那头,声音低沉得几乎像是换了个人。   “雪容,如果我说不想让你去C城,你还会去吗?”他问得极其认真。   “我……”雪容迟疑了很久,“我们领导恐怕……”   “不要管你们领导,大不了辞掉这份工作,换一份。再大不了我养你。”他的声音愈发执着起来,“我就想知道,如果我不让你去,你还会去吗?”   她这回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是死死地咬住嘴唇,一只手无意识地绞紧了枕套。   孟良程沉默了很久,忽然一笑说:“你放心吧,我不会拦着你,不让你走的,你去了C城,记得好好照顾自己。”   说着,他先挂断了电话。   手机屏幕暗下去那一刹那,孟良程忽然觉得疲乏入骨,刚才那段对话已经耗尽他所有心神。   下午签售会结束的时候,他看见了雪容跟陈洛钧。她抬头看着他,用一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眼神,虽然已经竭力克制,却仍然难掩那眼神中的期待,交织着患得患失的惆怅,像个单纯而真诚的孩子那样。   他一直以来所盼望的,不过就是她用这样的眼神看他一眼。只是那一刻他蓦然明白,那是永远都不会发生的了。   接下来的一周雪容为了要去C城的事情忙得团团转,连江海潮找她去家里吃饭她都没空,只是在电话里汇报了她要去C城的事情。他问了她很多问题,什么公司有没有给安排住的地方,有没有探亲假,去了那边具体要做什么工作,问得她情不自禁地叹气抱怨道“海潮哥哥你怎么这么啰唆”,才终于罢休,又问清楚了她出发的航班时间,叮嘱了半天。   挂电话前,他说:“容容,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原因要走,我都希望你还是早点回来,那边不是你的家。”   她一下子就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了,本来坚定无比地要逃离的决心顿时动摇起来。   想到上一次逃去英国,结果就再也没有见到爸爸,她更加深深怀疑起自己的决定来。   “容容?”江海潮见她一直不说话,有些不放心地喊。   “海潮哥哥。”她有些哽咽地叫了一声,又笑着说,“万一我去了没两天就逃回来,可都怪你。”   挂了这个电话以后,那片刻的动摇似乎在雪容心里扎下了根,让她在A城的最后两天过得无比恍惚。   临行前的晚上,她终于忍不住,收拾好行李便出门乱逛了。   起初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只是漫无目的地在初春的凉风里四处游荡,直到进了地铁站,又在自己最熟悉的一站下了列车,她才知道自己有多舍不得离开。   海棠花园是个很热闹的小区,车来车往的。   她和陈洛钧曾经的家暗着灯,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换了主人。   她在楼下徘徊了很久,直到孟良程每晚的例行短信响起来,才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看着孟良程发来的“晚安”,回他说:良程,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照顾,我去了那边会好好照顾自己的,你放心。   发完短信,她关了机,又一次抬头看了看那个阳台。   就上去看一眼,她偷偷地跟自己说,看一眼就走。   电梯停在十二楼开了门的时候,她却忽然没了走出去的勇气。   她怕自己只要看见那个曾经的家,就再也舍不得迈开脚步。   犹豫了两秒,她闭上眼睛,按下了关门键。   银色的电梯门缓缓滑上时,她似乎隐约听到有人在喊“容容”。   幻觉,一定是幻觉。她站在开始下沉的电梯里想。   电梯门外又响起了一声“容容”,这次她没有听见。   在这一声“容容”里,夹着陈洛钧重重的敲门声。   他趴在自己家的门上,没拿钥匙开门,只是一个劲地重重砸门,一边砸,一边整个人慢慢地往下滑。   “哎……你站稳点。”安迪从背后捞住他,“钥匙呢?你钥匙呢?”   他恍若未闻,只是打算要把门凿通似的,一边毫无节奏地敲着门,一边喃喃地叫着“容容”、“容容”。   那低哑的声音一声声地暗沉下去,到最后,已经变成了满是悲凉的呜咽。   安迪实在是架不住他,只能由他滑下去。他跪到了地上,用头抵着门,失望地念了一句:“容容,你为什么不在?”   “你家小妞去C城啦。不是你自个说的嘛。”安迪蹲在他旁边,伸手去他的口袋里找钥匙。   他琢磨了两秒,呵呵一笑说:“对啊,她不要我了。”   “喝傻了吧你。”安迪找到了钥匙,一边站起来开门一边说,“她早就不要你了,跟别人过得乐呵着呢。你还以为她在家等你啊。”他把陈洛钧费力地从地上拖起来,拉近房间里,重重地扔在床上,打开旁边的衣橱,找了条被子胡乱盖在他身上。   陈洛钧闭着眼睛,不耐烦地掀开了压到他身上的棉被。   “你想死啊。不盖被子睡,明天早上就下不了床了。我管不了你了啊,还得回酒吧干活去呢。”安迪一边骂,一边又把被子丢回到他身上。   他这回没有反抗,只是抱着被子渐渐蜷成了一团。   安迪想了想,从他口袋里找出手机,走到阳台上,翻出通讯录,找到“容容”,按下了拨号键。   她关机了。   安迪无可奈何地又走回去,把手机放在陈洛钧的床头,推推他说:“我走了啊。你一个人没事吧?”   他没有回答。   安迪叹叹气,锁上门走了。   第二天早上陈洛钧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   电话那头是他的经纪人田云,她本来就很少跟他联系,最近几乎更是把他完全忘记了。   他甩了甩头,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才接起了电话,发觉自己的嗓子完全哑了,一出声就痛。   “那个,洛钧啊。”她的声音有点懒洋洋的,“你上次去面试的那个音乐剧啊,导演最后还是挑了别人。”   他头有些疼,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却并没有觉得意外,低低地“哦”了一声。   “最近话剧团在排两部新剧,我会帮你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角色的。”田云依旧懒懒地说,“回头要是有角色你可就别挑了,知道吗?”   “好,谢谢。”陈洛钧答应完,苦笑了一下。他什么时候挑过角色?连最不出名的工作室找他去小剧场的话剧跑龙套他都肯去,还有什么角色他会不肯演?   “还有啊,我有个朋友准备导一部小成本电影,你要不要看看?”她不经意地问,像是根本没抱希望似的。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作答。   “得了得了,我知道你不喜欢拍电影,就爱上舞台,好不容易上次《逐鹿》的剧本您老人家看上眼了吧,又发生了出车祸这种倒霉事。”   陈洛钧依旧没有出声。   “我先替你看看本子吧,万一真的好的话你可别老拒绝我,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能因为喜欢上舞台就在这一棵树上吊死,这么多大好的机会你都错过了,我看你过几年怎么后悔吧。”   他没打算说什么,沉默地听着田云的教诲。   田云说了两句,还是叹了叹气,无可奈何地说:“算了,我也说不动你,你有机会上台就给我好好演,知道吗?”   陈洛钧答应着挂掉了电话,拽过被子的一角盖在脸上,挡住了刺目的阳光。   他有些想不起自己昨晚做过些什么了,只记得敲门敲得很累,却一直没有人来给他开门。   那些有人整天缠着他,跟在他身后叫“阿洛”的日子,似乎清晰得就在昨天,却又似乎已经是上辈子的事,缥缈得遥不可及。   他缓缓地坐起来靠在床头,从口袋里掏出钱包,在最里面的夹层找到那张泛黄的胶布,又一次地看着“阿洛加油”那四个字愣了很久。   那四个字还是雪容小时候写的,一笔一画,带着稚气的认真。   他一直觉得她像是长在自己身边的一棵小树,他的任务就是替她遮风挡雨。可她却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渐渐地长成了一棵茁壮的大树,而他自己,则在日复一日地枯萎衰败下去。   就像那天签售会上,她在台上那样成熟又大方地笑着,他一时间都分不清自己应该欣慰还是惘然。看着排在他前面那个小姑娘面红耳赤地抓着她的手说“你翻译得真好,以后一定要多出几本书,我一定每本都买”时,他忽然有些恍惚,好像她已经蜕变成了一个自己完全不认识的人,走着一条跟自己完全没有关系的路。他看着她,却看不到当年那个天真娇俏的小女孩,只能看到一个从容淡然而又陌生的影子。   窗外阳光明媚,又是灿烂温暖的一天,他却下床拉起了窗帘,转身回到昏暗的房间。   雪容到C城后接到的第一个电话,还是孟良程的。   “那边天气如何?”他问。   “挺好的,就是比A城热一点。”   “公司安排你们住在哪儿?”   “就在办事处旁边的酒店式公寓,条件还不错。房间有点小,不过有单独的厨房和卫生间。”   “离超市什么的近吗?”   “嗯,还好。走路五分钟吧。”   他又问了很多生活上的琐碎小事,几乎确认了每一个细节,才安心地挂了电话。   雪容其实从来没有真正一个人生活过,从打扫房间吸尘拖地,到添置牙膏香皂,整整忙了两天才算安顿了下来。而第一天上班开始,漫天的工作就汹涌而至,她连个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C城的办事处刚选好址,跟雪容一起过去的只有一个她的领导,各种打杂跑腿的活自然就落在了她的头上,搞得她常常上午去跟包工头算装修时的账目,下午就要去跟赞助单位谈合作,晚上再陪各类人等吃饭,再加上齐诺的第二本小说已经写完了,她又接下了翻译的任务,每天几乎连睡眠时间都难以保证。   跟爸爸写信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地抱怨了一下自己的劳动强度,却又不无自豪地说,看来你女儿还真是很重要很能干的啊。   爸爸在回信里表扬她工作认真,又劝她不要太辛苦,最后却怅然地写道:“如今一切都只能靠你自己,爸爸帮不上你的忙,只求不成为你的负担。”   雪容看着信,想到小时候爸爸不止一次地说过,要让雪容过一辈子衣食无忧的生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永远不用为钱财低声下气、委曲求全,不禁有些怅然。   这样的日子,她怎么说也过了二十年,应该可以知足了。现在的她,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只有让自己的每一分钟都忙忙碌碌的,才能给她一点小小的安全感,仿佛她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避风的小角落。   况且她虽然辛苦,但是看着办事处的事情一点点地走上正轨,反而也有些乐在其中。   雪容换了个C城的新号码,知道的人很少,每天除了工作上的电话以外,跟她联系的几乎只有孟良程一个人。   他极有耐心地嘘寒问暖,问她工作如何,有没有按时吃饭,是否适应那边的天气。有时雪容忙起来要过好几个小时才能回他的短信,他也从来没有抱怨过。   孟良程的生日是初夏的时候,那天她跟领导去郊外的大学城谈一个项目,回到城里的时候已经快半夜了。   她回到家里,打电话给孟良程时,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都没给你买礼物……”   “没关系。”他那头好像在开派对,人声鼎沸的,笑得也很欢乐,“明年再补嘛。”   “你今天怎么过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像是支吾了一下:“哦,单位同事硬要我请客。吃完饭又要唱歌,到现在还走不掉呢。”   “是吗。”她笑笑说,“那你岂不是大出血了。”   “就是啊,亏了亏了。”   “你先玩吧。晚上回去当心点。”她见他好像脱不开身,说话也不是很方便的样子,便没打算再说下去,“生日快乐。”   “雪容。”他却叫住她,“那个……我有事要跟你说。”   “什么事啊?这么认真?”她有些惊讶。   他踌躇了一下,语气认真地说:“谢谢你记得我的生日。”   雪容一怔:“跟我这么客气干吗?”   他终于笑了笑:“我大概喝多了。”   “那待会儿可别自己开车了。”   “是,遵命。到家给你发短信。”   那晚后来孟良程并没有联系她,雪容也没放在心上。   林晓琪给她打电话聊天的时候问道:“孟良程跟你最近怎么样?”   “就那样啊。每天发发短信,偶尔打打电话什么的。”   “哦。他没说要去看你吗?”   “没有啊,他工作也忙,况且来了我也没什么时间陪他。”   “哦。”林晓琪很快转移了话题,“对了,我昨天在路上碰到陈洛钧了。”   “是吗?你怎么会碰到他的?”雪容故作轻松地问。   “我逛街,正好碰到他跟那个酒吧老板在路边发广告传单,貌似他们那个酒吧重新开业了。”林晓琪漫不经心地说。   雪容捏紧了手里的电话:“那他看起来……怎么样?”   “就那样啊。”   “那他们的酒吧生意好吗?”   “我怎么知道呀,我又没去。”林晓琪依旧懒洋洋地说,“哎我说,这些问题你问我干吗?直接问他不就结了。”   雪容叹了叹气:“我问他他也不会说的。”   林晓琪琢磨了一下:“倒也是。混得不好自然不想让你知道。”   雪容沉默了一下。   “昨天我收到一个很大的箱子,给你的,英国寄来的。是那个小帅哥齐诺哦。”林晓琪坏笑道,“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好东西,是不是他把自己打包给你寄来了?”   “你帮我拆开看看吧。”雪容无力地说。   “等等。”林晓琪走开了一会儿,回来说,“是一箱子词典和书啊什么的。这孩子是不是书呆子啊,给你寄这些东西,重得要死。”   雪容哑然失笑,上次她不过是无意中提了一句公司有很多原版书和词典,她恨不得搬点回家,结果齐诺就不远万里地给她寄了过来。   “谁知道呢,他的确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雪容有点无奈地说。   闲扯了一会儿,挂电话前林晓琪忽然语气认真地说:“那个,我有个事要跟你说。”   “什么?”雪容还很少听到林晓琪这么正经。   她像是犹豫了一下,又忽然扑哧一笑说:“我衣橱里东西塞不下了,就堆了几件过季的衣服到你橱里。”   “你随便堆呗,我以为什么大事呢,吓我一跳。”雪容也笑笑说。   打完这个电话以后好几天,雪容除了工作上的事情以外,几乎都没有跟人说过话。   没有了那些感情上的牵绊,她忽然觉得前所未有地放松起来,再也不会随时随地地心猿意马起来。   办事处的事情越来越多,每天几乎没有停下来休息的时候,连日的体力精力双重透支下,雪容终于病倒了。   她发烧烧到了将近四十度,还是领导陪她去医院吊水,再送她回家,把她安顿好,叮嘱她休息两天,有事就打电话,又在电饭煲里煮了一锅粥才走。   孟良程晚上打电话来的时候,她嗓子哑得几乎都说不出话来。   “去医院了吗?你一个人人怎么办?我去陪你吧。”他有些着急地说。   “不用不用。”她一边说一边咳,“这么大老远的,你还要上班。我一个人反而能好好休息。睡两天就没事了。”   “你确定一个人没问题?”他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地追问道。   “没事。我们领导就住我楼上,不行的话我就打电话给她。你放心吧。”雪容安慰他道。   孟良程这才罢休,叮嘱了半天,才挂了电话。   雪容挂了电话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再次被手机铃声吵醒。   看到屏幕上闪着陈洛钧的号码时,她吓了一大跳。   这个C城的号码知道的人很少,她愣了半天也没反应过来他是怎么搞到这个号码的。   接起来时,他劈头就问:“容容?你怎么了?”   虽然有些莫名,但她还是不争气地顿时就哽咽了。   “容容?”见她没有回应,他试探着又叫了一声。   那温柔而熟悉的声音让她心颤,她转过头去,把脸埋在枕头里,久久说不出话来。   陈洛钧也不再叫她,话筒里只是传来有些嘈杂的声音,似乎有很多人走来走去,非常忙碌混乱的样子。   他那边又传来一个声音:“注意了注意了,午饭时间结束了。第一幕的第二场戏,再走一遍!”   “容容,我待会儿再打给你。”陈洛钧说完,无奈地叹了叹气,把手机放到角落里,整了整身上的衣服,往排练厅的一侧走去。   “待会儿还从早上那儿开始。”导演走过来,指指他说,“你,还是先上台,在男主角奔上来的时候挡一下,然后摔倒,这一幕结束之前都别动,知道吗?”   陈洛钧点点头。   第五次躺在地上装尸体,他驾轻就熟地闭上了眼睛,不绝于耳的对白声就响在他的头顶上方,震得他脑子嗡嗡的。   排练完已经是晚上了,他再试着打电话给雪容,电话响了很多声,她才接起来。   “喂。”她的声音嘶哑得很,一听就是病了。   “容容,你怎么了?”   “你怎么知道我号码的?”她反问道。   他愣了愣:“昨天半夜是你打电话给我的。接通了又不说话。我再打过去的时候,你就关机了。”   雪容有些莫名。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打过电话给他,半信半疑地翻到自己的通话记录,才发现自己昨天半夜真的打过他的电话,大概正是病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自己都不记得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糊里糊涂的时候骚扰他,只得倔强地咬住嘴唇,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了?生病了?”他又追问道。   “没事。”她嘴硬地说。   “感冒了?发烧了没?去过医院吗?吃药了没?”他问了一连串问题,她却仍旧睁眼说瞎话地强调:“我都说了我没事。”   “容容!”他拔高了声音,有点火起来,“说实话,到底怎么了?”   “有什么好说的,说了又能怎么样?”她顶了回去,本来就沙哑的声音愈发粗糙起来,他皱了皱眉头,发现自己只能无言以对。   “是。我是不能怎么样。”他自嘲地笑了笑,“现在有别人照顾你了,轮不到我操心。”她不需要他,就像刚才那个舞台也不需要他一样,是简单而残酷的事实。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别人跟你怎么能一样。雪容心底里无数次咆哮着他的名字,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片刻的沉默以后,他又说:“你好好照顾自己吧。”   说着,他便颓然地挂了电话。   雪容只得把脸埋在枕头里,喉头发紧,心如刀割。   电话铃声再度响起来的时候,雪容烦躁地把手机扔到了一边。可铃声一直没有停,吵得她头昏脑涨,捡回手机一看,是个未知号码,以为是工作上的事情,才不情愿地接了起来。   “太好了,你没事!”那边是个很欢快的声音。   “齐……齐诺?”雪容有点没反应过来。   “哎呀我前两天给你发的邮件你看到没有?就是上次你问我书里有一句话的意思,我回给你啦。可是你都不回我邮件,我以为你没收到,又发了两遍,你到底收到没有啊?”   他语速极快,一连串的话抛过来,雪容都来不及反应,半天才“哦”了一声说:“我这两天没看邮件。生病了。”   “啊?病了?怎么了?”齐诺大惊道。   “没事啦,就是感冒。”雪容无力地笑笑。   “不行不行,你得让我看一眼。我挂了,网上视频找你。”他挂了电话。   雪容无奈地看看手机,慢吞吞地爬起来开电脑上网。   齐诺的脑袋在视频窗口里晃了两晃,笑眯眯地问:“你暂时不会死吧?”   “去你的。”雪容冲他挥挥手。   “死也得先把我那本书翻完再死啊,乖。”齐诺很诚恳地说。   雪容有气无力地白了他一眼。他好像坐在客厅里,身后的沙发上桌子上地板上全是易拉罐,空酒瓶和其他散落的东西。   “昨晚我们开派对了。”齐诺见雪容在狐疑地打量他的客厅,终于有点脸红了。   “玩得挺high的吧?”雪容笑笑。   “我收拾收拾。你等等。”齐诺一边说,一边又没等雪容同意,便飞快地跳起来,在房间里窜来窜去地打扫起卫生来。   他手脚麻利动作敏捷,哼着古怪的歌,金色的头发在空中乱飞,雪容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看着就觉得心情好了很多。   雪容断断续续地病了两个星期,才渐渐恢复过来,照镜子时自己都能看出来脸颊好像被削薄了一圈似的,本来还有点圆的脸瘦成了尖尖的瓜子脸。   孟良程乘到C城出差的机会来看她的时候也被吓了一跳,皱眉问:“你是不是光干活不吃饭?”   “哪有。”雪容笑笑,“我为了减肥,每天晚上出去跑步呢。这是健康的瘦好不好。”   孟良程依旧半信半疑地看着她,接着点了一桌子的肉菜。   “奶奶身体怎么样了?”雪容问。   “挺好的,就是整天念叨让你来玩呢。说了你来C城了,她老是忘,确实年纪大了。”孟良程笑道,“对了,我升职了。虽然手下就两个实习生,不过也好歹算个小主管了。”   “恭喜你啊。看来你们公司……”   她话刚说到一半,孟良程的手机响了。他皱眉看了看屏幕,站起身来说:“领导找我,我去接个电话。”   他这一去就去了将近半个小时,回来时脸色比原来臭了很多。   “怎么了?”雪容问。   “没事。”孟良程摇摇头,“吃菜,你看这么多菜你都没怎么动,多浪费。”   他给她夹了很多菜,铺了一盘子,自己却没有吃,只是不时低头看着手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雪容没有追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有些好奇地观察了他一会儿。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他好像有什么话要跟她说,却说不出口的样子。   她快吃完饭去洗手间回来时,听见孟良程又在跟人打电话,压低了声音说:“我会跟雪容说的……我说不出口啊……”   她心里一惊,孟良程要跟她说什么?让她回A城?求婚?不管是什么,看他一晚上都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肯定是件大事。   “走吧。”雪容等他挂了电话才走到座位边,也没坐下来,匆匆地拿起自己的包包和外套说。   孟良程迟疑了一下,便跟着她站起来往外走。   回去的路上雪容一直不停地在说话,说她最近在跑的项目,说办事处开业典礼的安排,甚至说他们以前在英国的趣事,就是不敢停下来,给孟良程说话的机会。   他送她到了公寓门口,有些踌躇地停了停脚步。   雪容只好也停在门口,转了身跟他面对面站着。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犹豫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又低下头去,像是纠结了片刻,重新又抬起头来对她说:“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上班。”   听到他说这句话时,雪容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你回去路上当心。”她对他笑笑说,“明天什么时候的飞机回A城?”   “下午三点。”   “哦……那……你到了那边记得跟我说一声。”   “好。”孟良程点了点头。   他离去的时候依旧是满腹心事的样子,雪容却情不自禁地长长舒了口气。   其实当年在英国的时候,她跟孟良程曾经相处得很愉快。   她到现在都还记得他们经常去泰晤士河边散步,一聊就是一个晚上。他们是同一个学校,同一个专业的,共同话题多得数不胜数,加上他又总是迁就她、顺着她,对她言听计从,所以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轻松而快乐的。   可回了国,见到了陈洛钧,她自己摇摆不定的心绪便让这一切都变了味,连本来单纯的感情都变成了一种负担。   回房间开了电脑,雪容收到了一封邮件,竟然是近一年没有联系过的伍德,说他又要来一次中国,准备《漂泊的圣彼得》下周开始的全国巡演,问雪容在不在A城,让她联系他。   雪容没想到伍德竟然还记得自己,只好写信跟他说自己不在A城,表达了一下这次见不到他的遗憾。   而伍德比她还要遗憾地说:“真可惜,这次我们又重新完善了剧本,戏一定比上一次更好看。希望巡演到C城的时候你有时间去看。”   就在收到伍德这封信的第二天,她便在地铁站里看到了《漂泊的圣彼得》的海报。   那张海报贴在地铁站一进门的支柱上,从天花板到地板,画面上只有一个人的背影。   陈洛钧的背影。   即使是第一次看到这张海报,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那个背影被镣铐吊在半空中,薄薄的白袍上交错着几道猩红的血痕,消瘦得几乎能看清脊椎的形状。   虽然明白这个苍凉而凄楚的背影只是宣传需要,可雪容的心还是在看到他的一瞬间毫无意外地刺痛了起来。   她站在人来人往的地铁站里,抬头紧盯着那幅海报,迟迟挪不动脚步,巨大的心酸和失落彻底地击中了她。   海报里的他是那样地高高在上、遥不可及,让她只能这样站在角落里吃力地仰视着。   “江雪容,你干吗呢?”雪容的领导已经走到了入口的闸机处,见雪容一直没跟过来,便喊道,“快点,来不及了。”   雪容收回心神,匆匆地跑过去。   那天下午她们是去采购办事处成立仪式上要用的气球彩带之类的东西,因为预算有限,公司没有请外包公司做成立仪式,所有的细节都是雪容跟她的领导两个人一样一样准备的。   把一箱箱的道具买回去,又一次次地搬上电梯,再分门别类地整理好,是一项不小的工程,雪容下班的时候已经腰酸背疼,手上也划了两道口子,只是她已经累得连疼都感觉不到了。   领导最后一遍检查时发现,已经定做好的横幅没有拿,气球也少买了一半。   本来下午的行程都是雪容负责的,要处理的事项清单也在她手上,忘了事情自然是她的责任,她只好一个人又出去拿横幅。   再一次走到地铁站里,看到陈洛钧的海报时,雪容故意扭过脸去不再看他。   就是因为出去的时候看见了这幅海报,她才会一个下午都魂不守舍,以至于丢三落四,被领导臭骂一通,实在是蠢到家了。   那天办完事以后她没有回公司,而是去了江边。C城的夜景很美,江水里倒映着两岸高楼上星星点点的灯火,仿佛汇成了一条斑斓璀璨的银河。   她坐在江边的长椅上,一条条地翻看手机里孟良程以前发给她的短信,听着江上游船的汽笛声,一声一声,陌生而遥远,却仿佛都在质问她。   她犹豫了很长时间,才拨通了孟良程的电话。通话音响了很久,一直没有人接。她过了一会儿又拨了一遍,这回是程冰接的电话。   “雪容啊?良程在洗澡呢。”程冰说,“回头我让他给你打回去吧。”   “哦……好。”雪容有些没反应过来。   “你在那边还好吧?”程冰又问,“听说那边夏天很热,你可要当心啊,上下班路上记得打伞,别中暑了。”   “嗯,我知道的。我挺好的,程老师你放心吧。”她竭力想表现得轻松而成熟。   “哎,我都说过良程了,就不应该让你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人生地不熟的,一个女孩子,总归不好……”程冰叹气念叨道。   “没事的,公司这么安排,我也没办法。”雪容岔开话题,“奶奶最近身体怎么样?”   “挺好的,还整天念叨问你怎么不来玩呢。”程冰笑道。   雪容笑笑:“我再过三个月就回去了。”   “嗯嗯嗯,回来好。等你回来,我可得教育良程,不能再让你一个人出去了。”   又聊了一会儿,挂了电话以后时,雪容只觉得已经无力思考。干脆就这样吧,她想,走一条最简单、最不用费力的路,爱一个最不需要吃力讨好的人,或许也不错。 Chapter5 她终于回到了一心只爱一人的江雪容   时隔一年再见到伍德,他留起了满脸的络腮胡,雪容一下子竟然都没认出他来。   他们是在雪容A城的公司里碰到的,伍德来谈另一个合作项目,雪容刚好回A城做工作报告,两人在咖啡间里遇到,热火朝天地聊了起来。   他打完招呼的第一句话就开始抱怨:“太可恶了,他们竟然前两天才通知我要换《漂泊的圣彼得》的男主角。”   “换男主角?换成谁?”雪容诧异地问道。   “本来陈洛钧是当仁不让的主角,谁知道李朝辉从哪里找来一个小明星,非要让那家伙演,让陈洛钧给他演替角。”伍德气得胡子都快飘起来了,“本来剧本就改了不少,新来那个家伙才排了几天,怎么能上场呢?”   “新来那个人比陈洛钧更好吧?”雪容只好胡乱安慰他说。   “好个屁。好像是有点名气,但是演技很差。”伍德气哼哼地说,“早知道我一开始就不应该签那个合作协议,把巡演全权交给这边的制作人做。”   “可是现在已经这样了……”雪容也不知该说什么。   伍德不知道是不是憋久了,滔滔不绝地抱怨了半天,什么剧本被改动了很多,排戏的时间又压缩了很多,新来那个男主角反应迟钝,连这次的翻译都不那么灵光。   “今晚首演的票你拿到没?”伍德抱怨完了问。   还没等雪容回答,他自己又说:“算了,首演也没什么看头,肯定得演砸。要不你还是明天下午来看吧,那场可能是陈洛钧演。”   雪容犹豫了一下:“下周一我一大早有个很重要的会,周末这两天都得准备呢……”   “哦。”伍德挠挠头,还想要说什么,却有人找到咖啡间,把他叫走了。   雪容下班到家时,发现林晓琪竟然破天荒地做了饭。   “你怎么忽然想起来下厨了啊。”雪容坐在一桌子菜前面诧异地说,“是不是最近刚谈了男朋友,拿我当小白鼠啊。”   林晓琪摇摇头:“最近没什么事做,闲得慌。”   “你那个实习呢?”雪容一边夹了块排骨啃,一边问。   “这周放假。”林晓琪说,“你呢?C城忙不忙?”   “忙死了。”雪容点点头,“不过马上就好了,办事处成立典礼办完以后会清闲很多。”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再过两个月吧。”   “哦。”林晓琪低头吃了两口菜,忽然又问,“那你跟孟良程怎么样了?”   “就那样呗。”雪容避开她的眼光,“照样打电话发短信啊什么的,跟原来一样啊。”   “你周末跟他约了吗?”   雪容摇摇头,她其实没有跟孟良程说自己回来了。   林晓琪叹叹气:“哎,你要不就赶紧跟他分手,要不就死心塌地地跟他在一块,老这么拖着算怎么回事?”   “我不能跟他分手。”雪容执拗地继续摇头,“是我决定要跟他在一起的,怎么能需要他的时候就利用他,不需要他的时候就把他一脚踹开呢。这种事我做不出来。”   “那他要是跟别人在一起了,跟你分手呢?”   “那我自然会祝他们幸福。”雪容低下头去使劲扒饭。   林晓琪若有所思地琢磨了一会儿,随即换了个话题。   吃完饭雪容在阳台上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正是初夏的天气,天黑得很晚,半个月亮朦朦胧胧地挂在天际,被夕阳的余晖盖住了本来就很微弱的光芒。   她看着那半个浅浅的月亮,莫名觉得惆怅起来。   周六在公司加班时,雪容一直在犹豫要不要给孟良程打个电话,跟他说她回来了。   只是七忙八忙的就到了下班的时间,她决定先回家,晚上好好想清楚再说。   刚走到楼梯道里,雪容便听见家里传来的音乐声。林晓琪大概又开着大声的摇滚在做家务,忘我得连她开门进去的声音都没有听见。   她蹑手蹑脚地把自己的包放在客厅的沙发上,悄悄地往厨房挪了挪。   林晓琪好像准备做蛋糕,正在打奶油,脑袋和身体都随着胳膊搅拌黄油的动作有节奏地晃动着。   “我可把草莓洗好了哦,你还要多久?”厨房里还有一个人,一边说,一边从水槽边转过身去,林晓琪顺势凑过去,自然而然地亲了他一下。   看清那个人是孟良程时,雪容忽然觉得无比荒唐,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情不自禁地退后了一步。   厨房里的两个人完全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还在有说有笑地做蛋糕。   雪容什么也没说,掉头就走出了家门。   奇怪的是,她并不心痛,只是觉得好笑。   报应,一定是她一直以来的心猿意马终于得到了应有的报应。   老天似乎有种残忍的幽默感,专门在最诡异的时候跟她开玩笑。   走到小区门口时,天渐渐黑了下来,雪容这才意识到,她不知道该去哪儿。   坐在花坛边想了想,她只好打电话给江海潮。   她没好意思直接说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绕着弯子问他在哪儿,周末有什么安排。   她本来想去他家蹭住两天,等周一回公司汇报完了就可以回C城,抛下眼前的这些事情暂时不管了,可没想到他们一家这周刚好去外地旅游了,要到下周才回来。   雪容只好东拉西扯了点别的,怕他担心,连自己回A城的事情都没说,就匆匆挂了电话。   她上大学的前两年一到周末就赖到陈洛钧家里,只和跟她一个寝室、性格又比较合得来的林晓琪成了好朋友,大三大四都在英国,更是除了孟良程和外国同学以外就没认识过什么人,所以现在沦落到无家可归这样可悲的境地里,完全是自作自受。她一边想,一边无奈地笑了笑。   她猛然间明白了孟良程上次到C城欲言又止地想要跟她说什么,也明白了林晓琪昨晚跟她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在街边呆站了一会儿,找了家离公司比较近的宾馆开了两个晚上房间,拉起窗帘,锁好房门,开电脑做周一汇报要用的PPT。   不知道是不是整个人已经彻底麻木了,她这次的PPT做得前所未有地投入,全部做完发给领导以后一抬头才发现已经九点了,她连晚饭都忘了吃,却也一点都不觉得饿。   雪容发了条消息给林晓琪,撒谎说自己C城有事,赶着回去了,今晚就不回家了。   林晓琪还是很亲热地跟她说:“好的,路上小心哦。”   没过多久,她又收到孟良程的短信,问她在做什么。   “上床了,看会儿书就睡觉了。”她简短地回道。   “哦,我也准备上床了,那晚安啦。”   不知道是他第几次骗她?   这条消息跟林晓琪那条一上一下地出现在雪容的手机屏幕上,仿佛是对她最好的讽刺和惩罚。   她知道自己没有责怪孟良程或林晓琪的资格,只是觉得这一切无比荒唐而无奈。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滂沱的大雨,酒店的隔音特别好,她一点雨声都没有听见,只是透过被雨水完全打湿的玻璃窗,看见了外面在雨水折射下光怪陆离的霓虹灯。   雪容趴到床上,摊开笔记本,开始给爸爸写信。   爸爸:这周我回了A城,要做办事处的工作总结。领导把这么重大的任务交给我,你说是不是因为我工作表现特别好,她特别欣赏我呢?这次的总结完了,我再在C城住两个月就可以回来了,到时候说不定真的有机会升职加薪哦。当然啦,也有可能又有别的地方要开办事处,说不定又要把我派出去了。没办法,谁让我这么优秀,在哪儿都能发出金子的光芒呢?   还有,洛钧的戏就要开始全国巡演了,他……   写到一半,她忽然停了下来。   其实她一直没告诉爸爸自己跟陈洛钧早就不在一起了,最近写信总是胡诌一些他又接了什么新戏,对自己怎么好的话,无非是想让爸爸放心。   可这一回,她好像怎么也编不出来了。   她放下笔,骤然觉得整个人被掏空了,盯着信纸上的“洛钧”两个字,只觉得一切的神智都被这两个字牵引着,渐渐地离开了身体。   如果当时她能坚持爱陈洛钧,就不会有孟良程这回事,如果她跟孟良程在一起时能坚持忘了陈洛钧,也不会发生今天的事。   一切的一切,都源于她的不坚定。   她撕掉写了一半的信,抱着枕头蜷成一团,无法分辨心上那如同被千军万马践踏过的荒芜到底是为了什么。   周一早晨大雨还在下,雪容到公司时半个身子都被雨淋湿了,也来不及吹干,就这么穿着一身湿漉漉的衣服,对着全公司的领导做完了C城办事处的总结报告。汇报完了走到洗手间时,她才发现自己被空调吹得浑身发抖,刚才竟然紧张得一点也没发觉。   雪容走到咖啡间,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咖啡捧在手里,转身要回去的时候,又一次碰到了伍德。   “这么巧?”雪容对他笑笑,“我们公司成了你的据点了?”   “我是来签合同的。”伍德一脸无辜地解释道。他一边俯身到柜子里找咖啡杯,一边问雪容,“你去看过陈洛钧那场戏了吗?”   “没有啊。”雪容耸耸肩,“我周末都在写报告,没时间去看戏。”   “真可惜。”伍德摇摇头,有些欲言又止地说。   雪容没说话,只是再度笑了笑。   “对了,今天晚上没演出,他们要请我吃饭,你来吗?就在你们公司旁边。”伍德很热情地邀请道。   “啊?我就不去了吧,跟他们也不熟。你们玩得开心点吧。”雪容慌忙拒绝道。   “那好吧。”伍德也没勉强她,又跟她聊了两句,才走开了。   那天下午其实雪容本来没什么事,但是因为没地方去,只好在办公室里赖到很晚,其他同事都走得差不多了,她才收拾东西离开。   外面依旧下着雨,她站在写字楼门口,好一会儿都没打到车,虽然一直站在屋檐下,却还是被雨水打湿了半个身子。   有几个人在马路对面下了出租车,穿过人行横道走过来,经过雪容所在的办公楼前时,有人回头看了她一眼,脚底也跟着慢了一拍。   其实隔着雨雾,她看不清他的眼神和表情,只是下意识地转过头盯着他的身影。   “洛钧,你干吗呢?”有人叫他,“赶紧的,我们这都迟到了。”   一大群人停下来等他,陈洛钧迟疑了片刻,快走两步跟了上去。   他只拿她当个路人了,他的世界跟她半点关系都没有。   雪容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走远,忽然意识到这一点,不由得紧紧抱住自己的手臂,觉得自己被深深的孤独吞没,几乎快要窒息。   她无比想回到C城,回到那个只有她一个人、除了工作什么都不用想的世界。   她改签了航班,第二天一早就飞回了C城。   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太多,雪容觉得整个人都被掏空了似的,以至于上班的时候反应总是慢了半拍。领导没说她,只是善解人意地让她提早下班回去休息了。   她回去对着齐诺的书稿看了很久,却一个字都没有打出来,不停地把手机拿起又放下,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孟良程每天例行的短信在十点多弹了出来:“在干吗呢?今天忙不忙?”   她盯着这几个字定睛看了一会儿,觉得血气上涌,狠狠地扔开了手机。   她并不怪他跟别人在一起,她甚至能理解他是被自己耗尽了耐心,不愿意再等下去了。只是她不能接受自己被人当做傻瓜一样骗得团团转。   她没有回他的短信,半个小时以后他打电话过来,她也没有接,只是把手机搁到了静音,自己洗澡去了。   回到桌前时,手机上孟良程的未接来电已经超过了十个。   雪容索性关了机。她完全没有想好要怎样面对孟良程,只好先避开他再说。   只是她没想到孟良程第二天下班时就追到了C城。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站在她公司门口,远远地看着她,却没有走过来。   雪容犹豫了很久,硬着头皮走过去,从包里翻出一个信封,递到他面前说:“你奶奶的戒指,和我欠你的钱,都在里面。”   “你这是做什么?”孟良程尴尬地一笑。   雪容也一笑说:“晓琪没有跟你一起来?”   孟良程脸色一变,着急地抓住雪容的手臂说:“雪容,你听我解释。”   雪容默默地抽回手臂说:“你说吧,我听着。”   一向口齿伶俐的孟良程却语塞了很久,才苍白无力地辩解道:“我跟晓琪没什么,只是你来C城以后,我们偶尔会见个面,聊聊天什么的。我们真的只是好朋友而已。”   雪容低头叹了叹气:“你们真拿我当傻瓜了吗?那天我什么都看到了,你们……”话到嘴边她却说不下去,只是扭过了脸。   “雪容。”孟良程再度抓住她的手,“是我不好。但是你马上不是就回A城了吗?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跟晓琪其实真的没怎么样……”   雪容打断他:“不用了,你跟晓琪挺配的,祝你们幸福。”说着,她便推开他转身想走,不知是因为真的生气了,还是只是因为想要逃避。   还没走出去,她便听见孟良程在她身后黯然地说:“你终于找到最好的借口跟我分手了。”   雪容错愕地停下脚步,站在原地不敢回头。   孟良程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低落而清晰:“我其实早就知道,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你早就想跟我分手了,只是一直找不到机会。你跟我在一起,只不过是因为我对你好,你欠了我的。”   他停了停,又说下去:“还是我比较傻,明明知道你一直在敷衍我,却就是放不下。”   雪容慢慢地转回身来,看着他苦笑着的神情,嘴唇开始有些颤抖。   “所以晓琪找我的时候,我一次也没有拒绝。我就是想试试跟别人在一起的感觉,也想试试你知道了以后,会不会有那么一丁点伤心。”他抬眼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释然的微笑,“你没有吧?你其实心里挺开心的吧?”   雪容动了动嘴唇,却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孟良程往前走了一步,对她扬眉一笑:“我知道你不想看见我,你可以走了。不过你要记住,是我故意放你走的,你还是永远都欠我的。”   雪容一直没有动。   直到孟良程先走了,她才脱力一般地在旁边的花坛上坐下。她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只觉得手脚冰凉,仿佛被拔去了一根一直插在心头上的刺,虽然不疼了,却留下了一个深深的洞。   她来C城最初的目的就是要躲开孟良程,没想到现在目的终于达到了,心情却更加沉重起来。   可是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除了坚强,她已经没有别的法子。   她从花坛边站起来,整了整衣襟,一个人快步走回了家。   齐诺每周要检查一下她翻译的进度,在连着两个星期发现她毫无进展时,不禁问道:“你最近是不是生病了?”   “没有。”雪容对着摄像头笑了笑,“就是太忙。”   “那也不至于一个字也翻不出来吧。”   她有点语塞。其实是她这段时间一直都不在状态,看到齐诺书里的男女主角卿卿我我就不知道为什么翻不下去。   “好吧,那算了。反正我也不急,回头让你编辑露比催你。”齐诺没等她说话,就自己很欢乐地换了个话题,“我养了只小猫,给你看看。”说着,他把一只小白猫举到镜头前,“可不可爱?”   雪容看着那团柔软娇小的毛球,心情愈发沉重。   “怎么?不可爱吗?”齐诺看她一点笑容也没有,很不开心地问。   “不是。我以前也养过一只跟它很像的白猫。”她一边说,一边低下了头。   “哦?是吗?你那只叫什么名字?我这只的名字还没想好,你说是叫salt好,还是叫sugar好?两个都是白的嘛……”他自说自话到一半,却忽然看见雪容抬起的脸庞上滑过两行泪水。   “哎?你怎么了嘛?”齐诺吓了一跳,把脑袋凑到摄像头前,雪容却腾地站起来,冲进了洗手间里。   不能哭。她对着镜子说。她没有权利哭,也没有条件哭,哭得再伤心,也不会有人来给她擦眼泪。   就这么一直威胁自己,她硬是把眼泪憋了回去。   再回到电脑前时,齐诺还是保持着刚才贴着摄像头的紧张表情。   “是不是我说错什么了?”他见雪容回来,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雪容摇摇头,“只是想到我原来那只猫了。我没养几年它就离家出走了,也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   “哦。”齐诺大大地舒了一口气,“不要担心啦,猫的生存能力很强的,说不定其实是搬到它女朋友家了呢。”   “嗯。”雪容点点头,微微笑了笑。   “大不了我下次来的时候,再给你买一只小白猫嘛。”齐诺又安慰她说。   “不用了啦。再买一只,也不是原来那只了。你管好你这只就行了。”   “嘿嘿。”齐诺一边点头,一边挠了挠怀里小猫的肚子。   “还有啊,人家好好一只猫,不要叫什么糖啊盐啊这种奇奇怪怪的名字。”   “那叫什么?”   “叫……咪咪?”雪容也没什么主意。   “那还不如叫糖呢。”齐诺大为鄙夷地晃了晃脑袋。   雪容终于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齐诺见她笑了,立刻来劲了:“你最近跟你男朋友怎么样了?要是不顺利的话,我有没有机会?”   雪容对他这种玩笑早就有免疫力了,只是又笑了笑:“要是我们分手了的话我会通知你的。”   齐诺刚哼了哼,还没来得及继续说下去,雪容的手机就响了。   是她的领导打电话来,确认下个周末办事处落成晚宴的一些细节。   雪容说了好一会儿才挂了电话,回头看齐诺正一脸认真地看着她。   “不好意思哦。”她说。   齐诺依旧板着脸。   “怎么了?”雪容摸不着头脑地问。   “我发现你认真起来的样子比较好看,所以我也准备开始走认真的路线。”齐诺严肃地说。   “去你的。”雪容扑哧一声笑出来,“不跟你说了,我要工作了。我们办事处下周六要办晚宴,我这个星期肯定都没空搞翻译,你就不用盯着我了。”   “好吧。”齐诺摊摊手,“回头我让露比扣你稿费。”   雪容哼他一声,关掉了视频,随手拿起电脑边齐诺的书又翻了翻,才打开晚宴当天要用的PPT,做最后的整理工作。   那一周雪容忙得不可开交,每天晚上睡觉时都头痛欲裂,什么都没法再想。   晚宴那晚,她穿着接近十厘米的高跟鞋和裹得紧紧的小礼服,笑得脸都僵了。   宴会结束的时候,领导找到她说:“雪容啊,今天多亏了你了。白天要布置会场,晚上又要应付媒体和那些赞助商。”   “哪有。”雪容不好意思地整了整头发,“要不是张老师你教我,我一件事情也做不来。”   张老师笑笑说:“你想不想留在C城?”   “啊?”雪容没有反应过来。   “你要是愿意的话,就留在C城做办事处主任好了。反正这边人也不多,事情也相对简单,交给你,我们都挺放心的。”   “我……”雪容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一时间根本来不及思考。   “你父母在A城吗?”张老师问。   “那个……不在。”雪容笑笑,“都在老家呢。”   “哦。那C城离你老家还近一点嘛,留在这里也挺好的。你回去考虑考虑吧。”张老师笑着拍拍她的肩膀,“不急,反正我们的外派还有两个月才结束。”   “嗯。”雪容点点头。   她收拾完要打包送回公司的东西,结了账,再重新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什么遗漏,走出会场时已经快半夜了。   把东西送回公司的路上,刚好路过了C城的剧场。   她这段时间根本没空关心工作以外的事情,直到看见剧场门口海报上陈洛钧的背影时,才恍然意识到他们的巡演已经到了C城。   车子飞快地从剧场前开过,她只来得及瞥了一眼那幅巨大的海报。   回到空无一人的公司,雪容一个人跑上跑下了三次,才把所有剩下的宣传册和各种资料都搬回储藏室整理好,出了一身的汗,脚踝也被高跟鞋磨破了,一直隐隐作痛。   她关了公司的灯站在走廊里等电梯时,终于累得站都站不住,又觉得心头一块大石终于落地,脑袋一下变得空落落的,没了支撑。   掏出一个晚上都没抽出空来瞄一眼的手机时,雪容极为意外地发现竟然有一个陈洛钧的未接来电。   她站在电梯口,把手机屏幕凑到眼前看了又看。那一串数字没有联系人的名字,她却很肯定自己不会记错。   她纠结了很久也不知道是应该打回去,还是应该等他再打过来。   雪容看了看这个号码,又打车绕回了剧场门口。   剧场已经灯灭人散,海报上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微微发亮,一点一滴地抽离了她的灵魂。   “阿洛……”她走近了一步,怔怔地看着面前那个并不真实的他。   她想起考上大学那年他在火车站接她时的样子。   那天他也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站在火车站出口拥挤不堪的人群里,还是显得那么特别出挑,她老远就一眼看见了他,忙不迭地丢下帮自己拿着行李的爸爸,一路推开行人,飞奔到了他的面前,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傻傻地笑。   她那时以为自己从此都不用再跟他分开了,人生一下子就这么圆满了起来。   可她没有想到,她会沦落到今天这样一个只能对着他的海报发呆的境地。   她精疲力竭地蹲在地上抱住膝盖,绝望得连哭都哭不出来。   剧场的保安见她一直不走,从值班的小房间里走出来问她:“小姐,你有什么事?”   “啊?没事。”雪容赶紧站起来,“不好意思,我这就走。”   她揉揉眼睛转身准备离去,忽然又想起什么地问:“师傅,这部戏演到什么时候?”   保安已经在往回走,听见她问又转回头来说:“下个星期再演一个星期就结束了。”   “哦。”   “不过听说下星期的票已经都卖完了。”保安又补充道。   “哦……”雪容也不知道自己问这个做什么,她并不打算来看戏。不是陈洛钧演的场次,对她来说自然没什么好看的,而看陈洛钧演的场次,对她更不啻为一种折磨。   雪容过了马路,远远地看着那幅海报,终于下定决心,把电话拨了回去。   陈洛钧看着手机上她的名字,却按下了静音键。   “李导,今天的事是意外,就别再说了。”他把仍然不停闪着的手机塞到枕头底下。   “这是严重的舞台事故!”李朝辉气得在房间里转了好几个圈,对着墙角一个垂头丧气的小伙子说,“你是怎么搞的?这都多少场了,竟然会忘了在换景的时候把台阶搬上台,害得洛钧直接从那么高的台子上摔下来,现在只是脚踝骨折还算是轻的,万一真有个好歹,你打算怎么办?啊?”   那个剧务小伙子被他骂得抬不起头来,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那个活动台阶我早就搬上去了,一直放在台口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大概被人踢歪了……”   “算了,我没事,演出也没受影响,就是接下来一个月没有替角了而已。”陈洛钧打断了他,看着李朝辉有些无力地说,“他应该不是故意的,你就别再追究了吧。”   李朝辉看了看他,无奈地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说:“帮你回A城的机票定好了,明天一早有人送你回去。好好养伤。你的医保什么的都在那边,回去也方便点。”   陈洛钧点了点头。   李朝辉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只是犹豫了一下,拍拍他的肩说:“你好好休息。”接着便拽着那个剧务的领子拉开了房门,“走,出去教训你。”   他们走出去以后,陈洛钧才长叹了一口气,从枕头下摸出手机。   他看着未接来电的“容容”两个字,犹豫了很久。   刚才打电话给她,是因为他实在是疼。不只是从台上摔下来骨折了的脚疼,他全身都说不出的疼,疼得他几乎失去了理智,疼得他只想听听她的声音。   可是她没有接,再打回来时又正好赶上李朝辉他们进了他房间,折腾到现在,已经耗尽了他先前那昙花一现的冲动。   刚要放下手机,雪容的名字又一次在屏幕上闪现了出来。   他心头一热,毫不犹豫地立刻接了起来。   “喂?”她的声音小心翼翼的,像是生怕自己犯了什么错误似的。   “容容。”他关了灯,在黑暗里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那个……刚才我没听见电话响。你……你找我?有事吗?”她一半羞涩一半欣喜地问。   “也没什么事。”他努力说得轻描淡写。   “哦……”她的语调似乎有些失望,应了一声,便不知该说什么了。   “你在C城吗?”他没话找话,又略带客套地问。   “在啊。你也在哦?我今天看到你们的海报了,还……还听说票都卖完了,好像很受欢迎。”   “是吗?我倒不是很清楚。”他笑了笑。   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得沉默了。   他一边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怕被她发现什么端倪,一边又把听筒紧紧地贴在耳边,无比迫切地想要捕捉到她的呼吸声。   雪容依旧站在剧场的对面,酝酿了很久,才闭上眼睛,心一横说:“你在C城这几天有空出来吗?”   等他回应的短短几秒钟,好像是她这辈子度过的最漫长的时光。   而她最后等来的答案,只是毫无感情的一句“我很忙”。   她意识到自己又一次自作多情了,他明明根本就不想见她。   “哦,那……没事了。我先睡了,拜拜。”她一口气说完这些话,便仓皇地挂断了电话。   陈洛钧还没来得及跟她告别,听筒里便没了她的声音。   他把手机重新塞回枕头下,却久久无法入睡。   他侧身看向窗外,宾馆对面的剧场门口有一个印着自己背影的巨大灯箱,那是他跟这部戏的最后一点联系了,他为它付出的一切都已经付诸东流,只留下这个没人认得出来的背影,如此疲惫而寂寞地留在这儿——就像他自己,如同被流放到孤岛的囚犯,看不见未来,找不到方向。   雪容结束外派回A城那天,刚好碰上C城十年不遇的超级台风,本来定了早晨的航班,一直没法起飞,延误到半夜才降落在A城的机场。   来接她的是江海潮,他站在出口处,怀里抱着已经睡着了的糖糖。   “我都说了别来接我了嘛。你看把糖糖累的。”雪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看江海潮,又看看睡得小脸通红的糖糖。   “没事。”江海潮只是笑笑,“她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要缠着我。我想甩都甩不掉,烦死了。”   他一边抱怨着,一边却一脸温柔地亲了亲糖糖的脸颊。   雪容哀怨地说:“哎呀,糖糖真幸福呀,我要是也这么小,有老爸抱来抱去就好了。”   “你这么有本事,都当上经理了,还跟小孩子比什么。”江海潮怕吵醒糖糖,连开玩笑的声音都压低了。   “什么经理啊,只是助理经理好不好。”雪容赶快纠正他。   “差不多嘛。”江海潮耸耸肩,“快走吧,江经理。”   上了车以后,江海潮问雪容:“你打电话的时候说要去我家借住几天?怎么了?”   雪容支支吾吾的:“也没什么。跟室友闹翻了。”   “哦。”他也没继续问下去。   “我这两天就会找房子,找到了就可以搬了。”   “不急。”他笑笑,“在我家当当小保姆也行。”   雪容看看睡得东倒西歪的糖糖,不禁也笑着说:“好啊,包吃包住吧老板。”   玩笑归玩笑,雪容第二天还是早早爬起来上网浏览租房的信息了。   看着看着,她忽然收到一条短信,是林晓琪发来的。   “雪容,不知道你回A城没有。我已经搬出去了,房子留给你。我提前付了一年租金,你不用急着换房子搬出去 。钱已经给房东了,希望你看在我们曾经是朋友的份上,接受我最后的好意。”   雪容研究了半天这条短信,苦笑着回了条“谢谢”。   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都仿佛一场闹剧,令她只想尽快抽身。   她拖着自己的行李回到原先的家时,发觉林晓琪的房间已经空了,只剩下书橱里的几本旧书和几个公仔之类的小东西,其他房间都没有变化,只是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她坐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呆了很久,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只是离开了半年,周遭的一切却已经发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   好在她这两年学会的最重要的一招,就是甩甩头,把整理不清的思绪扔到脑海的角落里,不去碰,不去想,就可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刚回到A城,很多工作都要慢慢从同事那儿接过来,所以雪容开头的一段时间并不太忙,终于有时间每天下班买菜做饭了。   她小时候家里有阿姨,后来周末有陈洛钧,去了英国还有孟良程,只是偶尔煮点简单的面条之类,所以手艺非常一般。   只是现在她不做就没的吃,只好看着菜谱,从买菜切菜开始学,渐渐也做得像模像样了,平时做得多了就带到公司跟同事一起吃,周末有空的时候,还会烤个蛋糕犒劳自己。   上班,下班,翻译,做饭,打扫,她努力地把一个人的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却不知道这是要做给谁看。   她其实一点都不寂寞——同事跟她的关系都很好,时不时会约了一起吃饭逛街,所有的节日她几乎都在江海潮家过,吃完饭了还要带一堆烧好的菜回家,还有个齐诺每个周末都缠着她聊天,缠得她都有点头疼——可是她很孤独,心里仿佛有个永远填不满的大洞。   手下新来的小朋友有一次在讨论到男朋友的问题时说:“雪容姐,我看你一个人过得就挺好的。我要是能像你这么独立就好了。”   雪容惊诧得有些骇然。她从来不觉得自己独立,恰恰相反的是,她一直记得自己曾经死皮赖脸地缠着陈洛钧,拽着他的胳膊,眼泪汪汪地求他再陪她五分钟的样子。   不过短短几年的工夫,她竟然学会独立了?   她回到A城新换的岗位是媒体协调助理经理,每天的日程就是安排各种媒体见面会,组织采访和发新闻稿,工作量本身并不大,却很难做——跟报刊记者们赔笑和说好话,是她日常对话里永恒不变的主题。   在他们公司邀请来的一个英国歌手的见面会上,雪容意外地碰到了林晓琪。   林晓琪是作为晨报的记者来参加群访的,在十几个记者中一眼看见她时,雪容着实愣了愣,她却很自然地笑了笑,好像早就预料到会碰见雪容似的。   见面会结束以后,林晓琪特地落在了人群的最后,不经意地走到雪容身边问:“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啊。”雪容对她客气地笑笑,“你怎么去了报社?”   “机缘巧合呗。”林晓琪耸耸肩,又挺亲热地拍了拍她的胳膊,“以后说不定会经常见面呢。”   “嗯。”雪容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好。   见雪容有些尴尬,林晓琪笑了笑,换了个话题说:“头发剪短了?挺适合你的,有点自然卷,很好看。”   雪容摸了摸刚到脖子的短发,也笑了笑:“剪了很久了。短发好打理。”   “那个……”林晓琪看了眼周围,确定没有别人了才说,“孟良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神色歉然地低下了头。   雪容反而安慰她道:“都过去那么久了。”她一边说,一边低下头去整理手边的资料。   林晓琪支吾了一会儿,才又略带小心地说:“有机会找你出来喝咖啡。”   雪容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临走时,林晓琪欲言又止地看看她,终于没忍住问:“那你跟陈洛钧……”   “早就没联系了。”雪容抬头,对她淡淡一笑。   她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自己跟陈洛钧是永远不会有结果的——他的事业、他的家庭、他生活的圈子,都跟她格格不入,如果不是小时候的那点缘分,她或许这辈子都不可能认识他这样一个人。   彻底放弃了以后,她反而坦然了。   林晓琪走了以后,雪容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发了好一会儿呆。   那些跟孟良程和林晓琪有关的回忆显得如此遥远,而当时的她自己也显得无比陌生,就好像她结了个茧,把自己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偷偷地重新生长了一遍。   第二天晨报上登出来的关于那个歌手的访谈比雪容想象中要长很多,她想了想,在MSN上给林晓琪留言说:“看到昨天的报道了。谢谢你。”   林晓琪到晚上才回她说:“应该的,跟我还客气什么。”   雪容犹豫了半天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最后只得草草放了一个笑脸了事。   后来她也时不时地会碰到林晓琪,通常两个人都是礼貌性地互相笑一笑,林晓琪有时也会找她闲聊两句。她不知道是她们都长大了,还是都变得虚伪了,居然从来不曾感到尴尬,也再也没有提过孟良程,就像两个本来不是很熟的旧同学那样。   一年后,原先跟林晓琪合租的那套房子到期时,雪容决定换一套小一点的房子。   她一个人去找中介,用一个周末的时间就定下了离公司很近的一套小公寓,简简单单的一室一厅,刚装修完没多久,干净而简洁,很适合她。   搬家前,她发短信给林晓琪,问她原来留在家里的东西还要不要。   “不用了。你帮我都扔掉吧。谢谢。”林晓琪很快就回给她。   雪容去林晓琪原来的房间收拾了一下,发现她留在那儿的书里,有几本她们大三大四的精读课本。   雪容自己没有在国内念最后两年书,所以看到这些书,着实有些陌生。   当年他们是按专业里的排名决定去英国的交流生名额的,如果雪容不去,那排在她后面代替她的应该就是林晓琪。   如果当时去的是林晓琪……如果当时她自己留在了这儿……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人生简直像一片错综复杂的多米诺骨牌,只要搭错了一块,整个倒塌的方向就完全不一样了。   搬完家以后又正好赶上雪容正式升经理,同事们便撺掇她请客吃饭,她当然一口答应了。   没想到的是,吃完饭以后已经很晚了,大家还是吵着要去泡吧,还没等雪容反应过来,就已经站在酒吧街的路口了。   她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在路过“Forget”的时候下意识地往里面看了一眼。   跟她回国以后第一次碰见陈洛钧时一样,这里还是这条街上最安静的一家店,只是装修跟原来大不一样,客人也多了很多。   “就这家好了,这家没那么闹腾。”雪容的领导也发现了这家店。   同事们一拥而上,把她半推半拉地拽了进去。   安迪一眼在人群里看到了她,先是错愕了片刻,接着便会心一笑。   雪容被他笑得心虚,只好也无力地回了一个笑容。   她有些坐立不安地被困在卡座里,一边跟同事们有一句没一句地瞎聊,一边不时慌乱地偷瞄吧台一眼。   安迪忙着招呼客人,一直没往她这边看。   快到半夜时,酒吧的灯光暗了许多,舞台上的乐队也换成了一个弹着钢琴唱爵士的歌手,气氛渐渐变得慵懒而暧昧。   雪容起初的慌张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隐隐的期待。她有点猜到接下来会见到谁,会发生什么,那种紧张中带着一丝焦虑,焦虑中又有些期盼的心情让她的手心出汗,心跳紊乱。   只是她猜错了。   直到她跟同事们聊得累了走到街边分头打车,也没有见到那个人。   “江雪容!等一下!”   雪容把同事们都送走了,刚要伸手拦下一辆经过的出租车,便听到身后有人叫她。安迪气喘吁吁地奔了出来。   “你……你要不要再坐一会儿?”安迪跑到她面前,喘着粗气问。   雪容摇摇头:“好晚了,要回去睡觉了。”   “就……就一会儿……”安迪执意想要挽留她。   雪容还是摇头。她不知道自己刚才怎么会错以为陈洛钧会来,还那么傻气地暗地里盼着他来——他要是想见她,早就有无数个机会找她了,她的生日,元旦,春节,端午节中秋节甚至还有情人节儿童节,整整一年多过去了,他们就在一个城市,却再也没有见过面,除了他已经不想见她以外,还能有什么解释?   安迪看了看手表,还没来得及继续说什么,雪容便抢在他前面说:“真的不早了。我还是先回去了。”说着,她便探头继续准备打车。   “你……”安迪站到她前方挡住她的去路,还没来得及接着劝她,便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人家要回家,你拦着她做什么?”   冰冷的声音,满不在乎的语气,雪容闭起了眼睛,绝望地发现自己还是没出息地脚软了。   她咬了咬嘴唇,硬是转过身来一笑说:“是啊,我早就准备走了。”   陈洛钧见到她明朗而干脆的笑容,不由得一愣。   雪容对上他的目光,脑海也是一片空白。   他比她记忆中胖了一些。不对,是强壮了一些。虽然已经是深秋了,他却只穿了一件简单的白衬衫,肩膀、胸膛和胳膊都能看出修长健康的肌肉轮廓,头发剪得很短,变成了她从没见过的圆寸,显得眉宇间的英气又浓重了几分。   如果不是在这种尴尬的气氛下,她会为了他不再那么消瘦而欣喜万分的。她一定会的。   可是现在她的心情却蓦然低落,甚至有点愤愤不平了。   原来他现在的状态挺好。比她记忆中的任何一个时候都要好。   “你们聊,我得赶紧回酒吧了,这都走开好一会儿了。”安迪把陈洛钧往雪容这边推了推,又冲已经准备开过来的出租车使劲摇了摇头,才忙不迭地一路小跑回去了。   雪容想要转回身去继续打车,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挪开脚步。   陈洛钧也一直定定地看着她出神,看得她心如鹿撞,情不自禁地侧过了脸去。   “剪头发了?”他忽然问。   雪容轻轻地“啊”了一声,想起他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短发的样子,便忽然觉得脖子那儿空空凉凉的,不由得伸手挡了挡。   “挺好看的。”他又说。   雪容的脸一下就红了,脑袋也愈发低了,似乎恨不得赶紧找个地缝钻进去。   陈洛钧搜肠刮肚地想要找点话说,又生怕自己一张口会说错什么,一时间竟束手无措地呆站在了那儿。   雪容尴尬地松开一直捂着脖子的手,把被风吹乱的头发挽到耳后,不知是不是紧张得手抖,居然心慌意乱地带掉了耳环。   她急忙蹲下去想找,却怎么找都找不到。   陈洛钧也蹲了下去,只是随便看了看,便发现了她那只耳环,捏在指尖站了起来。   雪容也跟着站了起来,想伸手问他要回来,又不好意思。   他没有想到要把耳环还给她,只是鬼使神差地向她走了一步,微微低下了头。   她下意识地便仰起了脖子。   他用衣角擦了擦耳环的银针,抬起手想帮她把耳环戴上,却发觉自己的手颤抖得差点捏不住那小小的一块金属。   他们几乎同时想到了他给她买的那对hello kitty的耳环,想到了他第一次给她戴上时的笨拙和小心翼翼,想到了那时那清浅却悠长的吻。   雪容闭起了眼睛。   她听得见自己快要飞起来的心跳,听得见他靠近了而显得急促的呼吸。   他的手指从她的脸颊边缓缓移到了她的嘴角,就再也没有了动作。   她睁开眼睛,发觉他正盯着自己的嘴唇,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神渐渐黯淡下来。   “阿洛。”她抓住他就要从自己唇边撤开的手指,轻轻地叫了一声。   他微抬眼帘,跟她四目相接了片刻,又怅然地看向了别处。   “阿洛。”她又叫了一声,“我失恋了,所以剪短了头发。”   说出这句话时,雪容觉得自己的脸皮实在是厚到了极点。她怎么能对着被自己无情抛下过的阿洛说出这样的话来?就好像她还指望他会原谅她,重新接受她似的。   陈洛钧的眼神重新对上了她的目光,却一直没有变化,还是和刚才一样的惆怅纠结,似乎迟迟没有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只是他的身体已经提前一步理解了她的意图。   等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他的手臂已经紧紧地环上了她的腰,他的唇也已经游走到了她的唇间。   她好像想说什么,一直在不老实地抗拒着他。   他莫名地有些生气,抬起手来按住了她的后脑勺,让她一分一毫也动弹不得。胸膛里似乎有一团火焰要爆裂开来,堵得他连呼吸都困难起来,指间的力气渐渐加大,像是要把她捏碎在自己手心里,才能让那团火焰平息下来。   他尝到了一丝咸味,却不想管那是什么,直到那味道越来越明显,他才终于挣扎着停了下来。   那是雪容的泪水。她已经满脸都是泪,紧紧闭起的眼睛里还有不断涌出的晶莹的液体,沿着浓密的睫毛滚滚而下。   她隔着满眼的泪水,就这么呆呆地看着他。   “阿洛。”她弱弱地叫了一声,把手心贴上他的脸颊。   他点点头,嘴角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沿着被泪水模糊的视线,她觉得自己的心被他的笑容一点点地填满,暖意充斥着整个胸腔,有点甜蜜,又有点一跳一跳的抽痛。   周围一直人来人往的很热闹,只是两人这时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拦住了下一辆经过的出租车。   雪容跟司机说了自己的地址以后便没有再说话 。她想问他是不是安迪通知他来的,跟他说了什么,又想问他最近怎么样,问他刚才那个吻是什么意思。可是那些跟眼前这片刻的温存比起来,都太不重要了。   他习惯性地揽过她的肩膀,张开手指想要抚上她的头发,却扑了个空。   她软绵绵地靠在他肩上,抱着他的手臂却无比坚硬倔强,细细的胳膊硌得他都有些疼。   陈洛钧见到她的新家时,意外得很久都没有说出话来。   他不知道她变得这么能干,家里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沙发的靠垫和茶几上的桌布是同一款天蓝色的小格子布,清爽又温馨,小小的餐桌上还插着一瓶花。   雪容反而不好意思起来,挠挠头找话说:“这里没有拖鞋给你换哎。”   陈洛钧便脱了鞋只穿袜子走进去,四下张望了一番。   房子不大,两眼就能看到全部。   他很快便转回头来,看着还愣在门口的雪容。   “你坐啊。”她指指沙发,有些不安地走过去拍了拍靠垫。   陈洛钧刚坐下来,雪容便又指指厨房:“我去泡点茶给你。”   她在厨房耽搁了很久才出来,捧着一个咖啡杯,冲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家里没有茶叶。刚搬来,好多东西都没买。喝咖啡行不行?”   他点点头,欠身接过杯子放在茶几上。   “你饿不饿?冰箱里有排骨汤要不要……”她又想往厨房里溜,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带到沙发上。   “我什么都不要。”他转过身面对着她,拨开她遮住额头的发丝,“只想看看你。”从她回国以来,他一直都想好好地、不被任何人打搅地看看她,可是两年过去了,他才终于等来了这样的机会。   他的手指在她脸上流连许久,又一次停在她的唇上。   这次他吻得很小心,温柔地让她心疼。   她有点不敢相信似的,偷偷地睁眼瞄了瞄他,发现他正紧紧地闭着眼睛,便又闭上眼睛,使劲抱住他的腰,深恐他会忽然消失不见。   她其实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一直保持着沉默。   “把头发留回来吧。”他忽然说。   “不好看?”她依旧趴在他的肩上,感觉到他摇了摇头。   “不是,只是不太像你了而已。”   “好。”她乖乖地答应了。   “什么时候跟那个谁分手的?”   他的语气分外自然,就好像在问她晚饭吃了什么一样,却刻意回避了孟良程的名字。   “好久了。在C城的时候,就已经……”她支吾一下,没有说下去。   他怔了怔,直起身子看着她:“那为什么不告诉我?”   雪容不敢看他的眼神,低头把脸埋在他的胸前很久才说:“我以为你再也不会理我了。”   他的胸膛微微震动了一下,像是笑了笑,随即很自然地在她耳边说:“我怎么可能不理容容呢。”   他说得没有一丝犹豫,语气里带着三分放纵,七分自然。   她其实不想哭的,她其实很久很久没有觉得这样放松,这样幸福了,可是眼泪就是不由自主地滑出了眼眶。   她哭得很小心,没有出声,没有抬手擦眼泪,只是在他的腿上躺下,用力地握住他的手。   陈洛钧的手机突然在裤袋里振动起来,吓了她一跳,松开了手臂。   他看了眼来电显示,站起来走到厨房才接了电话。   他这个电话只讲了一两分钟,回来时雪容正坐在沙发上不安地对他笑。   “你要走了?”她见他半天没有要坐下来的意思。   他下意识地皱皱眉,点了点头。   “哦。”雪容站起来,局促地拽了拽弄皱了的衣服,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那……”陈洛钧犹豫了一下才往外走,“你……你早点睡吧。”   雪容送他到门口,低头小声说了句:“你路上小心。”   “嗯。”他俯下身来,嘴唇极轻地碰了碰她的脸颊,转身替她关上了门。   走到楼下,陈洛钧有些失魂落魄地停下了脚步,在路边绿地的花坛边坐了很久,才重新站起来。   刚才那个电话是打来通知他前两天一次试镜的结果的,不出意料,他又没能得到那个角色。   他以为自己已经对这种一次次的打击习以为常了,平时都是一笑而过,今天却不知为什么,忽然间便连腿都软了,只得落荒而逃地从她家里出来,狼狈不堪。   雪容家离他自己住的地方隔着几站地铁的距离,他恍惚地走了很久,一抬头发现自己竟然已经走回了自己家。   他胡乱洗了个澡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愣了很久,才按到刚才那个已接来电,拨了回去,跟田云说:“上次你说的电视剧……我想去试试。”   “哎哟大少爷,您终于想通了啊,今天太阳这是从哪边出来了啊?”田云惊喜地叫道。   “我需要钱。”他极其平静地回答道。   “哎呀你总算开窍了。”田云的声音高了八度,“我早就跟你说,你不是话剧院的正式编制,光靠那些小角色的排练费和演出费够干什么的?还房贷都不够吧?还累得半死不活的,你看你为了那个大戏健了三个月身,结果呢?还不是给别人抢去了。电视剧有什么不好?不一样是演戏嘛……”   “嗯。”他简短地应道,“你帮我多接点活就行。什么活都行。”   “行,就冲你这态度,我就什么事都好办了。”田云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挂了电话,他侧过身,翻到短信记录,一条条地看着手机里存着的雪容给他发的短信。   “洛钧,我累了。你的容容,要离开你,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了。再见。”   四年前的这条消息,还是能毫不留情地刺痛他的心。   雪容几乎一夜都没怎么睡,只要闭起眼睛,就会从见到安迪开始,把晚上发生的事情一幕幕地重新回忆一遍,却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记忆,生怕这一切都是她一相情愿的幻想。   第二天一整天她都握着手机,不知道该怎样跟他沟通。   是该像以前若无其事一样问“吃饭了吗?在干吗”还是再确认一遍“我们是真的又在一起了吗”。   是该问他今天做什么去了,是去排练还是演出,还是打听一下他晚上有什么安排?会不会显得自己太主动太自作多情?   好多年前的烦恼,她又重新经历一遍,只是比原先更加纠结复杂——太多的问题不知道该怎么问,太多的话题已经变成了敏感的禁区。   而他也一直没有联系她,只是在快到半夜的时候发来一句“晚安”。   她只得也回了一句“晚安”。   接下来的几天,天天都是如此。他在很晚的时候跟她说一句晚安,除此以外,就再也没有别的消息。   雪容上班时有点魂不守舍,开会时也攥着手机,不时瞄两眼,领导忍不住打趣她说:“小江啊,等你男朋友短信啊?”   “哪有……”她低头不敢承认。   “还说没有,瞧你那个心不在焉的样子,下次我们出去聚餐叫他出来给我们看看呀。”领导又说,周围的一圈同事也跟着附和。   “我还有个文件没有复印……”她慌忙逃了,听见身后领导还在说:“小江外派之前经常开车来接她那个是他男朋友吧?”   “那个早分手了。”有人赶紧小声辟谣。   “哦……不过以我们小江的条件,再找一个也不是难事嘛,你们谁有好男孩子介绍啊?”   雪容逃得更远了,在茶水间躲了很久才敢出来。   她跟陈洛钧的事情没有人知道——如果不算一直以为他们还在一起的爸爸的话——不过齐诺却很敏锐地在跟她聊天的时候发现了端倪。   她其实什么异常的表现也没有,只是在齐诺第一百零一次开玩笑说要做她男朋友的时候不是断然拒绝,而是呆滞了片刻,接着笑了起来。   “完了。”齐诺抚胸叹气,“你有男朋友了。”   “什么啊?”雪容惊讶地等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原来真有了啊!”齐诺倒在沙发上,“我看你那个笑得不正常的样子,就试探你一下,谁知道你真承认了。”   雪容哑口无言。   齐诺又爬起来问:“他哪点比我好?你说,你说。”   雪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是我的初恋啊,你当然比不上。”   齐诺愣了好久,给她一个灿烂的微笑:“恭喜你啊。又重新在一起了,多不容易。”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们算不算重新在一起了。”雪容苦恼地撑住下巴,简单地跟齐诺说了一下他们现在古怪的、几乎不说话的状况。   “那还不简单,把他灌醉问他呗。”齐诺甩甩头发,“这招很有效。”   “去你的。”雪容就知道他说不出什么好话来,“你还是赶紧去写你的书吧。我,还有广大读者可都等着呢。”   “最近写不出来。”齐诺揉揉头发。   “为什么?”   “刚知道喜欢的人谈恋爱了啊,心情差。”   雪容对他这样口无遮拦的玩笑话早就习惯了,笑着就断了视频。   有那么一秒钟,她多希望陈洛钧也能像齐诺一样,整天缠着她说一大堆话,哪怕有好多是废话,还有好多是玩笑话。   可是他从来不会,她连他在做什么都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无数次地在网上搜索他的名字,却没有一点点他最近的消息,而这对于一个演员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这件事困扰了她好几天,终于在周五下班的时候忍不住去了安迪的酒吧。   安迪见她来了便径直从吧台里走出来,拽着雪容找了个角落坐下。   “你这孩子,跟人家分手了也不早点说。”安迪开口就数落她,“那天晚上我打完电话叫洛钧来以后还后悔了半天,生怕好心让他来看你一眼,结果又惹出什么事情来。还好,我总算是没白操心。”   雪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岔开话题问道:“最近生意好吗?”   “挺好的,托老板的福。”   “谁是你们老板?”   “苏雅啊,你不知道?”安迪见雪容一脸摸不着头脑的表情,诧异地问,“洛钧没跟你说过?”   “是吗?”雪容苦笑,“他怎么会跟我说这些。”   “当时我欠了别人钱,苏雅帮我还了,索性就当她把酒吧买下来了啊。所以洛钧才立刻就搬出去了。”安迪尴尬地笑笑。   “哦。”雪容点点头看了看周围,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那他现在住哪儿?海棠花园?”   安迪为难地看了看她:“你这也不知道?那天晚上我远远地看到你们俩……还以为……”   雪容也不好意思了,她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声音压得很低:“其实我们什么都没有说。我连他在做什么都不知道。”   “哎,这家伙真不是一般的倔。”安迪叹叹气,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雪容抬头满眼恳求地看着他,“我知道就算我问他,他也肯定只会避重就轻敷衍我,拜托你就告诉我吧,好不好?”   不知安迪是被她委屈的神色打动了,还是其实自己早就憋不住了,他略微犹豫了一下,便下楼把生意交代了一下,带着雪容打车去了海棠花园附近的一个小区。   跟周围一片新开发的高层公寓不同,这个小区里都是老式公房,鱼龙混杂,不时有各种刚收了摊的小贩推着三轮车走进来。   “洛钧现在应该不在家,回头他知道是我把你带这儿来的我就死定了。”安迪在其中一栋又旧又破的楼房前停下,带她走到地下室,视死如归般地摸出一串钥匙,打开其中一间房门。   这间房子狭小而昏暗,一张床和一只衣橱就几乎占满了所有的空间,天花板上吊着的灯泡布满了灰尘,不知道用了多少年了,所有的家具都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掉了漆,缺了角。   雪容惊呆了。她做梦也想不到陈洛钧会如此潦倒,更想不到他为什么要这样自虐。   “他海棠花园的房子租出去了?”雪容问安迪。   “没有啊,空关着呢。”   “那他为什么不住?”雪容愈发奇怪起来。   “这我怎么知道,你得去问他啊。”安迪挠挠头,“我也觉得奇怪啊。”   “可是他……”雪容再度环顾了一下四周——其实根本没什么好环顾的,所有的东西,连他床头放着的书,都一眼就望到了。“他也不用住在这样的地方吧?”   安迪愧疚地转开视线:“他本来还有点积蓄,结果都借给我还债了。最近又一直接不到什么活……”   “为什么?”雪容皱着眉头好奇地问,“我记得他演完《漂泊的圣彼得》以后不是一片好评吗?”   “别提了。那部戏你也知道,是老外选的角,这种机会哪是一直有的。”   雪容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可是评论不是都说他演技很好什么的……”   “这个圈子又不是光靠本事混饭吃的。他那个脾气,以前又得罪了人……”安迪直摇头,却再也不肯说下去。   “那他不演戏做什么?”雪容又问。   “也不是不演戏,演倒是一直在演,就是演一些……不太热门的……”安迪尽量说得很婉转,“倒是有机会演电视剧啊什么的,但是他自己又挑……”说到一半,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哎,你有机会就劝劝他吧。”   这回轮到雪容叹气了:“我要是有机会还来会来找你吗?”   “总有机会的。”安迪很笃定地说,“要是真有人能劝得动他的话,我看也只有你了。”   雪容无力地在陈洛钧的床脚坐下,被他枕头边放着的一本书吸引了注意力。   那是一本薄薄的佛经,翻得很旧了,边角都软软地皱了起来。   “怎么都看上经书了……”雪容愈发皱起了眉头。   “还吃上素了呢。”安迪补充道。   回去的路上,雪容一直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太够用。   上次看到陈洛钧时,她还觉得他的状态比以前要好很多,没想到那只是一层一捅就破的表象而已。仔细回想起来,她虽然认识他那么多年,却一直想当然地觉得他那么优秀、那么坚强,却从来不曾真正了解他的想法,体会过他郁结在心底里的压力和痛苦。   雪容知道他周一晚上没有演出,想要约他,却连发一条短信都纠结了半天。   是问“最近在做什么?怎么都没有消息”还是“有没有空出来”?或者应该直接说“我想你了”?   犹豫了很久的结果,是用了她最拿手的发嗲招数:“阿洛,我买了宜家的书桌,可是不会装,你能不能来帮我看看?”   等了很久,他才终于回了一个“好”字。   她不知道是自己太脆弱,还是他的名字在她心上下了什么魔咒,看到这么简单的一个字,她的眼眶都不由自主地红了红。   雪容特地调休了一天,一早就起床去买菜做饭,天一黑便不时地奔到客厅窗边往楼下张望。   陈洛钧一进门便看见餐桌上满满当当的一桌子菜,惊讶得半天都没挪动脚步。   “我有买新拖鞋哦。”雪容献宝般地从鞋柜里拿出跟自己同款的蓝色拖鞋放在他面前,“先吃饭吧。”   他低头难以察觉地笑了笑:“先干活。书桌呢?”   “在房间里。”雪容跟着他走进卧室,看他蹲在地上,认真地研究组装说明书。   “阿洛。”   “嗯?”他头也没抬地答应了一声。   “这是不是跟你海棠花园那张桌子一样?”她装作不经意地站在房间门口远远地问。   “不太一样。”他依旧没有抬头,“我那个是旧款了。”   “那用到现在有没有坏?”   他没有立刻答,只是翻到说明书的下一页看了一会儿才说:“应该没有。”   “有没有你不知道吗?”   “很久没住那里了。”他放下说明书,开始拆包装的纸箱。   “为什么?”   “那不是我的房子。”他很理所当然地说。   “不是你的是谁的?你卖给别人了?”   陈洛钧把书桌的面板从包装箱里抽了出来,放在脚边,转了个身背对着雪容说:“是你的。”   他拆开一包螺丝,依旧低着头问:“螺丝刀有没有?”   半天没听见雪容的回应,他才转回头站起来,走到一直在发呆的雪容面前晃了晃手:“螺丝……”   话还没有说完,他便被她紧紧地拦腰抱住,力气大得让他一个趔趄。   “又怎么了?”他拍拍她的脑袋。   她抱着他沉默了许久,才带着一丝鼻音说:“我的房子先借给你住好了,反正空着也是空着。”   他僵硬着身体犹豫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好啦,再不放开我,你的桌子到明天也装不好。”   “不放。”她摇头。   “放开我又不会走……”他叹了口气。   雪容这才勉强松开了手:“螺丝刀在厨房,我去拿。”   她拿了工具回来问:“要不要帮忙?”   “你站远点,别帮倒忙就行。”陈洛钧已经开始装书桌的桌腿。   “哦。”她退后一步。   其实她本来准备了一大堆问题想要问他,可真见到他了,又实在不愿意提起这些不开心的事情,破坏了这难得的安静的气氛。   算了算了,多做一天的鸵鸟也不会怎么样。她一边自我安慰着,一边靠在门边看着他忙碌的身影。   吃饭的时候她没有怎么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发觉他小心地绕过了所有肉菜,只盯着几样蔬菜夹。   “为什么不吃肉了啊?”她憋了大半顿饭,最后还是没忍住问。   “不想吃就不吃了。”他避开她的眼神,无所谓地答了一句。   她没有再追问,只悄悄地把他爱吃的荷兰豆往他面前推了推。   陈洛钧刚放下筷子,手机就响了。这回他没有躲去厨房,只是看了雪容一眼,便接了起来:“嗯……正在吃……跟容容一起。”   雪容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不禁睁大了眼睛看他。   他对她一笑,继续说道:“她做的饭……挺好吃的……”接着声音却渐渐低下去,“下个月?我不知道有没有空……到时候再说吧。”   又应付了几句,他挂了电话说:“我姑姑。”   “哦。”雪容其实也猜到了,“陈老师还好吧?”   “挺好的。”他站起来收拾碗筷。   “让你下个月干吗?”   “没什么。”他避开话题,端着空碗往厨房走去。   雪容有点郁闷,偷偷叹了口气跟在他身后,两人一下都变得心事重重,愈发安静了下来。   陈洛钧洗碗时,她站在他身后抱住了他。他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只是在洗完所有的碗碟之后,擦干了手,默默地覆在她的手上。   她探出手指,缠到他的指间,两人的手温柔而坚定地握在一起。   那一刻她忽然如释重负地感觉到,自己的灵魂终于回到了身体里,她终于又找回了当初那个执着、勇敢,拿全部身心爱着一个人的江雪容。 Chapter6 我们现在都在为爱而勇敢   入秋的时候,雪容接到了工作以来最艰巨的任务——露天音乐节。   本来负责这个项目的是她的领导,可是她在准备工作进展到关键时刻忽然怀孕了,在他们这样一个缺乏人手的公司,任务自然而然地就落到了雪容头上。   虽然她一直都有参与,但一夜之间所有的责任事无巨细都担在了她的肩上,还是让她吃不消。十几个参加的乐队要联系,要安排食宿,场地的考察和确认,技术人员的面试,市场宣传,媒体关系——接连几个星期,她几乎没有在午夜之前结束过工作,好多时候压力大得哭都哭不出来,只想撂挑子走人算了。最糟糕的是,她连个倾诉的对象都没有。她本来就没什么朋友,单位的同事个个跟她一样披星戴月,工作复杂得跟齐诺也说不清楚,至于陈洛钧——他本来烦心的事应该就够多的了,她哪好意思拿自己的事情再去骚扰他,况且她忙得根本连见他的时间都没有。   音乐节前一个星期正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雪容意外地接到了陈洛钧姑姑的电话。   她自从跟陈洛钧分手出国以后便没有跟陈老师联系过,看到她家那个曾经很熟悉的固定电话号码时,不由得踌躇了很久。   寒暄了两句以后,陈老师却叹叹气说:“容容,其实我是有事要找你帮忙。”   “啊?”雪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你知道洛钧很久没回来了吧?”陈老师先问,“这两年跟他爸闹得僵了,连过年都没回来,都是他妈妈去A城看他的。”   “嗯。”其实她并不清楚他的行踪,只好含含糊糊地应着。   “虽然我知道洛钧很反感他爸老是催他回来,不愿意走他爸给他安排好的路,但他们毕竟是父子俩,一直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况且洛钧这几年发展得也不好,怎么也得给自己留个退路,不能跟他爸闹得太僵,你说是吧?”   “嗯……”雪容继续有点木木地点头说。   “这个月底正好他爸过六十大寿,请了很多人,我是想劝洛钧回来吃个饭的,但是他死活不肯。”陈老师又叹气道,“说来说去都没能说动他,没办法,只好找你劝劝他了。”   雪容忐忑地问:“我?可是我……”   “你去劝他最合适了。”陈老师打断她,理所当然地说,“这几年多亏有你陪着他,不然他出了那么多事,怎么能坚持得下来?”   雪容彻底愣了,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别说什么陪着他了,她连他出了什么事都完全一头雾水,可又没法开口问,生怕说错话,只好保持沉默。   “容容啊,洛钧跟他爸一样,都是面冷心热的人,又倔,两个人都不肯先找个台阶下。其实他爸的工作我都做得差不多了,只要你开导开导洛钧,让他回来吃个饭,就当是低个头,父子俩有什么不能好好谈的。况且他们一直这样僵下去,你跟洛钧的终身大事都得给耽搁了,没有他爸点头,你跟他感情再好,在一块也不自在,是吧?再说他现在的情况,别说结婚了,连养活自己我看都成问题,你跟着他吃了不少苦吧……”   陈老师还在说,雪容的脸却腾得红了。   她还从来不知道,自己在陈老师心目中,已经是能跟陈洛钧有“终身大事”的身份了。   陈老师再三拜托她一定要劝劝陈洛钧,然后挂了电话,而她则久久没有缓过神来。   整理了很久思绪,她才意识到了一个问题——这么久以来,他一直在替她掩饰,掩饰她抛下了他,跟别人在一起了的事实。   雪容打了个电话给他,却在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刹那退缩了:“啊那个……没什么事啦,就是……星期六有露天音乐会,是我们公司主办的,你有空吗?”她灵光乍现地找了个话题。   陈洛钧考虑了一下说:“周六不一定有空。”   “哦,没事啦。”雪容失望了片刻,想了想他也确实不太可能为了一个音乐会就放下自己的演出来陪她,只好勉强一笑说,“你看喽,万一有空过来就打电话给我,我这里有贵宾票哦。”   他笑了笑,答应了。   星期六那天陈洛钧没有出现,雪容反而松了口气。她从早上一睁眼就到了音乐节现场,一直忙到下午开场前,连午饭都没来得及吃,万一陈洛钧真的来了,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第一个乐队登台二十分钟前,雪容手下的一个实习生怯怯地来跟她说:“江老师,给媒体的资料袋在哪里?我没找到啊?”   “就在那边的工作桌后面。”雪容往草坪最后面的工作帐篷指了指。   “我刚才找了,没有。”实习生的声音愈发低下去。   “怎么可能呢?我刚才还看到那个纸箱的。”雪容着急地皱眉头。   “那里面不是宣传资料,是前两天我们收到的出版社寄来的新书,早上出来太忙了,拿……拿错了……”实习生小心翼翼地道歉,“对不起……”   “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雪容眼前一黑,语气僵硬地打断她,“赶紧回去拿吧。打车来回应该来得及,路上小心。”   “哦哦。”实习生赶紧飞奔而去了,雪容刚准备走去舞台跟技术人员再确认一遍场地的音响,忽然想起来公司储藏室的钥匙还在她身上,急忙一路小跑地往外追。   音乐会的场地是一个封闭式的公园,公园内部的停车场需要凭票进入,打车的话要走将近十分钟到公园门口,雪容一边追,一边还在不停地接到各种乱七八糟的电话,想快都快不起来。   走到公园门口,发现那个实习生小姑娘已经不在了,大概是已经打到车走了,电话也没接,不知道是没带在身上还是没听见。   雪容又急着要拿资料,又不敢丢下这边的场子自己也打车回公司,正在纠结得团团转的时候,一辆车停在了她面前。   “要帮忙吗?”孟良程按下车窗探出头问。   雪容太久没有见过他,竟然呆了很久都没有反应过来。   “喂。”孟良程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是不是要打车啊?”   雪容这时才醒过身来,冲他客套地一笑说:“没事,谢谢。”   她一边说,一边又拨了一次那个实习生的电话,还是没人接。   “有什么事就说啊,跟我不用客气。”孟良程冲她诚恳地一笑。   雪容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好心一横,把钥匙递给他说:“能不能帮我送到公司,给一个姓任的小姑娘?她刚打车回去,应该就在前面。”   “好。”孟良程接过钥匙,二话不说就开车走了。   雪容再一路狂奔回到现场,开始招呼一些早到的客人和媒体。   半个小时以后,实习生终于回来了,孟良程跟在她身后,抱着整整一箱的宣传资料。   “放这儿吧,谢谢你啦。”雪容腾出签到台下面的一块空地,孟良程弯腰把纸箱塞了进去,站起身,抹了抹额头的汗说:“跟我客气什么。你忙吧,我去找个好点的位子等开场了。”   说着,他就很自觉地走了。   “江老师,今天多亏你朋友了。”实习生抚着胸口说,“这个点我从公司出来肯定连车都打不到。”   “下次看你还这么粗心不?”雪容一边敲了敲她的脑袋,一边往孟良程远去的方向看了看。他怎么会一个人来这儿的?是知道她也在这儿,还是巧合?   还没来得及细想,另一拨相熟的记者就到了,她只得打起残存无几的精神,再度堆起满脸的笑容。   如果是个普通观众的话,她也许会觉得这场音乐节很好玩很热闹,可身在其中,她没有一秒钟不在希望它快点结束,让她能快点回到家里,换上睡衣窝在沙发的一角,随便吃点零食看点电视剧都好。   接连几个摇滚乐队的演出结束以后,舞台后方燃起了闭幕的烟花,雪容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她一个人站在舞台背后的工作帐篷前,看着漫天姹紫嫣红的花火亮了又暗,最终归于平静。   技术人员拆台的时候,她终于完成了工作,走到场地外围的花坛边,开始啃晚饭的三明治。   “工作这么卖力,也没个庆功宴什么的啊?”孟良程不知道怎么找到了她,笑眯眯地从黑暗里走出来,坐在她身边。   雪容一惊,放下了手里还剩的半个三明治。   “今天多谢你了。”她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又道了次谢。   “你说过了。”孟良程笑得愈发轻松写意,“小事一桩,用不着说那么多遍吧?”   雪容尴尬地跟着笑了笑:“你今天来看演出?”   “是啊。”孟良程很随意地往场地中央的舞台指了指,“第一次看露天的音乐节,没想到效果这么好,这么high。”   “那就好,我们公司第一次办这种活动,本来还怕没人来呢。”   “怎么会呢,网上早就炒得很热了,票都买不到,我这还是买的黄牛票呢。”   “是吗?”雪容随声附和道,“是听说票卖得挺好的。”   “本来晓琪也要来的,可惜她感冒了,浪费一张票。”孟良程说起林晓琪的口吻再自然不过,雪容倒反而愣了,有些不知所措地低了低头小声说:“那是挺可惜的。”   “上次听说你见过晓琪?”孟良程问。   “嗯。她刚好去采访我们的一个活动。我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转去做记者了。”   “就你去C城没多久以后。她有一次到我们公司附近采访,急着赶回去写稿又打不到车,就找我送她,我们俩才……”他声音微微低了下去。   “哦。”   “以前注意力都在你身上,越是得不到,越是在乎,有点钻牛角尖了,从来没发现晓琪也是个挺好的女孩子,性格爽快,也没什么脾气,对我又好,所以……”   “嗯。”雪容点点头。她其实挺能理解孟良程的,毕竟她自己从来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女朋友。   孟良程赶紧补充道:“我不是说你不好啊……”   “我知道。”雪容笑了笑,“你说的都对。”   “嗨,咱们别说这些了,我送你回去?”孟良程问道。   “啊?不用了。”雪容慌忙拒绝,“我等下打车就行了。”   “这儿打车要走很远呢。天又这么冷。”孟良程说着就拽住她的胳膊肘,“走吧。”   “真不用了。”雪容抽出自己的手臂,“待会儿还有活要干呢,你早点回去吧。”   孟良程犹豫了一下,只得作罢了。   往外走了没两步,他忽然转头回来说:“雪容,咱们还是朋友吧?”   雪容点点头:“当然。”   “那就好。”他笑笑,“看来我人品还不算太差。我走了,保重啊。”   他的笑容带着她熟悉的轻松和愉快,却又平添了几分自信坦然。   雪容笑着再一次点点头,看着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所有的观众和乐队都走了以后,雪容还要陪着技术人员把舞台拆掉,再盯着设备运上卡车才能离开,走出公园打车时已经半夜两点了。   一个人站在空旷黑暗的公园门口,她其实是有点怕的,吹着冷风暗自后悔刚才不应该逞强让其他同事都先回家了。   她翻出手机想给陈洛钧打电话,但看看时间,还是放弃了。   雪容筋疲力尽地回到家,拖着沉重的脚步爬上三楼。   家门口走廊上的路灯坏了,她在黑暗里摸来摸去也找不到钥匙,机械地翻了半天包,大脑都快当机了,刚想起来拿出手机,准备照一下亮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容容”,吓得她差点把包都掉在了地上。   回头一看,陈洛钧坐在通往楼上的台阶上,脸色在她手机泛白的荧光下显得很是疲惫。   “你怎么在这儿?来了多久?怎么不打电话给我?”她惊讶地问了一大串问题。   陈洛钧晃晃手里的手机:“没电了。”说着,他站起来,走到雪容面前,见她还愣着便皱眉问,“还不开门?”   “哦。”雪容这才反应过来。   两人进了房间,雪容扔下包包便倒在了沙发上。   “这么累?要睡就到床上好好睡。”陈洛钧在沙发前蹲下,拍拍她的脸颊说。   “不要嘛。懒得动。”她哼哼两声。   “这样睡当心受凉。”陈洛钧晃晃她。   “讨厌。”雪容一边撅嘴,一边却忍不住笑着坐起来,闭着眼睛冲他伸出胳膊。   他叹叹气,把她从沙发里拉起来,牵到房间里。   “不对,我还没有洗澡呢。”雪容睁开眼睛,自己从橱里拿了换洗衣服走到洗手间里,胡乱洗了个澡,拉开门看见陈洛钧等在门口,便又闭起了眼睛,被他再度牵回房间里,重重地趴在床上。   她其实没有睡着,只是迷迷糊糊地听见他的脚步从远到近,在她的床边坐下,接着脑后便穿来一股热风。   “头发都不吹就睡觉。”   他温热的手指穿进她发间时,她不由得颤抖了一下,绷紧了身体。   只是很快,她开始放松下来,不知是因为头顶不断传来的热风,还是因为他偶尔碰到她脸颊的指尖的温度。   她的头发慢慢地干燥起来,人也慢慢地越来越疲乏,还没等头发吹干就睡着了。   陈洛钧关了电吹风刚站起来,却没想到她在睡梦中翻了个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他没站稳,栽倒在了床上。想把她的胳膊拉开,又不敢使劲,被她像八爪鱼一样牢牢缠住,动弹不得。   他叹了叹气。她一直喜欢用这种姿势抱着他,好像从来都不太清楚自己这种亲昵的举动会给他带来多大的折磨,每每搞得他心猿意马,呼吸困难。   她柔软的身体带着暖暖的温度和微弱的香味,贴着他的皮肤也光滑而细腻,头发不时蹭在他的脖子上,他只能僵直地躺着,极其艰难地调整呼吸,控制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很快就全身都麻了。他小心翼翼地动了动,她却忽然醒了,睁开眼睛看见是他,怔忡了一下,脸一红,松开了紧紧抱着他的手脚,往后退了退,转身贴到了床沿边。   “你是不是要回家了?”她怯生生地问。   “过来。”他摇摇头,又把她拽回来抱在怀里,拉开她的胳膊环在自己腰上,心满意足地闭起了眼睛。   怀里的人好像从未如此贴近过,又好像从未离开过,那满满的触感渐渐把他心底里的空洞一点点地填充了起来,温暖几乎快要溢了出来。   “阿洛?”   “嗯?”   “阿洛。”她只是又叫了一声,却什么都没有说,一下子就又睡着了。   不知道是因为实在太累,还是因为有个温暖的身体一直贴着她,雪容这一觉睡得很沉,醒过来时已经快到中午了。   雪容睁开眼睛,有点惊讶地发现陈洛钧还没醒。她印象中他似乎一直睡得比她晚很多,起得又比她早很多,很少有睡到中午的时候。   她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小心翼翼地探手摸了摸他额头,发现他烧得滚烫。   陈洛钧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无力地睁开眼睛看了看雪容。   “你发烧了。”她摸摸他的手心,果然也烫得吓人。   他好像没有反应过来似的,依旧睡眼惺忪地看着她。   “我去帮你倒点水。”雪容下床倒了杯温水,又拧了条凉毛巾才回来,却发现陈洛钧已经坐起来穿外套了。   “你干吗?”她惊道,“生病了还不好好躺着?”   他低头一边系纽扣一边摇摇头,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我要走了。”   “去哪儿?”   “今天要进一个电视剧的剧组。”他站起来,径直往洗手间走,边走边问,“有没有新的牙刷?昨晚被你按在床上,连牙都没刷。”   雪容脸一红,又被他轻描淡写的态度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好,悻悻地找了新牙刷新毛巾出来,一言不发地塞到他手里。   他刷牙洗脸的时候,雪容就站在门口看着:“今天一定要走吗?”   他一边擦脸一边点点头。   “可是你都病了。”   “没事。”   “非去不可吗?”她又不死心地问。   他把毛巾挂好,淡淡地说:“今天不去就不用去了。”   雪容叹了口气:“那剧组在哪里?”   他说了个南方的小城,要飞两个多小时才能到。   雪容气结地站在洗手间门口,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绕过她往门口走:“下午的航班,我先走了,还得回去收拾行李。”   雪容还赌气般地站在洗手间门口,皱着眉头不想说话。   “过来。”他对她张开双臂。   她哼一声。   他只得放下手臂轻声说:“那我走了。可能要半个月才能回来。”说着,他弯腰换好了鞋,直起身来远远地看了她一会儿。   雪容往他的方向迈了两步,想了想又停下来,低头踢着脚边的沙发。   陈洛钧叹叹气,转身拧开了大门,放慢了动作走出去。   雪容咬着嘴唇听见门锁“咔嗒”一声关上,顿时就开始后悔了。   她是很生气,气他消失了这么久,现在只看了她两眼就要走,更气他明明烧得东倒西歪还要去赶飞机。   可还要再等半个月才能再见到他……   她顾不得再生气,飞奔到门口,想要追上他再说两句话,一开门,却发现他就站在那儿,见她出来,笑着对她又一次伸出了胳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发烧,他的怀抱格外温暖。   “记得吃药知不知道?”她瓮声瓮气地交代,“还要按时吃饭。”   “嗯。”他的脑袋压在她头顶蹭了两下算作点头答应了。   “阿洛。”   “嗯?”   “是不是很重要的戏?很重要的角色?”   他没有回答。他不知道怎么告诉她其实只是个很不重要的戏,很不重要的角色,但是他非去不可。   她换了个问题:“真的……不去不行吗?”   这次他还是没有回答。   她其实早就已经知道答案了,只得沮丧而无奈地把他抱得更紧。   “哦对了。”雪容忽然想起什么,放开他跑回房间里, 拿了个玻璃瓶又跑回来,“这个是C城的特产,是一种药油,听说用来按摩的话,会很热很舒服的,我早就带回来了,一直没来得及给你。你回头试试看吧。”   他接过来看了看,又捏在手里掂了掂分量,才抬头问:“我自己怎么试?”   “呃……”雪容挠挠头,“也是哦……我买的时候没想那么多。”   他又低头摩挲着瓶身,仔细地把标签上的说明都看完了,把玻璃瓶又还给她:“放你这里吧。下次你帮我试。”   雪容红着脸点点头。   他亲了亲她的脸颊,这一次是真的告别离去了。   雪容照例一个人去菜场买菜做饭打扫卫生,做完家务以后就在书桌前埋头看齐诺的第三本书,完全不知道陈洛钧飞到两千多公里外的片场,却发现本来属于他的角色硬生生被别人抢了,只得连夜再坐火车回来。   他只买到了硬座票,挤在一排三个座位的中间,默默忍受着两边乘客扯着嗓门打牌的嘈杂声。   雪容在快到半夜的时候给他发了条短信:“还在发烧吗?有没有吃药?开工了辛不辛苦?”   他认真揉了揉眼睛,考虑片刻才把短信发出去:“已经吃药了,没事。明天才开工,今晚可以好好休息。”   她很快回过来:“那赶紧睡觉喽,我也要睡啦,明天要上班呢。阿洛晚安!”   他简短地回了句晚安,想去倒杯热水,看了眼走道上两个被摞在一起当做临时牌桌的纸箱,便还是靠回椅背上,裹紧外套,尽量把自己缩成一团。   田云的电话打来时,他刚开始迷糊,看到她的名字,只得硬着头皮绕过牌桌和把走道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找到一个还算安静的角落。   “对不住对不住。”田云一开口就道歉,“我也是刚知道换人了。赵毅良那个小子太不靠谱……”   “没事,算了。”陈洛钧早已经没了脾气。   “那你现在在哪儿?”   “回来的火车上。”   “什么时候到?”   他算了一下,火车要坐将近三十个小时:“后天早上吧。”   “那你回来好好休息,回头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田云像是在安慰他,“那个什么破角色,咱们还不稀罕呢。找个比它好八倍的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他满不在乎地笑笑,权当相信她了:“行。”   挂了电话,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走回自己的座位上,明明已经心力交瘁,却一夜无眠。   雪容再一次听到陈洛钧的声音,是两天后的一大清早。   她正在上班的路上,接到他电话的一瞬间心就拎起来了。实在是因为他很少打电话给她,搞得她看见他的来电,总是觉得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情。   还好,他只是听起来格外疲惫而已,语速慢得有些不正常。   “昨晚……熬了个通宵。”他说。   “这么辛苦?”   “通宵也很正常。”他轻描淡写地说。   “可是你本来就不舒服。”   “没有。我早就好了。”   “那什么时候能回去休息?”雪容有些担心地问。   “快了。”   “那……拍摄还顺利吗?”   他沉默一下:“还行吧,挺好的。”   她意识到事情肯定不像他说的那么轻松,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正在犹豫的时候,忽然听见电话听筒里传来很长的一阵汽车喇叭声。   雪容蓦地停下脚步,奇怪地四下张望。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幻听了,不然怎么会把近在耳边的喇叭声当做是从千里之外的他那头传来的。   陈洛钧则躲在她马路对面的一个书报亭后面,一身冷汗地看着她狐疑而诧异的眼神。   “对了,下星期你陪我回B城吧。”他飞快地找了个话题转移她的注意力。   她果然面露难色,站在路边呆呆地等着红灯,迟迟没有回应。   雪容知道下周末是他爸爸的六十岁生日,他肯回去,实在是意外的惊喜,可是她自己完全没有回去见他家里人的心理准备,又怕自己的出现让他难堪,愣在路边,不知该怎么回答。   陈洛钧意识到她的纠结,很快就补充道:“你不用去吃饭,只要晚上到B城,我结束了去找你。”   雪容一边思考,一边跟着人流过了马路,下楼梯往地铁口里走去。   他从书报亭后面走出来,没敢再跟上去,只是站在地铁的楼梯口看着她很快被人群淹没的小小身影。   “好。”她还是答应了,“星期几?我去订机票。”   “星期六晚上。你机票订好了告诉我,我找人去机场接你。”   “不用了。”雪容说,“A城过去的飞机应该是晚上八点到,我从机场出来直接去饭店等你。你回头告诉我哪个饭店,地址在哪里就行了。”   说完这番话以后,雪容自己都有些呆住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让工作时安排实习生干活的口气冒了出来。   可他对于她的重新安排没有任何异议,二话不说地就告诉了她地址。   “那……我星期天回来?”雪容又问,“你是跟我一起回A城还是要回剧组那边?”   他愣了愣。   他其实本来根本没打算让她跟他一起回B城的,更加没想好接下来的安排。   “我暂时还不知道。”他只得糊弄一下。   “哦。那我先订我一个人回来的机票了哦?我下周一还得上班呢,最近领导在休产假,我不能请假的。我订完机票把航班号告诉你,到时候如果你也回来的话,就再订跟我一班的飞机好啦。”   她语速飞快,他有点跟不上她的思路,只好顺着她“嗯”了一声。   “你要不要给你爸买什么礼物?要我帮你从这边买吗?”雪容又问,“你那里应该没什么大商场吧?你人又走不开……”   “容容。”陈洛钧打断她有些紧张的自言自语。   “啊?”   “你人去就可以了。”   “哦。”   “我只是想要你去陪我。”像是怕她听不懂似的,他又强调了一遍。   她一瞬间忽然觉得热血沸腾,觉得自己好像是个伟大的女骑士,要把他从龙潭虎穴里解救出来一般。   “嗯。我去陪你。”她放软了声音,重复着他刚才的话,“地铁来了,我得上车了,回头再跟你联系哦。”   “好。”他点头,“路上当心。”   雪容挂了电话挤上地铁,回味着刚才那个电话,越想越觉得奇怪。   陈洛钧似乎从头到尾都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跟她说话的口气也前所未有的小心,更可疑的是,他竟然肯向他爸低头了。   她猜到他一定受了什么挫折,可是又不敢问,怕自己在他的伤口再撒一把盐,只好装作什么都没发现,每天乐呵呵地跟他说晚安,叮嘱他不要太累太辛苦。   一整个星期,雪容都在担心陈洛钧会不会不喜欢那样隆重而正式的应酬场面,怕跟他爸的见面会不欢而散,可到了B城才发现,他永远都有她没见过的一面,她永远都低估了他。   她的飞机晚点了,虽然陈洛钧还是找人去机场接了她,但一路拥堵,车子开到酒店时已经快十一点了。   接她的车停在酒店对面,隔着一条马路的距离,她一开始看见的只是酒店门口一大堆拥挤的人群,定睛看了半天,才在人堆里找到陈洛钧的身影。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深色西装,站在旋转门外面,挨个跟离场的客人握手道别。   雪容下了车,走到一片离他稍微近了一点的树影里,远远地看着他。   那么多人从酒店的大堂里涌出来,都要挤到门口跟他握个手,寒暄两句才能放心离开。他一直在微笑着,游刃有余、气定神闲地跟每个人点头示意,不时地说点什么,一派宾主尽欢的祥和气氛。   当年那个跟爸爸一言不合就摔门走人的少年已经变得如此成熟,雪容从没见过他这么意气风发、八面玲珑的样子,一时间有些恍惚。   直到他送走了所有的客人,看见了站在马路对面的雪容,一边快步走过来,一边随手扯掉了自己的领带时,她才终于敢相信,眼前这个人真的还是她的阿洛。   “来了?”他走到她面前,低头笑了笑,“路上还顺利吗?”   “嗯。有宾利坐,当然顺利啦。”她还是有点认不出他似的,抬头盯着他看了很久。   他刚才举手投足间的自信还没有褪去,亲昵地揽住她的肩膀,大力地吻了吻她的脸颊说:“饿不饿?我们去吃夜宵?”   他很少在外面跟她如此亲密,她愣了愣,那股奇怪的陌生感又浮上心头。   “我不饿。”雪容说,“你家里人呢?”   “我爸早就喝多了。我妈陪他回去了。”他笑着说,“他们回新买的别墅了。我们去我家原来的旧房子。”   “哦。”雪容点点头,“那你是不是也喝了不少?”   他摇摇头,拉开车门让雪容上车,自己也坐进去以后才说:“没事。已经吐过了。”   借着车里不太明亮的灯光,雪容这才发现他的眼睛里全是红红的血丝。她有些心疼地握住他的手,坐近了倚在他的肩上。   他极轻地叹了口气,又吻了吻她的额头,似乎这才终于放松下来,关上灯,整个人都陷进了椅背里。   一路上他都没有再说过话,只是定定地看着窗外,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顺着雪容的头发。   窗外B城的夜景对雪容来说已经有些陌生了,她很久没有回来,每看到一片新的高楼大厦都要情不自禁地诧异一下。   “容容,如果让你跟我回来,你愿意吗?”陈洛钧忽然问。   “回来做什么?”   “回这里生活。”   雪容说不出答案。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从她上大学考到A城那天起,就已经把那个有他的城市当成了家,从没有考虑过要换个地方生活的问题,如今自己在那边的工作也一切顺利,更加没有想过要回B城定居。   直到车子开到了陈洛钧家楼下,她都没有想好答案。   虽然陈洛钧强调自己没喝多,到了家门口却站都站不稳,连钥匙都插不进锁眼里去。   “我来我来。”雪容把他手上的钥匙骗过来,拧开了大门。   他口中的“旧房子”也豪华得超乎她的想象,单是随便挑上几件家具,估计都抵得上他们海棠花园那套房子了。   她想到安迪带她去的那套陈洛钧住的地下室,更是百感交集,心头酸涩。   陈洛钧没看出来她的心思,只是把她带到了自己原来的房间说:“你晚上睡这儿。”   “那你呢?”   “我睡客房。” 大概是酒的后劲上来了,他开始有些呼吸沉重,靠在墙边不时地皱着眉头。   “你一个人行不行?”她有点担心地问。   他点点头。   雪容还是不放心:“我等你睡了再说。”   陈洛钧也没有异议,只是带着她去了客房,胡乱地洗了个澡,就一头栽倒在床上。   雪容坐在床头,看他很快就睡着了,呼吸渐渐变得平稳,才放下心来,悄悄地关上了门。   她还是第一次来他的家,见到他的房间。   他房间里的东西很少,桌上橱里都空空荡荡的,一眼就能看出主人很久没有住过了。   床头有一张他小时候的照片,才十一二岁的样子,骑在脚踏车上,笑得眉飞色舞。那日后鲜明的轮廓还没有完全长开,只是稚气十足的一张脸,却有着她从没见过的烂漫天真的笑容。   她洗完澡爬到他的床上,辗转反侧了很久,才看着这张照片渐渐睡着了。   半夜雪容醒过来,觉得有些口渴,下床想找点水喝,刚拉开一条门缝,就被外面夹着浓烈烟草气味的空气呛得差点咳出了声。   她捂住口鼻,探头出去,意外地发现客厅里的电视机亮着,陈洛钧坐在沙发里,沉默而认真地看着电视上的画面。   那是他自己当年在台上的录像。偌大的舞台上,他是那个万众瞩目的焦点,明亮的追光灯打在他的身上,整个人丰神俊朗,雄姿英发。   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当年这台让他一夜爆红的舞剧,忍不住看了很久。   他当时那么年少英俊,身形那么灵动,满场的灯光也亮不过他的双眸。   那样光芒四射的他其实有点陌生,却又如此熟悉,让她的心跳一下子就变得飞快。   而面前的他则深深陷在沙发里,面色凝重,忧郁得像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陈洛钧没有开声音,就这么默默地看了很久,聚精会神到雪容站在他身后半天了,他才蓦地醒过神来,慌忙掐灭了自己手中的烟。   “你怎么起来了?”他有些意外地一边皱眉,一边赶紧关了电视。   电视的微光一下子湮灭了,房间里陷入了完全的黑暗里。   雪容摸索着在他的腿上坐下,把脸埋在他的肩头。   “酒醒了?睡不着?”她温柔地摩挲着他的背。   他没说话,只是略显僵硬地低头抱住了她。   “阿洛,你当年那么红,为什么忽然就不跳舞了?”她趴在他耳边问,“是因为你的伤吗?”   他还是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发出一声叹息。   “听安迪说你这两年戏演得挺少的?”她问得愈发小心。   他的沉默像一片黑云,压得整个房间都像失去了氧气一样窒闷。   “你不想说就算了。”她心疼地摸摸他的脑袋,“你今天问我愿不愿意回来这里生活,是什么意思?”   他考虑良久,没有回答,只是反问道:“回来不好吗?”   雪容想了想:“如果是你自己想回来,我一定跟着你。可是你自己一点也不想回来,对不对?我知道你一点也不想跟那些人喝酒,陪那些人笑,过今晚那样的生活。”   黑暗里她的话格外清晰,每个字都像一支锋利的箭,箭箭戳在他的心窝上,疼得他说不出话来。   “你不懂。”他苦涩地一笑,松开了抱着她的手臂。   “我是不懂。可是我知道,我的阿洛才没有那么容易放弃。你说过的,自己选的路,不管多难都要走完它。”   他阖上眼睛,仰面靠在沙发背上。   他拿什么去走完自己的那条路?他已经疲乏入骨,仿佛一头困兽,四处碰壁,碰得头破血流也找不到出口。他不介意演最不重要的角色,不介意只能住在地下室里,不介意自己拿着最低的工资吃着最难以忍受的苦,但他介意的是,他不能让她跟他一起沦落。   他的容容。   如果说他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的话,就是要给她幸福。他所谓的梦想在现实面前根本一钱不值。   “我才不要回来,你要是愿意让我一个人留在A城的话,你就回来吧。”雪容笑着拍拍他的脸颊,“好啦,快回去睡吧。就当今天晚上什么都没说,睡醒了,明天又是一条好汉。”   他勉强挤出一个微笑,算是配合她。   雪容从未见过他这么颓废沮丧,早已经黔驴技穷,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好在他自己收拾了心情,站起来说:“你先去睡吧。我去洗个澡,马上就睡。”   雪容乖乖地回到他的房间里,关上房门以后就趴在门上,屏息凝神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客厅里安静了很久,他的脚步声才渐渐响了起来。   他走到她门口的时候停了停,雪容怕他会进来,赶紧跳上床盖好被子。   他却只是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脚步声便缓缓地远去了。   她却辗转反侧,始终难以入眠。   第二天雪容是被早饭的香味引诱醒的。   她揉着眼睛找到厨房,发现他买了她最爱吃的鸡汤小馄饨回来。   “你这么早起啊。都不用睡觉吗?”她俯下身,使劲闻了闻熟悉的鸡汤味,满足地大叹,“好香啊!”   “刷牙洗脸去。”他把她往外推。   雪容乖乖地跑回房间,飞快地刷了牙洗了脸,又一路小跑回到餐桌前坐下。   陈洛钧的脸色不太好,眼睛布满血丝,还有些红肿。   “我的机票是下午的,你呢?”雪容一边吃早饭一边打量他的神色说。   “跟你一起回去。”他轻描淡写地说。   “哦。那还早呢,你待会儿再去睡个回笼觉吧。”   “不行。待会儿还要去个地方。”他摇了摇头,吃着自己面前一碗什么料都没有的白粥。   “去哪儿?”   “去了你就知道了。”   “我也要去啊?”   他很奇怪地看看她:“当然了。”   她低头笑起来。   “你笑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馄饨好好吃,可惜你又不吃。”她掩饰道。   出租车开到快郊外的时候,雪容才意识到他要带她去哪儿。   “阿洛……”她紧张地握住他的手。   “待会儿你什么都不要说,也不要问,知道吗?”他捏捏她的手嘱咐道。   雪容忙不迭地点头。   他带她在高墙边的一扇小门前停下来,早有人等在那里,见他们来了,只是点头示意了一下便领着他们往里走。   一路上雪容都不敢说话,连大气都不敢喘地跟在他们后面,紧紧地抓住陈洛钧的手指。   他们经过了重重关卡,绕了很多个圈才走到一间楼顶的办公室。   下面是高墙里的一块小小空地,深秋的淡淡阳光照在水泥的地面上,反着微弱的光。   在三三两两的人群里找到爸爸时,雪容捂住了嘴巴,眼泪倏地流了下来。   爸爸瘦了很多,也老了很多。   她怎么看,也不能把楼下那个干枯瘦小的老人跟记忆里笑眯眯的爸爸联系在一起。   她明白爸爸不肯见她,一定是怕她伤心,却没有想过现实比她的想象还要残忍一万倍。   看着看着,她便再也不忍心看下去。   陈洛钧及时从身后抱住了她,把她的脸揉在自己胸前。   她抓住他的衣襟无声地哭泣,哭到整个人都在颤抖。   她不记得是怎么离开那里,怎么上了回市区的车的,只觉得自己脱了力,只能倚在他的怀里,连一个手指头也动不了。   车子开上繁华的主干道上后,她稍微平复了一些。   “我饿了。”她第一句话就说。   “我姑姑让我们中午去她家吃饭。不过你要是不想去,我们就自己去吃午饭。”陈洛钧很谨慎地征询她的意见。   她犹豫了:“我眼睛这么肿……”   “那就不去了。你想吃什么?”   她还是没答应:“可是你也难得回来一次……”纠结半天,她才终于说,“还是去吧。我也好久没见到陈老师了。”   陈老师家没有搬,正赶上周末,艺校大院里全是各种乐器叮叮咚咚的声音。   他们刚走进院子里,陈老师就迎了出来,亲热地一把搂住雪容:“哎呀,这么久没见,容容又漂亮了。”   雪容红着脸叫了声“陈老师”就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陈老师搂着她进了客厅,一边忙着倒茶拿零食,一边笑眯眯地说:“你这丫头也真是的,这两年洛钧逢年过节都不回来,你也跟着不回来看我们啦?小时候在我们家吃了那么多顿饭,都忘记了?”   雪容看了陈洛钧一眼,还没来得及答话,他便抢着说:“是我拖着容容陪我待在那边的。”   “我就知道是你。”陈老师戳戳他的额头,“自私得不得了。去,你姑父的君子兰最近好像不太好,你去帮他看看。”   陈洛钧犹豫了一下,只得往后院走。   陈老师在雪容身边坐下,端详了她半天,才摸摸她的脑袋说:“这次多亏你劝洛钧回来了。他爸爸不知道多高兴呢。”   “我什么也没说,是他自己要回来的。”雪容赶紧澄清。   “就算他自己愿意回来,还不是为了你。”陈老师冲她心知肚明地笑笑,又问道,“去看过你爸爸了?他怎么样?”   雪容低下头去,勉强说了句“还好”。   “哎,你这孩子也太倔了,虽然当年你爸爸出事的时候我正好在国外,但是你打个电话给我,我怎么样也能帮上点忙啊。结果等我回来才知道这件事,你又已经回英国了。”   “那时候什么都想不到。”雪容黯然地说,“事情发生得太快了。”   陈老师拍拍她的肩膀:“当时也实在是太不巧了,洛钧他正好……”   话说到一半,门铃声响了起来。   “你先坐一会儿,我十一点的学生来了。”陈老师匆匆站起来去开门。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跟着妈妈走进来,看见雪容,害羞地笑了笑。   “来,莹莹,这是我以前的学生,容容姐姐。”陈老师指指雪容说。   雪容站起来,对小妹妹笑了笑。   “容容姐姐可厉害了,英国留学回来的,现在在A城工作呢。”陈老师很得意地说着,可雪容满脑子想着的,都是她刚才只说到一半的话。   当时陈洛钧到底怎么了?   她在他的生命里缺席了太久,有的课现在想补都补不回来。而往事就像一个潘多拉的盒子,她连打开探寻的勇气都没有。   陈老师开始上课了以后,雪容悄悄地走到了后院。   陈洛钧正蹲在角落里用喷壶在给君子兰浇水,他似乎没有意识到雪容就在他身后,只是聚精会神地料理着手底下那盆花。   秋日明亮而温暖的阳光,身后断断续续的琴声,他在浇花她在看,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他们最初的起点。   有那么一会儿,她忽然觉得他们回到这里也是个不错的主意,不用为了梦想打拼得头破血流,也不会为了现实而灰心丧气。就在这儿养花弹琴,一不小心白头到老,说不定会是更完美的人生。   “想什么呢?”陈洛钧放下手里的喷壶,转身往她这边走来。   雪容笑着摇摇头,在院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没什么。”   他走过来坐在她身边,跟她一起看着院子里的花花草草。   她把头倚在他的肩上小声问:“阿洛,这种种花种草的事情,等你老了再慢慢做吧。我现在还是喜欢看你在台上的样子。”   他搭在她肩头的手紧了紧,沉默了片刻,才郑重地点了点头:“好。”   她知道,他这一个字,就是绝不会反悔的承诺。   回程的飞机上,几乎一夜没睡的陈洛钧终于撑不住睡着了。   他呼吸平稳地睡着,脸庞的轮廓在机舱暗淡的光线里显得格外柔和。   雪容半侧着靠在椅背上看着他。   她以前也爱趁他睡着的时候偷偷地看他,不时地摸摸他的脸颊,拽拽他的头发。   他平静的睡颜如此熟悉,仿佛她有生以来一直心心念念的,就是眼前这样一幅画面。   她喜欢他,从认识他的第一天开始直到现在,已经如同日升日落,潮汐变换一般,自然而不可抗拒。她一切的烦恼,都是因为不自量力地想要违背自己的心。   她轻轻地抬起手,把手掌贴在了他的脸颊上,看着他小声地说:“阿洛,我知道,我们在一起还是有好多问题解决不了。说不定我们一直走,一直走,最后还是会像原来那样,哪儿也到不了。可我就是想跟你在一起,怎么办?”   他睡得很沉,胸膛随着呼吸规律地起伏着。   她趴在他的胸前,搂住他的腰:“那我们就一直走,走到走不下去的那一天为止,好不好?”   他依旧沉沉地睡着,没有反应。   她闭起了眼睛,贴紧了他的心跳:“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啊。”   终于把欠江海潮的钱还清那天,已经快到年底了。   江海潮死活不肯要雪容的钱,直到她差点打算丢下钱就跑,才勉强收下了。   “我帮你存着做嫁妆好了。”江海潮很不自然地接过包着钱的信封。   “那随便,反正我现在无债一身轻了。”雪容耸耸肩,“蹭饭也蹭得心安理得一点。”   江海潮拿信封敲敲她的头:“那你还站在门口?进来洗手准备吃饭。”   “这么早就开饭?”雪容惊讶地问。   “不早了。是你来得晚。”江海潮指指玄关的钟,“都六点了。”   雪容厚着脸皮笑道:“哎哟对不住啦,我在家赶翻译的稿子,一不小心就出来晚了。”   “小姑姑!”糖糖从房间里奔出来,一把抱住雪容的大腿。   雪容早有准备地从包里掏出一袋自己烤的曲奇饼干:“这次是巧克力味的,喜不喜欢?”说完又抬头对江海潮说,“我听你的,绝对少糖少油,你女儿一天吃两块不会怎样的啦。”   糖糖攥着纸包,也眼巴巴地看着江海潮。   “吃完饭再吃。只准吃一块哦。”他只得妥协地揉揉糖糖的脑袋。   “好。”糖糖大力点头。   “糖糖,你爸爸这么凶,你还是跟小姑姑回家吧好不好?小姑姑家还有好多曲奇饼干,还有小熊糖呢。”雪容蹲下来逗她。   糖糖很是纠结地看看她,又抬头看看江海潮,小眉头皱成一团地摇摇头。   “为什么不好呀?”   “妈妈出差去了,爸爸一个人在家害怕。”糖糖认真地说。   雪容差点笑倒在地上:“你爸爸怎么会害怕?再说了,谁说爸爸一个人啊,不是还有乐乐吗?”她指指坐在宝宝椅上好奇地看着他们的糖糖弟弟说。   “乐乐太小了。”糖糖说,“还要吃奶呢。”   “好了好了,赶紧吃饭了。”江海潮一手牵着糖糖,一手拖起雪容,“你们俩一边吃一边聊好不好?”   雪容笑着站起来:“嫂子去哪儿了?怎么把娃都丢给你一个人了?”   “我找你来就是当保姆的啊。她们乐团演出去了,要下周才能回来。阿姨今天又有事,做完饭就回家了。”   “哇,那江总你岂不是一个人要管两个小魔头?这么惨?早点跟我说嘛,我昨天就过来帮你带娃了。”   “怕耽误你周末二人世界。”江海潮笑笑。   “不会啦。我才没有人陪。”雪容还是笑眯眯地说,“洛钧这一个月天天都在演出,每个星期就休息一天,周末还要下午一场晚上一场呢。”   其实又何止这一个周末,不久前她的生日也是一个人过的。她都不知道是应该为他高兴,还是该为自己叹气。   好在她已经学会了自得其乐,不管是一个人对着电视吃饭,还是现在这样被糖糖缠着一边讲故事一边吃饭,都觉得别有一番乐趣。   “海潮哥哥你真有本事。”一顿饭吃得雪容口干舌燥,“一个是什么都要问为什么,还有一个话都说不清楚,你怎么能一个人搞定两个的?”   江海潮摊摊手:“我也不知道。”   “光是看你喂乐乐吃饭我都一头汗。”雪容大叹道,“想不到江总你对付娃也这么厉害。”   “小姑姑小姑姑。”糖糖爬到雪容腿上,“你晚上不要走了好不好?”   雪容看一眼江海潮:“好。那你跟小姑姑睡客房喽?”   “嗯。”糖糖使劲亲她一口。   江海潮给了她一个“感激涕零”的表情。   雪容陪糖糖疯了一个晚上,最后哄她上床睡觉的时候,只觉得自己比她还要筋疲力尽。   她俩很快就一起睡着了,直到雪容被自己的手机吵醒,才发现刚十点半而已。   她把手机按成静音,走到房间外面才接起来。   “在你哥哥家?”陈洛钧问。   “嗯。你怎么知道?”   “听你说话这么小声就猜到了。”他笑笑,“什么时候回家?”   “今晚不回去了。”雪容继续压低声音,“我现在任务艰巨啊。要给人当保姆。”   “啊?”他有些意外。   “怎么了?有事吗?”   “也没什么事……”他踌躇了一下,“只是……最后一场演完了。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   雪容犹豫了。   整整一个月来,他只有周一是没有演出的,而不巧的是每个周一都是她们公司跟英国的总部做汇报的日子,她总是要加班到很晚,所以他们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面了。   “没关系,我明天开始就没事了。不急。”陈洛钧倒是很快回过神来。   可是我很想见你啊,现在就想。   这句话雪容酝酿了半天,还是决定不说了。   “那我这两天下班早的话给你打电话?”   “好。”   “你早点回去,好好休息吧。养足了精神再来见我。”雪容笑了笑。   “嗯,好。”他不知道是不是累了,说话的声音格外柔软温和,“你也早点睡觉吧。别玩太疯,明天还要上班。听说要下雪了,记得带伞。”   挂了电话,雪容捏着手机站在走廊上愣了一会儿。   书房的门缝里透出灯光,她小心翼翼地敲敲门探头进去,发现江海潮正对着电脑神色严肃地工作。   “这么晚还在干活啊?乐乐睡着了?”她小声问。   他点点头:“白天哪有时间。”   “当爸爸好辛苦。”雪容由衷地感叹道,“希望糖糖长大了不要像我一样欺负老爸。”   “我也难得一个人带他们。”江海潮谦虚起来,“平时都是他们妈妈带得比较多。”   “哦……”雪容低头在门口蹭了蹭脚,“那个……”   “要出去?”他很善解人意地问,“听到你接电话了。”   “哎呀呀,江总你要不要这么犀利啊。”雪容脸红起来。   “去吧。糖糖应该也睡着了。明天早上醒了我就说你上班去了。”   雪容更不好意思了:“算了算了,这么晚了,外面又冷。”她往门外退了一步,“我回去睡了。你也早点睡哦。”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被人说破心思以后,反而有点害怕面对自己的心了。   “对了容容。”江海潮叫住她。   “嗯?”她走回去。   “你爸爸……是不是一直不肯见你?”江海潮字斟句酌地问。   雪容点点头。   “你别怪他。他应该也是不想影响你,耽误你的时间跟工作。”他柔声安慰道。   “嗯。我知道。”雪容抬起头笑笑,“我都习惯了。”   江海潮陪她笑了笑:“我一直在想办法托关系,看看能不能照顾你爸一点,不过B城我实在不熟。”   “没关系的。”雪容给他一个安慰的眼神,“洛钧有个朋友认识那边的管教干部,会帮忙的。”   “那就好。”江海潮点点头,“快去睡吧。”   雪容走回房间,可是再躺下去以后,就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   她看着天花板折腾了半天,终于又一次爬起来穿上了衣服,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路过书房的时候,她推开门,冲江海潮尴尬地笑了笑。   他心领神会地笑笑,压低了声音说:“路上小心。”   一出门,雪容就有点后悔了。   夜半的寒风呼啸而过,冷得几乎要把人的骨头血液都冻起来。   她戴起羽绒服的帽子,裹紧围巾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掏出手机给陈洛钧打电话。   他的电话是忙音,她只好先挂掉,一口气快步走到小区门口。   这个小区本来就安静幽深,冬天的马路上人烟愈发稀少,雪容老远就看见一辆停在路边的自行车,和站在车边的身影。   那个人低头看着手机,似乎也在打电话。   雪容还没看清他的样子,就已经下意识地心花怒放。   她的手机紧接着响了起来,轻快的铃声划破冰冷寂静的黑夜。   陈洛钧在马路对面错愕地抬起头来,看见站在路这头的雪容,便会心一笑。   雪容跑过去:“你怎么来了啊?”   “你怎么出来了?”他反问道。   “是不是想我啊?”雪容又问。   他笑着把她羽绒服的帽子拉拉紧:“走吧,送你回家。”说着,他就走到路边准备打车。   “我要坐这个。”雪容跳到他自行车的后座上。   “这么冷的天,打车走吧。”陈洛钧皱皱眉。   雪容耍赖:“不要,我就要坐这个。人家都没坐过你的车。”   陈洛钧只好走回来,把她的帽子又紧了紧,骑上了车。   雪容抱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背上。   隔着厚厚的棉衣,他的呼吸声闷闷的。   “这出戏结束了?”雪容问。   “嗯。”   “演得开心吗?”   他没有片刻犹豫地点了点头。   她会心地笑起来,又问:“那你是不是可以休息一段时间了?”   “嗯。”他答应了一声,胸腔随着说话的节奏微微起伏着,“暂时没什么事了。”   “哇,那你答应我要给我做一个月饭的,终于可以开始了哦?”   “嗯。”   “明天开始。不许赖皮。这可是我的生日礼物来的。”   “知道了。”   雪容消停了一会儿,又紧了紧抱着他的胳膊:“阿洛,唱首歌来听。”   “……”   “唱嘛,我现在这个位置,听得比较清楚。”   “不会唱。”他断然拒绝道。   “骗人,你肯定上过什么发声练习课,怎么可能不会唱歌。”   他继续无视她。   “唱不唱?”她偷偷摘了手套,把一双不是很热的手伸进他衣服里面。   他一个激灵,车头也跟着歪了歪,还好路上没有其他车,没发生什么事故。   “快唱嘛……”她继续用手挠着他的肚皮。   陈洛钧忍无可忍地停下车,把雪容赶了下来。   “你坐前面来。”他绷着脸说。   “哪里?”   他指指自行车的横梁。   “不要。”雪容哼哼一声,“你想让我帮你挡风啊。”   “你在后面老捣乱。”他瞪她一眼。   雪容没有继续挣扎,乖乖地坐到了横梁上。   这回她两只手都要扶在龙头上保持自己的平衡,再也没法撩拨他了。   回她家的路并不是很近,骑了没多久,天上开始飘起小雪。   “哎呀,下雪了。”雪容抬头看看天,“你骑慢一点哦。”   “嗯。”陈洛钧在她身后答应道。他骑得本来就不快,也很稳,被她一说,又放慢了一些。   准备拐一个弯的时候,他忽然说:“帮我回头看看有没有车。”   “哦。”雪容乖乖地回过头去,刚瞄了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嘴唇就猛地一凉,被他亲了上来。   他的鼻尖也刚好贴上了她的脸颊,凉凉的,让她全身一颤,差点坐不稳。   这个猝不及防的吻虽然很短,却温柔地让她脸红心跳。   “原来骗我坐到前面是为了这个……”她红着脸转回头去,小声嘀咕道。   陈洛钧什么也没说,只是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久违的轻松。   雪渐渐地越下越大了。夜半的城市在晶莹剔透的白色雪花中显得如此遥远,连暖黄色的路灯都变得模糊起来。   雪容趴低了一点,把整个人都藏进了陈洛钧的怀里。   万籁俱寂的夜里,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交错着,不太规律,却很温暖。   一路骑到雪容家,陈洛钧已经微微冒汗了。   “我是不是很重?”雪容问。   “比原来重。”他很老实地承认道。   她很不满意地把脸扭到一边:“什么嘛,原来你又没有骑车带过我。别人都是上高中的时候坐男孩子的车的,我都大学毕业好几年了,这才第一次坐。”   “我原来抱过你。”他淡定地解释道,“比现在轻多了。”   雪容无语地又脸红了。   “赶紧睡吧。”他看她窘迫的样子,揉了揉她的头发说,“我回去了。”   “哎……”雪容叫住他,期期艾艾地说,“那个……外面雪下大了哎。”   “知道,我会小心的。”他又笑笑。   她回头看了看自己的房间,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来。   陈洛钧冲她伸出手:“不早了,你快睡吧。把钥匙给我。”   “什么钥匙?”   “你家钥匙。明天不是要来做饭?”他很理所当然地说。   雪容只好去找了另外一套钥匙给他。   他俯身亲了亲她的脸颊,就道别转身离去了。   还真单纯得像个高中生。雪容叹叹气想道。   第二天雪容刚好没什么事,就提前下班,早早地回了家。   她开门进了客厅,发现陈洛钧在她的沙发上睡着了,厨房里飘来一阵阵骨头汤的香味。   雪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发现他的胸口那儿鼓鼓的,好像还在动弹。   一只黄白相间的小猫闻声从他胸前的拉链那儿探出头来,好奇地看了看雪容,“喵呜”了一声。   陈洛钧睁开眼睛:“你回来了?几点了?”   “五点……”雪容伸手想摸小猫的脑袋,没想到它却一扭头躲开了,还伸爪子要拍她,“这么凶的小猫……哪里来的啊?”   “前两个星期在剧场后门捡的。”陈洛钧坐起来,把小猫从衣服里拎出来,捧在手上,递到雪容面前,“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小猫在他手里很乖巧,可雪容一伸手过去,它就又炸毛了,扭来扭去地要往他怀里钻。   “哇,这我可不敢要。”雪容往后退了退。   “过来。”陈洛钧让她在沙发上坐下,把小猫慢慢放在她的腿上,撸了撸它的背,“不要乱动,这里以后就是你家了。”   小猫很听话地趴在了雪容腿上,一动也不动。   “这回可别养丢了。”他跟雪容说。   “嗯。这次不会了啦。”雪容靠在他的肩头,“这次你跟我一起养嘛。”   “给它起个名字吧。”他搂住她纤细的肩膀。   雪容想了想:“小洛。”   “不行。不要老是给猫起我的名字。”   “那你说叫什么?”   他也想了想:“小雪。”   “不给叫你的名字,为什么要叫我的名字?”雪容抗议道,“况且它根本就不是白色的。”   “就这么决定了。”他完全无视她的意见,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往厨房走,“汤应该好了。”   “喂!”雪容打算站起来反抗,但是看见小猫难得已经安静地趴在了她的膝盖上,又舍不得动了。   她伸出一只手指,小心翼翼地挠了挠它的脖子,它没什么反应,只是懒懒地伸了伸爪子。她胆子大起来,把它抱了起来。   “小雪。”雪容试着叫了一声。   小猫看她一眼,似乎对这个名字没什么意见。   “小洛。”她又叫。   这回小猫龇了龇牙。   “好吧,小雪就小雪吧。”雪容只好认栽地把它放回自己腿上,“谁让我叫了那么多年阿洛呢。报应啊。”   晚上陈洛钧回去以后,雪容找了一件自己的旧棉衣,垫在给小猫当窝的纸箱里,又把自己平时用的电暖手炉烧热了,裹了好几层毛巾放进去,让小雪趴在了上面。   她自己爬上床,钻进被窝,又探头出来看了看就睡在她床头的小雪。   它其实长得跟当年的阿洛完全不一样,可她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自己的阿洛回来了。   不光如此,她觉得自己的一切都回来了,仿佛她想要的所有幸福都在身边,触手可得。   “你乖一点啊,多吃点,长快点,不要像那个阿洛一样,老是瘦了吧唧的,知不知道?”她趴在床边跟猫说话。   小雪完全没有理她,只是抱紧了暖手炉,睡得很香。   它长得很快,肉嘟嘟的圆脸,嫩黄色的短毛,很招人喜欢。   不过它似乎只喜欢陈洛钧一个人,雪容每天给它喂好吃的,陪它玩,它都一副理所当然的大爷样,可是陈洛钧来的时候,它就立刻放下架子,黏在他身边,只要他往沙发上一坐,它就马上跳到他的腿上求抚摸,每每把雪容气得哭笑不得。   而陈洛钧几乎每天都会到雪容家里来给她做饭,跟她一起吃完,陪她洗完碗,再一个人回家,给她留出两三个小时翻译书的时间。   渐渐地,雪容已经习惯了这种平淡的生活,她甚至每天都把他做的菜拍下来,在电脑里整理好,没事就翻来看看。只是让她一直都隐隐觉得不安的是,他们几乎很少聊天谈心,吃饭时说的,也不过就是这两天天气如何,明天想吃什么,和她最近的工作忙不忙这类话题,她从来不曾知道他在想什么,甚至连他在做什么都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他偶尔会接到一些工作,消失几天,却连他去演了什么,是电影,电视剧还是话剧都不知道。   她知道这种状态并不健康,只是她实在太想珍惜现在这来之不易的平静,生怕自己行差踏错,就会又一次毁了他们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幸福,所以他不肯说的,她就从来不问,闭起眼睛捂上耳朵,把自己封在这个小小的、风平浪静的世界里。   雪容第二次见到齐诺,已经是半年以后的初夏了。   齐诺这次是纯粹来玩的,特地约雪容在人山人海的城隍庙碰头,让她带他去吃A城著名的小笼包和三鲜烧卖。   虽然是周六,但雪容一早被拖去办公室加班赶一个新项目的计划书,忙到傍晚才匆匆忙忙地出来见齐诺,难免有些无精打采。   “你怎么都不说话?”齐诺挤在人堆里,一边舔着个草莓蛋筒一边问,“跟你男朋友吵架了?”   “没有没有。”雪容慌忙摇头,“在想刚才做的那个PPT呢,好像有地方没弄好。”   “那星期一再弄好了。”齐诺不以为然地耸耸肩。   “嗯。”雪容点点头,“你这两天怎么安排?”   “我在这里待两天,然后出发去西藏。”齐诺继续舔着蛋筒说。   “西藏?一个人?”雪容不禁追问道。   “是啊。怎么了?”齐诺奇怪地看看她。   “没怎么。就是觉得一个人去那里好像有点危险。”   “那你陪我去?”齐诺立刻冲她飞眼说。   “去你的。我们领导肯定得杀了我。”雪容瞪他一眼。   “你们公司难道都没有休假的吗?”齐诺不满地说。   “有是有,不过我从来没休过。实在是太忙了,哪有机会休。你知道我们这种小公司,钱少事多,向来一个人当两个人用的。”   “难怪我找你聊天的时候你经常都在加班,视频里经常心不在焉的。”   “是啊,没办法啊。”雪容苦笑说,“钱不好赚嘛。对了,你不是说给我带了你的新书吗?在哪儿?”   齐诺这时倒不好意思起来,扭捏了一下才从背包里翻出一本崭新的书递给雪容。   雪容接过来就要翻开,齐诺却赶紧拦住她:“回去再看。”   “哦,好吧。”她只好把书塞进包里,顺便拿出手机看了看。   她刚开始排队时给陈洛钧发了条短信,让他晚上待在家,她吃完饭给他送好吃的烧卖过去。   她跟齐诺排队排了半个多小时,也一直没有收到他的回音。   她吃饭时也不时地瞄两眼手机,搞得齐诺都不乐意了。   “我难得来一次,你怎么对我这么冷淡。”他气哼哼地晃着一头金亮得耀眼的头发说,“跟我吃一顿饭而已,有这么难熬吗?”   “没有没有。”雪容赶紧哭笑不得地求饶道,“陪你吃饭我求之不得,你还是我的摇钱树呢。”   “这还差不多,那把手机给我。”齐诺得寸进尺地伸出手说。   “啊?那就不用了吧。”雪容赶紧把手机塞回包里,“我不看了就是了。”   齐诺虽然还是一脸不满的样子,但终究还是饶过了雪容,没有没收她的手机,只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问:“在等人电话啊?”   “没有。”雪容摇摇头。   “跟你男朋友吵架了?”齐诺还是死皮赖脸地继续问。   “没有啦。”   “真是奇怪,我认识你也挺久了,跟你也挺聊得来的,但是为什么每次问你男朋友的事情,你总是含含糊糊地不肯说呢。”齐诺挠头道,“我只知道,他是个演员……”   雪容苦笑一下。   “那他平时都演什么啊?电影?可以看到吗?”   其实陈洛钧都已经快半年没接到过什么戏了,这个问题雪容哪里答得出来,只好岔开话题:“吃完了吗?隔壁有家味道很好的甜品店,我带你去尝尝。”   “有没有我上次跟你说的,在一家香港人开的店里吃到的那种红豆做的……”齐诺的注意力果然被成功地转移开来。   “有,有。”雪容把他领出去,吃完甜品,两个人又在老城墙边逛了一圈,才在地铁站里告别。   “等我从西藏回来再找你玩哦。”齐诺抱着一大包刚才买的零食,笑嘻嘻地说。他笑起来时总是满脸的明媚,孩子气的眉眼和淡金色的头发似乎能把周围的一切点亮。   “嗯。”雪容也笑笑,点了点头。   转过身去,她再一次掏出手机,却发现屏幕上依旧什么消息也没有。   雪容犹豫了片刻,掂了掂手里拎着的三鲜烧卖,还是上了去海棠花园方向的地铁。   从电梯里出来时,她特地停下来,调整了表情,挂上一个单纯的微笑,才去敲门。   听见陈洛钧走过来开门的声音,雪容一下子心情大好,拎起手中的塑料袋笑着说:“先森(先生),你的外卖到了,全市最有名的三鲜烧卖哦。”   他只是笑笑,退后一步把她让了进来。   她拎着东西走进厨房,把烧卖装在盘子里再端到他面前说:“快吃,还热着呢。”   “好不好吃?”她趴到桌上谄媚地笑着问。   “嗯。”他点点头,却只吃了一个烧麦就停下了筷子。   “怎么不吃了?”   “刚才吃过饭了,不饿。”陈洛钧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把碗筷送到厨房。   雪容跟他过去,看他洗手。   “你怎么找到我还房贷的银行卡的?”他背对着她,忽然问道。   “啊?我……”雪容一下慌了,“你去过银行了?”   他答非所问:“你存进去的一万块钱,我下个月还给你。”   她早就知道她的小动作瞒不了多久,可是明知道他最近都没接到什么工作,手头一定拮据不堪,她实在不能坐视不管。   “不用了啦。”雪容嬉皮笑脸地说,“反正你说过这房子是我的嘛,还点贷款不是很正常嘛?再说了,你每天都买菜给我做饭的,也得花不少钱,就当我们俩扯平了嘛。”   他置若罔闻地转过身来,从她身边绕出去,面无表情地说:“这种事情用不着你操心。”   “干吗啦,我现在也有工作赚钱了好不好?虽然赚得不多,但……”雪容话还没说完,陈洛钧便已经走到了门口,换鞋准备出去。   “你去哪儿?”雪容跟在他后面弱弱地问。   “跑步。”他头也不回地关门出去了,留下雪容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客厅里。   难怪他都不回她的消息,原来是闹别扭了。她知道自己这事做得确实是伤他的自尊了,理亏地不敢生气。   环顾四周,他的茶几边、电视柜里、书架上,全都整整齐齐地堆满了各种影碟,那是他这几个月来足不出户的全部动力,而沙发的一角都已经被他坐得微微塌了下去。   她走过去坐下来,觉得自己离他的生活,离他的世界,还有他的心,都越来越遥远,远得她连靠近的勇气都没有。   雪容一个人无事可做,只好把刚才的碗洗了,擦了遍厨房的灶台,拖了地整理了洗手间,再跑去阳台上帮他把晾着的衣服收回来,挂回橱里。   他阳台上的君子兰已经好久没开过花了,暗淡的叶片在角落里垂头搭脑的。而衣橱里他的衣服她很久以前就都见过,没有一件是这几年新买的,她看着看着,愈发觉得心酸。   衣橱角落里有一个叠得很整齐的纸包,她有些好奇地打开,发现是自己以前送给他的一副手套。这对手套是名牌真皮的,价格也不便宜,几乎顶得上她一个月的伙食费了,只是她当年上大学的时候从来没有为钱操过心,买就买了,不过是自己少买件新衣服而已。   可他当时就不肯戴。   她一度以为他是嫌弃自己的品位,很不开心地放弃了劝说他的念头,时间长了,早就把这事给忘了,现在才明白过来,他是怕如果自己表现得很开心的话,她会一直这么大手大脚地给他买东买西。   可他却一直默默纵容着她,连每次给她买的水果都是最新鲜上市最贵的,要不是她自己意识到,他永远都不会提什么房贷的事情。   她把手套重新包好塞到橱底的角落里,关了橱门,坐回沙发上,无意识地开着电视挨个把所有台一个个按过来。   等到快半夜,他还是没有回来。   她知道他的习惯,不开心想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就会去跑步,跑得越久,就说明他的心情越差。   她本来还想等他回来以后好好聊聊的,可越等下去,越是知道他不想跟她聊心事。那种疏离的感觉重重地击中了她,让她已经没有了再等下去的信心,只得灰溜溜地一个人回了家。   从到海棠花园到她家只有三站地铁的距离,她因为一路都在发呆,竟然不小心坐过了一站。   陈洛钧打电话问她去哪儿了的时候,她刚从地铁上下来。   “我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就回家了。”她没什么精神地说。   “到家了吗?”   “快了。”   “哦……”他好像没什么话好说,“那你路上小心点。”   “知道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终于问:“明天你在家吗?”   “啊,明天我要陪齐诺去买户外装备。他到了中国才决定去西藏的,所以什么都没带呢。”雪容解释道。   “哦,那好。”   “我最近几天估计都要被他缠住了。”雪容惊讶自己怎么还笑得出来,“没办法,财主可不能得罪哦。等他走了我们再碰头吧。”   “好。那你路上小心,到家给我短信。”他也没什么异议地答应了。   “嗯。拜拜。”雪容挂了电话,连提都没有提刚才的事情。   浑浑噩噩地晃回了家,信箱里有一封爸爸寄来的信,雪容站在楼梯口就迫不及待地拆开了信封。   爸爸在信里还是没有提他自己的情况,只是跟雪容说:“上次来信时,你说最近你升了职,爸爸很为你开心。没有想到我的女儿虽然娇生惯养,但是也有做女强人的潜力。而你说洛钧这几年来一直不顺利,又让我不禁担心,虽然我想洛钧不至于被挫折击垮,但你一向任性娇蛮,加上自己的工作又一帆风顺,难免更加心高气傲,忽视他的感受。爸爸希望你能够多为他着想,该忍让时要忍让,该温柔时要温柔,不要在这种时候跟他争吵,伤了和气,更伤了感情。”   雪容暗自郁闷,不知道自己爸爸是站在哪一边的,通篇都在帮陈洛钧说话。   其实她明明懂事了很多,成熟了很多,只是爸爸看不到了。在他眼里,容容还永远是那个没心没肺、无法无天的小丫头。   她迟迟睡不着,失落如同潮水般涌来,淹得她喘不过气来,索性开灯趴在床上看齐诺的新书,希望能转移一下注意力。   看到第五页时,书的页眉上忽然出现了齐诺歪歪倒倒全是大写字母的一行字:“注意,我觉得这段你会喜欢,仔细看。”   雪容愣了愣,随即往后翻了翻,发现齐诺的“贴心小注释”四处都是。   “注意,这段我写的时候喝多了,写得很差,请忽略。”   “注意,第三行有个笑话,看懂了吗?”   “注意,下面诗是我原创的。”   她哑然失笑,翻回开头想再认真看书,却发现无论如何都集中不了精神了,每翻一页都在期待齐诺的手写字,这些潦潦草草的信手涂鸦居然让她的心情渐渐好了起来。   齐诺出发去西藏那天一早先来了雪容家,把他暂时用不到的行李寄存在她这儿。他背着高过头顶的登山包跟雪容告别时,她不知道为什么,心底忽然软了一下。   “千万要当心啊。每天发条消息来报平安知不知道?”她难得地没有跟他插科打诨。   齐诺也难得地面色严肃:“一定。”   “路上别乱吃东西,不要玩得太疯。有什么急事随时打我电话。”她继续叮嘱道。   “想你了算急事吗?”齐诺很认真地问。   “去你的。”雪容扑哧一下笑出来,刚才凝重的告别气氛又变成了两人最常见的互相嘲笑,“那边姑娘多的是,你不被人拐走就不错了。”   “也是。”齐诺点点头,“万一玩得开心我就不回来了,你可不要太伤心。”   “赶紧走吧,赶不上车了。”雪容把他往门外推。   齐诺扬起眉,满脸欢乐地跟她挥手告别。   他走了以后没几分钟,雪容也出门上班去了。   她路上收到陈洛钧的短信,说他今天晚上有事,没空给她做晚饭了,让她一个人要记得吃饭。   雪容情绪低落地回了句“知道了”。   上一次房贷的别扭闹完到现在,两人都没有见过面,也都很默契地绝口不提,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似的。   上班的时候,雪容无精打采地一手撑住下巴,一手拨着鼠标的滚轮,看着陈洛钧那个论坛。   这个论坛上已经好久没什么新帖子了,一直挂在首页的,都是他那个叫“蔷薇草”的粉丝给他写的剧评。这人去看了他这两年以来不多的两三部话剧,每看一部都会极其认真地分析他的优缺点,研究他在台上的每一个动作和失误,热情而不失冷静,看得雪容自愧不如。陈洛钧不让她去看自己的戏或许也有道理——她不但不是个合格专业的观众,反而只会觉得自己的阿洛到了台上就变得无比陌生。   在最上面一篇剧评的末尾,“蔷薇草”写道:虽然最近几年,洛钧一直不曾等到真正属于自己的机会,但是我想,他并不需要证明自己,他在台上的每一分钟,都能够焕发出如此强大的光彩,足以照亮前进途中的任何黑暗。那些时间里,我想他是无比快乐和满足的。   雪容盯着看了一会儿,沮丧地关了网页。   她的MSN忽然弹出一个对话框。   “我要结婚了。”孟良程跟她说,句子的末尾跟着一个巨大的笑脸。   他俩近来偶尔也会在网上闲聊两句,雪容一直觉得跟他聊天有点别扭,可看到他这条消息,她忽然意识到他早就没把她当回事了,心态没摆好的人,反而是她自己。   雪容呆了呆,接着便程式化地回道:“恭喜你啊!动作够快的。”   孟良程又回给她一个笑脸:“主要是家里人比较着急。其实我们觉得还有点早呢。”   “奶奶最近身体还好吧?”雪容问。   “嗯,挺好的,最近笑得嘴都快合不拢了。”   隔着屏幕,她也能感觉到孟良程那发自内心的快乐和幸福。   不知道为什么,她一边觉得替他高兴,一边又灰心地觉得那种单纯的幸福离自己很远。   “你呢?”孟良程问。   “我挺好的啊。”雪容也给他一个笑脸。   “最近还经常要加班出差吗?”   “偶尔吧,还行。”   “上次你翻得那本书我看过了,文笔越来越好了嘛。”   “过奖过奖,是齐诺写得好。”   “那倒不是,你第一本书还有点翻译腔,语调也不稳定,现在已经完全有自己的风格了嘛。”   “谢谢,谢谢。”   “要不是你,齐诺在中国也卖不了这么好。”   “拉倒吧,不要再吹捧我了,明明销量小得不值一提好不好。”   “那是齐诺写得不好,不能怪你。”   雪容在电脑这头笑起来,这话要是被齐诺听到,非要提刀杀到孟良程那儿单挑不可。   她跟孟良程又聊了一会儿,到午饭时间便各自去吃饭了。   吃饭时她翻看了一下最近这段时间跟陈洛钧的短信,千篇一律的,都是下班前问今天的安排,睡觉前说句晚安,几乎没有其他内容。   晚上她一个人在外面随便吃了点东西回到家,抱着小雪懒洋洋地看了一会儿电视,就上床准备睡觉了。   齐诺发短消息过来,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说:“我的卧铺包厢里有个几个月大的小宝宝,一直在哭。我头疼。”   雪容笑笑:“你走远一点,人家就不哭了。”   齐诺发来一个愤怒的表情。   “除了被吵以外,其他都还顺利吧?零食还没吃光吧?”   “都很好啊,就是有点无聊,没人跟我说话。”   “你挨个车厢去找会说英语的嘛,总能找到。”   “不要啦,被人当成变态就不好啦。”   雪容躺在床上跟他聊着聊着,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一觉醒来已经是凌晨两点多,她手机屏上最后一条消息是齐诺发来的:“你睡着啦?那晚安喽。”   她在收件箱里翻来翻去,也没有找到陈洛钧的消息。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晚上没有说晚安。   她把手机塞回枕头底下,翻了个身想继续睡,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她不知道他是因为太忙没来得及想到她,还是因为上次的冷战还没结束,又或是其实他根本不是很在乎每天跟她说晚安这件事,只有她一个人把它当做一种特别的仪式?   思来想去了很久,她找不到答案。   迷迷糊糊地睡去再醒来,已经到了要上班的时间了。   雪容憋了整整一个早上,才在快到中午的时候打了个电话给陈洛钧。   他那头很吵,像是在室外。   “在外面?”雪容问,大白天在外面闲逛,不太像他的作风。   “嗯。”他模糊地应了一声,“有点事情要办。”   “哦……昨晚你是不是在忙?都没有跟我说晚安……”雪容的声音小下去。   他愣了愣:“昨晚有点累了,一不小心就睡着了。”他语气很温柔,可说的明显是托辞。   冷静,她跟自己说,他也许真的只是忘了。   连说了无数遍,她才平静下来。   “我最近晚上可能没空去你那里了。”他忽然说。   “哦?要工作?”她有些兴奋起来。   “嗯。”他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   “那你注意身体,别太累了。”雪容听见同事在叫她,“同事喊我去吃饭了,回头再说。你有空联系我哦。”   “好。”他说着就挂断了电话。   他们连着好多天都没见成面,陈洛钧不知被手上的什么工作占据了全部时间,忙得不见人影。   齐诺也在去了西藏第二个星期忽然没了消息。   前两个晚上雪容没有在意,只当他疯得太累了,第三天晚上才不太放心地打了个电话给他,发现他关机了,到了白天再打,还是关机。她试着给齐诺的邮箱发了封邮件问他什么情况,也如预料之中那样,没有收到他的回信。   除了手机号码和邮箱,她跟齐诺没有任何其他联系方式,他像个断线的风筝,一下子就杳无音信。雪容开始有点着急,搜了搜最近那边的新闻,生怕看见“国际友人遭遇川藏线塌方不幸身亡”之类的消息,又纠结了很久,想或许应该去户外旅行的论坛上发个帖子寻人,又怕自己只是杞人忧天,反而把事情搞得太大。   提心吊胆地过了好几天,她有天下班时,在公司门口看见了齐诺。   他还背着那个一人高的登山包,金色的头发长长了很多,浓密的胡子都冒了出来,活脱一个外国流浪汉的形象。   远远地看见雪容,他踮起脚使劲挥手,生怕她看不见如此醒目的自己。   “哟,活着回来了啊。”雪容没好气地走过去瞪他。   “那当然了啊。”齐诺笑得无比灿烂。   “玩得挺开心吧,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吧?”   “开心啊!我刚到拉萨住进青旅就碰到了几个同路的,我们一路……”齐诺本来说得手舞足蹈,看她神色不对,赶紧刹住了车,“咦,你怎么见到我不是很高兴?”   “高兴你个头。”雪容气哼哼地说,“你消失了这么多天,我都快报警了。”   “哎呀,我忘了跟你说,手机丢了,那张你给我买的手机卡也丢了,找不回来了。”齐诺摊摊手,完全没有一丝歉疚的样子,“你的号码我又背不下来。”   “哼。”雪容扔下他往前走。   “哎你去哪儿啊?”   “我回家。”   “那我跟你回家。”他厚着脸皮贴上来。   “你跟我回家干吗?你不知道世界上有个东西叫宾馆吗?还是钱都挥霍完了?”   “我得去你家拿东西啊。”齐诺摸摸自己的脸颊,理所当然地说,“刮胡刀也丢了,还好有个备用的在你那儿。”   雪容被他气得无语,只好气急败坏地打车带他回家。   “让我先洗个澡,我都要臭了。然后你请我出去吃饭,我要吃炸鱼薯条。”齐诺一进门就扔下自己的行李往洗手间冲。   雪容就猜到他厚着脸皮跑过来没这么简单,只好任命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的行李从门口挪进家,折腾得一头汗。   她趁齐诺洗澡的工夫匆匆地给小雪倒了点猫粮和水,陪它玩了一会儿。齐诺一出来,就嚷嚷着饿得快死了,拽着她出去吃晚饭。   雪容带他去了A城一个非常地道的英国餐馆,给他点了他梦寐已久的炸鱼薯条,自己则没什么胃口,只叫了一份色拉。   他们坐在餐馆二楼的露台上,一边吹着夜晚惬意的凉风,一边看着齐诺在西藏拍回来的照片。他话很多,几乎每张照片都要配上好多解说词,上千张照片看下来,累得瘫倒在了椅背上狂喝水。   雪容一边笑他,一边不经意地往楼下看了看。   他们下面就是车水马龙的商业街,正是华灯齐放的时候,熙熙攘攘的人群分外嘈杂热闹。   人行道上有两个打扮成大号寿司形状的巨型人偶,一边派发寿司店的传单,一边跟热情的行人合照。   雪容往下看的时候,发现有一只寿司正抬头看着他们这个露台的方向。   她起初没有留心,漫无目的地东看西看了一番,收回目光时,发现那个寿司又看了她一眼。因为穿着厚厚的硬邦邦的连体衣,所以他抬头时需要把整个上半身都往后仰,动作特别滑稽明显。不知是不是看见了雪容,他很快就转回身去,往人行道里面走了几步,站到屋檐下面去派传单了。   雪容转回头来,越想越觉得不太对劲。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被那只寿司的哪一点击中了心弦,心情一下子就低落下来,齐诺再说什么,她都有点心不在焉,不时地探头出去往下看。   吃完饭下楼的时候,齐诺还想去泡吧,被雪容拒绝了。他看看她似乎不太开心的情绪,也就没再纠缠下去。   两个人走到饭店外面,雪容忽然站住了。   “我想去拿个传单。”她跟齐诺说。   “哦。那去喽。”齐诺说着就往那边走。   雪容慢慢地跟在他的身后,看着刚才那只抬头看她的寿司递给了齐诺一张宣传单以后,也跟着走过去。   那人明明看见了雪容,却假装要发传单给别人,不经意地转过了身。   雪容走了几步,绕到他的正前方。   这回他没有躲,只是低下头去,看也不看地塞了一张薄薄的传单到雪容面前。   他低头的一瞬间,雪容就已经看见了他藏在厚厚头套后面的眼睛。   她低头看着花花绿绿的寿司折扣券,迟迟没有伸手接。   那人也很奇怪地一直没有把手缩回去,就这么跟她僵持着。   “我这里有了啦,走吧。”齐诺不知道怎么回事,还以为她碰到什么麻烦了,跑过来拖着她就走。   雪容被他拖着走了很远,才终于甩开他的手,在路边的花坛上坐了下来。   “怎么了嘛?吃坏肚子了?”齐诺又莫名又担心地晃晃她。   她摇摇头不说话,只觉得心里翻江倒海,刚才吃下去的色拉冰凉凉地堵在胃里,冻得她手脚都麻木起来。   齐诺想了想,很聪明地意识到了问题:“刚才那个人是谁?”   雪容还是摇摇头。   如果可以,她多么希望自己没有认出他来。可是那双她看了十几年的眼睛,又怎么会认错。   “是不是你认识的人?要不要再回去看看?”齐诺又问。   这回雪容拼命地摇了摇头。   她再回去,不就是再往他心上扎一刀吗?   “我有点不太舒服,回家吧。”她站起来笑笑说。   齐诺给她一个熟悉的明朗微笑,没有开玩笑,反而很绅士地搂搂她的肩膀说:“回去洗个澡睡一觉就没事了。”   齐诺跟她回家,拿了自己的行李,临走时有点不放心地问:“你真的没什么事吧?是不是被我烦的受不了了?”   “是啊是啊。”雪容挥挥手,“快走吧,让我清静清静。”   “哦。”齐诺委屈地撇撇嘴。   “等等。”雪容叫住他,把给他订的宾馆地址抄了一下,塞在他的衬衣口袋里,“到了记得通知我啊。就算手机丢了,也有个东西叫电话的。”   “嗯。”齐诺忙不迭地点头。   他走了以后,雪容一个人洗了澡爬上床,给陈洛钧发短信说:“阿洛,我好饿。晚上被齐诺拖着去吃什么狗屁英国菜,又难吃又贵,没吃饱。我想吃你的红烧排骨。”   过了几分钟,他回给她说:“好啊。等我这两天忙完了就去做给你吃。”   “没关系啦,你忙你的好啦。我减肥。”她在句子的最后附了一个笑脸。   过了很久,他忽然回了一句:“容容,对不起,上次不应该对你发火。”   雪容恍惚了半天,才意识到他说的是上次因为房贷闹别扭的事情。   印象中他好像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跟她说过对不起,就算以前有过,也只是哄哄她,不跟她一般见识而已,这样平等的严肃的语气,让她意外极了。   她想了又想,最后还是语气轻松地说:“回头拿好吃的来补偿我喽。”   他们谁也没有提晚上的事,又极其默契地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是整整一晚,他打扮成寿司笨拙而又滑稽地抬头看她的样子,都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走路的样子、他弯腰的样子、他坐在路边休息的样子,全都如此陌生,却又仿佛都能在她的记忆中找到似曾相识的影子,那么毫无意外,又猝不及防地击中她的心。   她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虽然她完全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办,却还是带着一股想要见他的冲动,穿衣下床离开家,打车去了海棠花园。   雪容从电梯里出来的时候,刚好看见陈洛钧在低头开自己家的门。   “阿洛。”她细细地叫了一声。   他停了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回头,只是怔怔地站在那儿。   走廊里的声控灯很快就灭了,雪容摸着黑走到他身后,轻轻地抱住了他。   他身上薄薄的T恤衫已经完全被汗水浸湿,软软地贴着那消瘦的轮廓。   他起初有些僵硬,最后终于完全投降般地放松下来,半靠在她柔弱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她把脸埋在他的肩头,紧紧地抱着他,用力到近乎颤抖。   她能给他的,也只有这样一个奋不顾身的拥抱而已。 Chapter7 我只是想为你坚持下去   这一年写年终小结的时候,雪容很想在自我评价那一栏里写上,这是她这么久以来,过得最圆满的一年。工作,翻译,还有她和阿洛,一切都好像终于进入了正轨,有条不紊地运转着。   除了一直见不到面的爸爸,她觉得自己已经不能对命运要求更多了。   而跟她的顺风顺水相比,陈洛钧的下坡路还是没有走完,甚至漫长得看不到尽头。   虽然他表现得一切正常,照旧有空就每天给来给她做饭,从来不提工作上的事情,也不曾流露过一丝消沉颓废的征兆,仿佛他的耐心与坚定永远不会消磨,可雪容还是心急如焚,一边替他担心,一边又明知自己帮不上忙,只好竭力掩饰回避。   年终奖发下来时,雪容纠结了很久,最后终于抱着豁出去的心情,厚着脸皮趁吃饭的时候拿出来说:“阿洛,我发的奖金,你能不能帮我存起来?否则我估计很快就会花得光光的了。反正你每天都来给我做饭,我连菜都不用买,也用不到那么多钱。”   陈洛钧看了看她手上的信封,犹豫片刻,默默地接了过来,放在一边,若无其事地给她夹了块牛肉。   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虽然不确定他会不会真的肯用她的钱,但至少他没有当面拒绝,这些钱无论如何都到了他的手上,她就已经很满意了。   “我这边的房租马上就到期了,要不我就不租了,搬到你那里去吧。”她趁胜追击道,“省得浪费一份房租嘛。交给你买好吃的做给我吃,不是更好吗?”   他又犹豫了片刻,这次却坚定地摇了摇头:“我那里房子太小。”   “不小啊,一个卧室一个客厅,两个人住不是刚刚好吗。”她有点脸红地低下头扒了一口饭。   他没有说话,只是露出了一副明显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的表情。   她也没有脸皮厚到硬要搬到他那里去的地步,只得悻悻地作罢了。   小雪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动作敏捷地爬到陈洛钧的膝盖上,懒懒地趴了下来。   “你把它带回家吧。”雪容满是醋意地说,“它根本就不喜欢我,从来都不跟我这么亲热。”   陈洛钧低头看了它一眼:“好啊。反正我待在家的时间比你多。”   雪容心里一紧,而他说得无比轻描淡写,一边说,一边还笑着伸手摸了摸小雪的脑袋,挠着它的脖子问:“对不对啊小雪?”   他笑起来的样子,带着罕见的孩子气。   雪容伸手过去,想把小雪抱过来,它掉头拿屁股冲她,脑袋直往陈洛钧怀里钻,搞得雪容只好悻悻地收回手。   临走时,陈洛钧还是没把小雪带走。   “还是让你跟它多培养培养感情吧。”他蹲下来,挠挠小雪的脖子,“你乖一点,不要欺负人。”   她看着他们两个亲热,嫉妒得要命。这下倒好,她变成第三者了。   “路上当心点。”她恹恹地送他到门口。   “嗯。”他弯腰亲了亲她的脸颊,转身离去。   她走到窗口,看着他从楼梯口出去,骑上车走了。   天这么冷,应该提醒他别骑车了,改坐地铁的。雪容一边想,一边发了条短信给他。   他回到家以后才回她的信息,说了声“好的”。   第二天她还是不放心,又发了一遍:“今天真的好冷哦,记得坐地铁。”   “知道啦。”   肯定是嫌她啰唆来着。她一边嘀咕,一边看了看窗外阴冷的天空。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到快下班时已经呼呼作响,吹得雪容身边的玻璃窗都在微微颤动,天也变成了暗暗的铅灰色,似乎在酝酿一场大雪。   她系紧了围巾往办公楼外走,却在下台阶的时候被人叫住了。   “容容!”叫她的是陈洛钧的姑姑陈惠英,她身后还站着一对中年男女,一看就知道是陈洛钧的爸爸妈妈。   雪容强压着心底的一阵狂跳,走过去笑着喊:“陈老师。”又看了看她身后,叫了“叔叔阿姨”。   陈洛钧的妈妈走到她面前,亲热地拉住她的手:“容容。”   雪容抖了一下,又乖巧地冲她笑了笑。   “走走,我们找个地方坐下再说,外面这么冷。”陈惠英挽住她另一只手,两个人把她围住,几乎是绑到了旁边一家五星级饭店的咖啡厅里。   自始至终陈洛钧的爸爸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沉默地看了两眼雪容,目光里不带一丝情绪。   坐下点完饮料以后,陈惠英侧过身对着雪容,笑眯眯地问:“最近怎么样啊?”   “挺好的。”雪容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手指。   “那就好。”陈惠英拍拍她的肩,跟对面的两个人说,“我们容容可是个乖孩子。从小就听话,又用功。”   “看得出来。长得也漂亮,跟洋娃娃似的。”陈洛钧的妈妈笑着打量了雪容一番。   雪容愈发不好意思,头埋得更低了。   “最近洛钧怎么样?”陈洛钧的爸爸忽然问,语气严肃得像是在听下属的汇报。   雪容抬头心虚地看他一眼:“挺……挺好的。”   “哼。”他冷笑一声,“无业游民一个,也算挺好?”   大家都不说话了,沉默了片刻,还是陈洛钧的妈妈再度微笑着对雪容说:“去年他爸爸过寿,听说还是你劝他回去的,我们还没谢你呢。”   “不是我劝他的。”雪容急忙解释,“是他自己决定回去的。我什么都没说。”   “哎呀容容,你就不要谦虚了嘛。”陈惠英给她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我们都清楚,洛钧谁的都不听,就听你一个人的。要不也不会来找你了嘛。”   “我……”雪容早知道他们来找她肯定是为了阿洛,慌得只想逃。   服务生把他们刚才点的饮料都端了过来,雪容赶忙接过自己那杯热得烫手的咖啡,紧紧地捂住手心。   “容容。”陈洛钧的妈妈放下手里的茶杯,开始进入正题,“你也知道,我们来找你,是想让你劝劝洛钧——他不能再这么混下去了。”   雪容不知该说什么,只恨不得把脸埋进自己的咖啡里。   “以前他老说自己有梦想,要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我都没拦着,还劝他爸爸不要总是强迫他回去。”陈洛钧的妈妈声音不大,也很温柔,“可是他现在也老大不小了,在这个圈子也待了好几年了吧?结果呢?不要说大红大紫了,恐怕成家立业、自己糊口都成问题吧?”   雪容下意识地摇摇头,却找不出反驳她的话。   陈惠英接过话头,拿过雪容手里的咖啡杯放在桌上,拉住她的手说:“容容,你也知道,我是一向都支持洛钧的,但是他现在应该也很不开心吧?哎,这孩子也是太倔,就算自己搞得骑虎难下了,也不会低头的。只有你能劝劝他了。”   雪容又摇了摇头。   见她好像一副冥顽不灵的样子,陈惠英又放柔了一些声音:“容容,我们都是为了洛钧好——也是为了你好。你看,你们要是能回B城,生活就稳定下来了,房子啊车子啊都不用担心。你这么优秀,又留过学,回去什么样的工作找不到?洛钧也能跟着他爸爸,踏踏实实地做点事情,毕竟我们陈家的事业,除了他,也没人能接手啊。”   一番狂轰乱炸下来,雪容的脑子都开始嗡嗡作响了。   他们说的每一句话她都懂,甚至不用他们说,她也早就想到了。可是她怎么可能去劝陈洛钧放弃自己的理想呢?哪怕世界上只剩下最后一个人还理解他、支持他,那个人也应该是江雪容啊。   “他不会听我的。”雪容沉默半晌,只得细声解释道,“他想做什么,自己都有主意的。”   陈惠英再度笑起来:“你可别太小瞧自己了。你说的话,他一定会考虑的。为了你,他可就没那么倔了。”   雪容咬咬嘴唇,声音还是很小,却坚定了一些:“不管洛钧要做什么,是演戏也好,还是回B城也好,都是他自己的决定。我不会拦着他做什么,也不会去劝他做什么的。”   大概是没想到雪容这么不给面子,陈惠英的笑容僵了僵。   她很快恢复过来,刚想继续劝雪容,陈洛钧的爸爸忽然开口问:“你爸爸怎么样了?”   雪容没想到他一下子换了话题,抬起头来愕然地看着他。   陈茂祥端起茶杯,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才继续说道:“判了二十年是吗?其实他想早点出来也不是什么难事,表现好可以减刑,找找人,通通关系,还可以保外就医嘛。”说着,他放下了茶杯,看着雪容的神色难得地浮现出一丝慈祥和亲切,“别的不敢说,在B城找找关系,我还是挺有把握的,你说是不是?”   雪容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是要拿她爸爸做筹码?这算是威胁还是利诱?   见她一脸震惊的表情,陈洛钧的妈妈赶紧出来打圆场说:“容容,我们也可以算是一家人了,你帮我们劝劝洛钧,我们也帮你爸爸想想办法,好不好?我跟他爸爸就洛钧这么一个儿子,他爸爸年纪大了,好多事情也需要他,你……”   她还没说完,陈茂祥就站了起来:“我们走吧。不早了,让孩子早点回家吧。”   他声音不大,却充满了威严,陈洛钧的妈妈和姑姑只好跟着他站起来。   他一边穿外套,一边着意看了雪容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你好好想清楚”的意味。   陈洛钧的妈妈拖在最后,悄悄塞了一个袋子给雪容:“把这些东西给洛钧,别说是我给他买的,他肯定不肯要。就说是你买的。”   “哦。”雪容木然地接过来。   “哎,这父子俩,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心都这么硬。”陈洛钧的妈妈叹口气,转身走了。   雪容看着他们三个人上了等在门口的车。   “快下雪了,赶紧回家吧。”陈惠英挥手跟雪容告别,关切地喊了一声。   雪容点点头,却在酒店门口呆站了许久。   她在寒风中看着那辆黑色的车子渐渐远去,觉得心似乎被掏空了一块,而那块空白被沉重的铅石压满,重得她无法呼吸。   陈洛钧发短信来问她有没有下班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过了平时到家的时间。   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只好回了一句:“今晚要加班,你别等我吃饭了。先回家吧。”   她拎着那只陈洛钧妈妈给她的纸袋,又回了办公室。   袋子里装满了维生素,蛋白粉和各式各样的补品,还有一个厚实的护腰。   她只把那个护腰装进了自己的包里,把剩下那些一看就不可能是她买的东西锁进了自己的矮柜。   办公室已经没有别人了,只有顶上明亮的白色灯光陪着她。   她翻开自己的记事本,在最后一页的左右两边缓缓地写下了“阿洛”和“爸爸”四个字。   她用不着很聪明,也能听出陈洛钧爸爸刚才那番话的意思。   劝阿洛回B城,他就会帮她把爸爸从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捞出来。   听起来是个不错的主意,好像谁都会有个光明的结局。   可是她知道自己不能。   她从办公室的资料柜里翻出了当时《漂泊的圣彼得》第一次公演时的宣传资料CD,****电脑光驱里。   资料里包括当时写的宣传文案,媒体通知,还有几张公开版的剧照。   那时她还刚进公司,只能做做翻译这种简单的活,这些东西都没有经过她的手,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研究这张光盘。   剧照的第一张,就是开场时被雾气笼罩的舞台,陈洛钧被悬在舞台的正上方,垂着头,身体绷得笔直。第二张里的他站在舞台的中央,大概在念一段慷慨激昂的台词,眉宇间充满了呼之欲出的愤怒。第三张则是唯一的一段感情戏,他正单膝跪着,温柔地俯身看着一个躺在地上的姑娘。还有第四张,第五张……   她把这些照片翻来覆去地看了很多遍,最后只得趴在桌上,心如刀割地意识到,这个舞台上的阿洛,是她平时看到的那个阿洛身体里最重要、最有光彩的一个部分。要是这个阿洛不存在了,那她的阿洛就永远不会是一个完完整整的灵魂了。   而他的灵魂、他的生命,她又有什么资格出于自己的私心指手画脚呢?   她在笔记本上“爸爸”那两个字下面,一遍一遍地写着对不起。   “怎么还不走啊?”忽然有人在她背后问。   雪容吓了一跳,慌忙合上本子,回头一看,是他们的大老板,英国人Peter。   “你也还在啊。”雪容站起来,“刚才都没看到你。”   “刚才在跟英国打电话。现在走了。”Peter笑着跟她说,“这么晚了,可不要再加班了。不然我要怀疑你的效率了哦。”   “这就走。”雪容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Peter很绅士地等她一起,陪她坐电梯下楼。   “要送你吗?我的司机就在楼下。”Peter又问道。   雪容赶紧推辞说:“不用了,我坐地铁很快。”   “外面很冷哦,你确定?”   “嗯。门口就是地铁站嘛。”   Peter没有再勉强她,只是叮嘱了一句“Take Care”。   雪容上了地铁,把包包抱在胸前的时候,被那个装着护腰的盒子硌了一下,一边揉了揉被尖角刺痛的胸口,一边决定先去海棠花园。   刚到楼下,她便抬头往十二楼看去。那个窗口暗着,好像没有人在家。她不死心地坐电梯上去,开了门四下找了一番,发觉家里真的没有人。   肯定陈洛钧还在她家等她呢吧,她以前偶尔加班时,他总是会等到她回家才能放心离开。   她大概是脑子乱得昏了头,竟然连这个都忘记了。   雪容叹叹气,关上灯,刚要锁门走的时候,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陈洛钧家里的温度比外面高不了多少,似乎没有开暖气。   她重新又推门进去,找到客厅的暖气片,摸了摸,发现那上面虽然干净,却完全不是正常的温度。   气温早已经到了零下,连雪都下过了好几场,她完全不能想象在这样一个冰天雪地的季节里,没有暖气要怎么过日子。   卧室里的暖气片也是一样,床脚倒是有个电取暖器,看起来小小的,完全起不了什么作用的样子。   雪容跌坐在他的床上,半天都站不起来,直冻得手脚麻木,脸颊都快失去了知觉。   从他家出来以后,她还特地去了楼下的管理室,小心翼翼地问道:“师傅,咱们小区的暖气,要是不用的话可以停吗?”   管理员看看她:“可以啊。你家房子要是没人住,提前报停就行。不然这一年的暖气费也得不少钱呢。”   雪容点点头,“哦”了一声。   离开海棠花园,她不知为什么,又去了公司,也没开电脑,就在自己的座位上一直坐到很晚。   她晚回家一点,陈洛钧就能在有暖气的地方多待一会儿吧。   她的思维已经完全停转了,满脑子只剩下这个念头。   可是她也不能在办公室里坐一辈子,再耗下去,他该担心了。   雪容再一次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   她整晚都没吃过东西,却一点也没有觉得饿,只是从电梯里出去,一进大堂,就被外面飘进来的冷风吹得一个寒颤。   写字楼里圣诞和新年的装饰品还没有撤掉,就已经挂上许多充满了春节气氛的大红灯笼。   陈洛钧就站在一盏红灯笼的下面,远远地冲她一笑。   她停下本来匆匆的脚步,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一瞬间飘忽不见了,只剩一颗心,在扑通扑通,迷茫而慌乱地跳着。   雪容奔过去,抱住他的腰,努力挤出一个甜甜的微笑问:“你怎么来了呀?”   “外面下雪了,怕你没带伞。”他捏捏她的肩膀,“穿这么少,冷不冷?”   她摇摇头,盯着他看了好半天,才紧紧地挽住他的胳膊,把整个人都倚在他身上。   他一眼就看出来她的情绪不太对头,却只是问了一句:“累了?”   “嗯。”她使劲点头。   回去的地铁上,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跟他面对面地站着,闭起了眼睛趴在他的肩上。   她死死地抱住他,好像一松手就会灰飞烟灭似的,连一根手指都不敢动。   陈洛钧送她回到家,刚开了门,一转身就被她按在墙上。   她扔下手里的包,踮起脚尖,狠狠地仰脸去咬他的嘴唇。   “容容……”他一边想躲,一边却情不自禁地已经伸手搂住了她的腰,把她整个人都微微抱了起来。   她似乎受到了莫大的鼓励似的,一边推着他往房间里走,一边闭着眼睛就开始解他大衣的纽扣。   他心头一颤,脚也跟着软了软,还没有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已经被她推进了房间,倒在床上。   房间里很暖,他也全身都热血沸腾,一个翻身把她压在了身下。   她的手准确而轻柔地伸到他的衣服下面,小小的暖暖的手掌贴上了他的腰。   他只觉得所有的理智都已经被这双手上的温度烧成了灰,本能般地低头去吻她白皙嫩滑的脖子。   “阿洛……”她不知是迷乱还是痛苦地叫了他一声。   “嗯。”他应了一声,却还是没有停,手也渐渐地往下滑去。刚要撩开她的衣摆时,她终于忍不住躲了一下,一边躲,一边又轻轻地叫了一声:“阿洛。”   他似乎清醒过来一点,动作犹豫了一下。   她反而更紧地抱住了他,咬着他的耳朵问:“会不会很疼?”   他却不知为什么,完全停了下来,趴在她的身上,用头抵着她的肩膀,挣扎着想要平复呼吸。   “阿洛?”她有些忐忑地摸摸他的背,“你怎么了?”   他不说话,只是撑起身体,倒在她旁边。   她想要搂住他的脖子,他却像触电似的立刻抓住了她的手。   她愈发错愕了。又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好又担心又胆怯地蜷成了一团。   “容容,对不起。”过了很久,他终于完全平复下来,摸了摸她的脑袋说。   她睁开了眼睛,不解而又心疼地看着他。   陈洛钧站起来,理了理刚才揉得乱成一团的衣服。   雪容也跟着坐起来,迷惑地抬起头。   两个人都忽然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同时移开了目光。   雪容的肚子咕噜了一声,打破了原本的寂静。   “饿不饿?煮点面给你吃?”他问着,却没等她回答,就匆匆去了厨房。   雪容也整理好自己的衣服,磨磨蹭蹭地跟了过去,从他身后抱住他。   两个人脸上的红潮都还没有褪去,触到一起的那一瞬间,仿佛体温又上升了几分,他连开煤气的手都抖了抖。   “阿洛。”她喃喃地叫了一声。   “嗯?”   “下雪了。”   “嗯。”   “好冷。”   “嗯。”   “你腰有没有疼?”她说着,手又要滑下去。   他赶紧抓住她的手腕:“没有。”   “哦。”她收回手,“可是我还给你买了一个好厚的护腰呢。你要不要穿?”   他考虑一下,点点头:“好。待会儿拿给我。”   她眼睛有点红,于是不敢说话了,只是闭起眼睛,把脸蹭在他的肩胛上。   面煮好了,雪容只吃了一口便再也吃不下去了。   “我还是不吃了。”她放下碗吸吸鼻子,“这么晚了还吃这么多,回头胖死就没人要了。”   “你这还胖?”他捏捏她的脸颊。   “阿洛。”她嘻嘻一笑,又腻到他怀里仰脸问,“我从C城带回来给你的药油,可一直都没用过呢。要不要拆开试试?听说冬天用最好了呢。”   “这么晚了……”   他刚要拒绝,雪容就拖着他往外走:“不晚不晚。明天是周六嘛。”   她把他一路推到床边,拍了拍枕头命令道:“趴下。”   他只好不情不愿地趴了上去,投降似的闭起了眼睛。   雪容去橱里拿了精油,开了床头柜上的台灯,又关上大灯,才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了,小心地撩开他的衣服。   他不知什么时候又瘦了下来,背上肌肉的线条清晰而流畅,雪容红着脸拧开瓶塞,滴了点精油在手上,却发现自己的手一直不住地在颤抖。   深深地呼吸了一会儿,搓热了手掌,她才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到他的背上。那一瞬间,他整个人都绷紧了。   她吓得一动都不敢动,紧张地问:“疼?”   他摇了摇头, 放松下来,把脸深深地埋在她的枕头里。   雪容按了按他的腰,聚精会神地试图回想起当年在医院里偷学的技术。   “老板,你试过这么多按摩师,是不是还是我的手艺最好?”她按了一会儿,趴到他耳边轻声问。   他很给面子地点点头。   她心花怒放,卖力得自己脑门上都开始出汗了。   他则呼吸平稳,全身渐渐舒展开来。   他从来都没告诉过她,她的手又小又软,力气自然不大,说是按摩,其实跟挠痒痒也差不了多少,根本一点作用都没有,反而会搞得他心神荡漾,气血上涌,久久都平静不下来。   他也从来都没有告诉过她,他有多少次夜半失眠时会想到这双手,干燥、温热、柔软,是他疲乏无望中的唯一一缕安慰。   “阿洛。”她字斟句酌地酝酿半天才问,“你过年回家吗?”   没等他答,她就说:“你去年都没回去了。你其实不用留下来陪我的,我可以去海潮哥哥家啊。你老是不回家,你爸爸妈妈说不定会怪我缠着你呢。”   他不说话,只是微微动了动身子。   “其实上次给你爸爸过六十大寿的时候,你是不是已经想好要回去了?要不是我……”   “不是。”他忽然打断她,“我从来没有真的想过要回去。”   “哦。”   他的声音陡然温柔了许多:“容容,要不是你,说不定我也坚持不到现在。”   她心底一酸,却笑起来:“切,要不要把我说得这么伟大啊。我又没干吗,除了天天吃光你做的菜以外。”   他跟着笑了笑,没有说下去。   “阿洛——”她又很嗲地拖长了声音叫道,“外面那么冷,你晚上就不要走了嘛。”   他好像花了两秒钟才明白她说什么,紧接着就摇了摇头。   “哎呀,明天还要来的嘛。”她还想劝他,陈洛钧却一个翻身坐了起来。   “很晚了,我还是先走了。”说着,他便站起来整理自己的衣服。   雪容跟着站起来,按住他的手。   “别闹。”他轻轻地把她的手推开,“待会儿赶不上地铁了。”   “那就不要赶了嘛。”   “那怎么行。”他皱皱眉,绕开他往门口走。   她怔怔地看着他穿上了外套,俯身在鞋柜前面弯腰换鞋,一切穿戴停当了以后,转身对她若无其事地伸出双臂。   她没有走过去,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   “那我走了。”他见她不肯过来,就转身准备开门。   “陈洛钧!”她终于大着嗓门吼了一声。   他僵在那儿,一手按在门把手上,迟迟没有动静。   “你急着回去干吗?挨冻吗?”她对着他的背影质问道,“医生早就说过你的腰不能受凉,夏天连空调都不能吹,你倒好,连暖气都停了,你是要玩命还是想活活气死我?”她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喘着粗气努力忍住不让眼泪流下来。   他缓缓地转过身来,只是默默地看着她,连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   她渐渐被泪水模糊了视线,长长地吸了口气,忽然笑了起来:“行,你了不起。天下没有什么比你的自尊心更重要了。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给你钱,也不应该瞎操你的心,你走吧,快走吧。”   说着,她无力地冲他挥了挥手。   他竟然一点要安慰她的意思都没有,犹豫着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没说,就真的掉头走了。   雪容气得眼冒金星,咬牙切齿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冲到窗口,看着他刚走出楼门的身影大叫了一声:“陈洛钧!”   他脚步顿了顿,抬起头来看着她。   她砰地从三楼扔了个什么东西下来,接着便重重地关上了窗户。   他走到绿地里,捡起她刚才扔下来那个盒子,拍了拍上面的雪,借着路灯的光才看清那是个羊毛制成的护腰,极其温暖而柔软。   雪容坐回沙发上,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滚滚而下。她都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气哭了,还是心疼得哭了,只觉得似乎除了哭,她什么都做不了。   不行,光哭不能解决问题。她强打精神,跑回房间里对着电脑查了半天“暖气报停”的网页,反复研究了很久,得出了暖气一旦停了,就得到下一年才能开通的悲惨结论。   她呆呆地对着电脑看了很久,忽然跳起来穿好衣服就往外冲。   半夜的车很好打,她十分钟以后就到了安迪那儿。   酒吧里正好是最忙碌的时候,人声鼎沸,热气蒸腾,雪容在吧台前坐了一会儿,安迪才认出是她。   “哟,你怎么来了?”他很意外地叫了一声,也没问雪容要喝什么,就给她倒了一杯可乐放在面前。   “干吗不给我酒喝?”雪容推推杯子。   安迪大摇其头:“不行不行。你未成年。”   “谁未成年啊!”雪容抗议。   他还是摇头。   雪容也没跟他纠缠这个问题,示意他站近一点,凑到他耳边大声地问:“你能不能让洛钧住到你这儿来?”   “什么?”酒吧里的音乐有点吵,安迪没听清楚。   雪容又重复了一遍,他这回奇怪地皱了皱眉问:“为什么?”   雪容高声喊道:“他把暖气停了。”   这回安迪一下听见了,顿时把眼睛瞪得老大:“他发神经病了?”   雪容耸耸肩。   安迪放下手里的东西,撑着吧台琢磨了半天,才不可置信地摇摇头说:“也就你们南方人干得出来这种事。换了我,两天就冻死了。”   “南方人也受不了这种天没暖气啊,何况洛钧……”   “那让他去你那儿不就完了?”   雪容叹气:“他不肯的。他一次都没在我家过过夜。”   安迪又惊诧到了,欲言又止地看了她半天,低头想了想,又使劲摇头:“不行啊。他早就不肯来我这儿了,我说了也没用啊。”   “你骗他说你这儿需要人,让他来帮忙嘛。”   安迪还没给答案,雪容就又接着说:“要是他实在不答应,你就说他不搬过来,我就搬他那儿去。”   这回安迪往后撤了撤,像看瘟神一样看着雪容说:“这种作死的话,你自己去说。我可不敢说。”   背景里换了一首稍微轻快点的歌,雪容也跟着放低了声音:“那你先试试看,不行我再去说。”   安迪犹豫了很久,连着洗了好多杯子,才终于答应了。   雪容松了口气,趴在吧台上。   “对了。”她又坐起来,“那个什么……你们老板……苏雅最近有给他介绍什么片子吗?”   “早就绝望了。”安迪无奈地摊摊手,“都好久没跟我提陈洛钧这个人了。”   “哦。”雪容低头喝了两口可乐,犹豫了一会儿,又抬头用满是渴望的眼神看着安迪说,“那你问问她,能不能帮帮洛钧嘛。”   安迪那种看瘟神的眼神又出来了。   “这种事不能急的。好多人等一个合适自己的机会得等五年十年呢,还有好多人一辈子也不一定能有这样的机会。”   “我知道啊,可是……如果有人帮忙的话,会好很多啊。你帮忙说两句好话好不好?洛钧就是倔嘛,你千万让他知道就行了啊,要是真有什么机会,随便说是个别的什么人介绍的,他肯定会答应了。”雪容继续劝说道。   “他跟苏雅的事你可别掺和。”安迪威胁她说。   “我没有要掺和。”雪容低下头去,“可是我又帮不了他……”   安迪忽然来劲了,趴到吧台上,离得她很近:“你就不怕苏雅把他抢走了?”   雪容先是沉默了一下,接着笑起来:“阿洛是我一个人的。我早就知道。”   见安迪迟迟没有回应,她只好拽住他的衣袖:“安迪哥哥,你就帮帮忙吧,你也不想看到洛钧等到老死吧?”说完,她便死死地盯着他。   “哎哟喂。”安迪抖了抖,“我算是知道洛钧怎么会被你摆平了。”   “好不好嘛?”她皱皱眉,泫然欲泣地又抓紧了他一些。   “好好好。”安迪举起双手,“当他的朋友,算我倒霉。”   第二天一早,雪容就收到安迪的短信:“任务失败。”   雪容看了眼手机,早有准备地从床底下拖出自己的拉杆箱,又装了点洗漱用品在包里,再把家里的现金都塞在一个信封里,坐地铁去了海棠花园。   她开了门,看都没看一眼陈洛钧,径直走进卧室,把箱子扔在床脚,接着又进了洗手间,放下包就开始往外拿自己的牙刷毛巾,放在他的东西旁边。   陈洛钧跟进来,皱着眉头问:“你干吗?”   “搬过来啊。”她冲他一乐,“你能住的地方,我当然也能住啦。”说着,她就弯腰开始从包里掏瓶瓶罐罐的护肤品,往他的洗手台上放。   陈洛钧把她刚放好的洗面奶扔回她包里,凶巴巴地问:“是你让安迪来的?”   她不说话,只是又把洗面奶拿出来,放好。   他又把它扔回包里,两个人就这么一个放一个收,循环了很久。   最后陈洛钧终于拿她没辙,重重地把她的包抢了过来说:“行了行了,我去他那儿,还不行吗?”   雪容露出一个得意的微笑,又掏出那个装着钱的信封交给他:“给你。”   他一看是钱,刚准备丢回给她,发现她满是威胁地把手伸进包里,一副要把东西再拿出来的样子,只得作罢,长长叹了口气,把信封收进了口袋。   “好啦好啦,收拾行李去。”她这回笑得更得意了,推着他就往外走。   “我帮你把行李箱都准备好啦。”她屁颠颠地把自己带来那个拉杆箱打开,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装。   陈洛钧摇着头坐在床上,看着她的空箱子久久说不出话来,最后只是无奈到极点地低低了叫了一声“容容”。   雪容弯了腰,居高临下地捏住他的脸:“来,给本小姐乐一个。”   他满脸怨念地瞪她。   “那我给你乐一个好了。”她一边说,一边笑得明媚灿烂,整个房间的冷气似乎都被她融化了。   “哪有男人这么脆弱的啊?不就是这两年都没什么戏演嘛,哪个大明星不是这么过来的……”江海潮抱怨道。   “哎呀总之你听我的嘛。”雪容一边穿鞋一边略带撒娇地打断他,“他是没那么脆弱啦,不过大过年的,吃吃喝喝不就行了么,提什么工作演戏之类的事情嘛。让你不要问就不要问嘛。”   “行行行,听你的。快去快回吧。”他跟在她身后,送她出门,看着她在雪地里欢快地往小区门口一路小跑而去。   陈洛钧已经等她半天了,见她笑嘻嘻地跑过来,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跑到他的面前,把手塞进他的口袋里,握住他的手,仰面看着他傻乐。   “笑什么呢。”他一边说,一边低头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嘿嘿嘿。新年嘛,开心呀。”她还是笑,“有没有我的压岁钱?”   他的手指在口袋里动了动,拖着她的指尖触到一个小小的硬硬的纸包。   “真的有啊!”雪容惊喜地把那个红纸包拿出来,打开来一看,发现里面只有一枚一块钱的硬币,不禁嘟起了嘴,“只有一块钱啊……你可太抠门了。”   “年三十晚上吃饺子吃到的。”他笑一笑。   “哦。那是福气来的,我可要收好。”她小心地把硬币揣进自己的口袋里,“阿洛,你在家过了三天年就跑回来找我,你爸妈没意见吧?”   他摇了摇头。   “你回去没跟你爸吵架吧?”她盯着他的脸色看了半天。   “大过年的,怎么会吵架。”他无奈地一笑。   “那他们有没有说什么?”她很担心他爸妈会把上次来找她的事情说出来。   “问你怎么没有回去。”   雪容脸一红,低头看看自己的脚尖说:“你爸爸……不嫌弃我是贪污犯的女儿了嘛。”她声音很小,语气不像是赌气,只是有点小小的委屈。   “除了我,谁敢嫌弃你?”他握握她的手安慰道。   她勉强一笑,又问:“他们没说其他的了?”   “你觉得他们会说什么?”他很奇怪地看看她。   “没什么啦。随便问问。”她赶紧装作没事,“其实你不用担心我啦,我在海潮哥哥家很开心啊。小雪也很开心,糖糖每天都陪它疯。”她一边说,一边挽着他的胳膊往小区里走,“你呢?这两天有没有喝多?”   “还好。”他轻描淡写地说。   雪容抬头观察了一下,发现他的脸色虽然略带疲惫,倒也没什么异样。   两人走到江海潮家门口,还没敲门,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来了?快进来吧。”江海潮热情地招呼他们。   陈洛钧放下带来的东西,很正式地伸手跟他握了握,拜了年,才往门里走。   “小姑姑!”糖糖抱着小雪奔出来,“你去哪儿了?”   还没等雪容说话,她又看看陈洛钧,满脸好奇。   “快叫小姑夫。”江海潮俯身跟她说。   雪容脸噌地红了:“瞎叫什么……”   糖糖倒一点也不含糊,立刻甜甜地叫了一声“小姑夫好”。   “你好。”陈洛钧蹲下来,满面笑容地给了她一个红包。   “谢谢小姑夫。”糖糖刚伸手去接,怀里的小雪就窜到了陈洛钧身上。   “哎小雪你不要乱抓人!”糖糖很着急地叫道。   “不会的。”陈洛钧把小雪抱在怀里,“它是我的猫。”   小雪伸了个懒腰,很惬意地“喵呜”一声表示赞同。   “哇,它好喜欢你。”糖糖看着小雪一个劲地往陈洛钧怀里钻,满脸艳羡地说。   陈洛钧笑了笑,抬头颇为得意地看了眼雪容。   “哼。有异性没人性的臭猫。”雪容气哼哼地往房间里走。   身后的糖糖还在跟陈洛钧愉快地交谈:   陈洛钧陪她玩了半个下午,到吃饭的时候,这两个人已经聊得很熟了。   “小姑夫,我爸爸说我长得跟小姑姑小时候很像,是不是真的?”糖糖问。   “我现在不知道啊。”陈洛钧看看糖糖,又看看雪容,“你小姑姑这么小的时候,我还不认识她。你要再长大一点,我才能看出来。”   “啊?那要过多久啊?”糖糖嘟起嘴。   “等你长到十二岁就可以了。”他笑着,一边又看了眼雪容。   他看着她的眼神格外温柔,一下子就让雪容回想起了自己当年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脸上带着的暖暖的笑。   她情不自禁地往他身边靠了靠。   “小姑夫。”糖糖又奶声奶气地叫道,“等小姑姑去香港了,你的猫是不是就要住回你家去了?能不能借给我玩一玩?”   雪容神色一变:“我哪有要去香港?”   “咦,那天你跟爸爸说的呀,要去香港培训。爸爸还说‘很好,很好’呢。”糖糖一副小大人的样子,义正词严地说。   “糖糖,吃饭的时候不要老是说话。”糖糖的妈妈张亦越岔开话题,“你的汤都快凉了。”   “哦……”糖糖有些失落,却还是乖乖地低头去喝自己碗里的汤。   桌上一时间安静了下来,没有人说话,显得有些尴尬。   “B城这两年是不是发展得很快?”江海潮先打破沉默问陈洛钧,“我们都好几年没回去过了。”   张亦越笑着接上说:“你还好意思说,糖糖一出生你就把我妈骗过来带孩子,搞得我们这么久都没回过老家。”说着,她看了看陈洛钧,“我也是B城人,当年跟你读的还是同一所艺校。”   陈洛钧面色如常地笑了笑:“听容容说过的。”   “所以说我们好有缘呀。”雪容插进来继续和稀泥,“海潮哥哥,你当年要是知道未来的老婆就在B城,放假从法国回来的时候就会去我家找我玩了吧?我家就住在艺校旁边哦。”   “那当然。”他一点也没有犹豫,“可以少走好多年弯路。”   去香港的话题就这么被绕了过去,直到吃完饭陈洛钧跟雪容单独在厨房里洗碗时才被重新捡起来。   “糖糖说的去香港的事情,我怎么没听你提过?”陈洛钧低头认真擦着刚洗好的碗,状似不经意地问。   “嗨,那个啊,八字都没一撇的事情。就是我们公司有这么个去培训的项目,我都没申请。”雪容满不在乎地一边说,一边接过他擦干的碗放进橱里。   “为什么不申请?”他追问道。   “申请的都是资格很老的同事,哪里轮得到我。我可不要去丢人。”她继续打着哈哈。   陈洛钧没有被她这么轻易地骗过去,放下了手中的碗和抹布,转身极其认真地说:“容容,不管你是不想去,还是担心自己申请不上,这种事情至少应该跟我说一下吧。”   他的语气其实挺温和的,她却一下子就说不出话来,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低头看着自己手里捏着的盘子,不敢看他。   “你又不是什么事都跟我说的。”她小声地顶了一句嘴,“你不开心的时候,宁愿每天一个人去跑步也不肯跟我说,还好意思说我……”她越是心虚,语气却越是倔强,像是要把火力都转移到他身上。   陈洛钧不说话了,雪容说完这两句以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人就这么沉默着,把所有的碗筷都收拾好了,僵在厨房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小姑姑小姑夫,我们去放烟花!”糖糖及时冲进来解围,一手拖着一个人往外走。   小区的花园里有不少吃完晚饭出来放烟花爆竹的人,空气中充斥着一股硫磺味。   抬头看着缤纷的礼花时,雪容转脸看了看陈洛钧。   他也抬头看着漫天璀璨的烟花,修长倔强的身影一如从前,眼里却磨灭了光辉,沉静而漠然地看着眼前的五彩缤纷,仿佛这一切繁华都跟他并没有什么关系。   她走过去靠在他的肩头,把手塞进他的手里。   他转过脸来,对她若无其事地淡淡一笑,便又抬起头,看着一朵刚飞上天际的烟花。   回去的路上,他们一直这么紧紧地手牵着手,虽然还是不说话,但已经不再是刚才那种尴尬赌气般的沉默。   “容容。”他忽然叫她。   “嗯?”   “如果我接到一部戏,要出去巡演半年,怎么办?”   “那很好啊!”雪容停下脚步,眉开眼笑地看着他,“什么戏?什么时候去?”   他没有答,只是低眉定定地看着她。   “哦……”她反应过来,“原来又绕着弯子说我去香港的事。”   她闷闷不乐地重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拿鞋尖踢着地上的积雪。   “我都说了,我就算去申请也不一定能去成啊。”她这回底气不那么足了。   “你都没申请,又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她倔起来,“我才不要跟你分开半年。”   “容容。”他停下了脚步,在她身后低低地喊了一声。   雪容没有转身,只是背对着他,有些僵硬地挺直了脖子。   “我就算不能帮你什么,至少……我不想变成你的负担。”   他的声音被风吹得四分五裂,传到她耳中时已经不太真切。   她慢慢地转回身,隔着几步的距离远远地看着他。   当年那个温和亲切的少年在他身上似乎只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影子,站在她面前的,已经是一个成熟而忧郁,一个她认识的时间不长,却爱了很久很久的男人。   他静静地看着她,以一种深思熟虑的淡定口吻说:“我花了十年时间等你长大,从来就不在乎再多等你几年。”   她迟迟没有动弹,只是怔怔地等着他走过来,把她揽进怀里。   她低头不语,只是默默地贴紧了他的胸膛。   “小姑姑!”糖糖本来已经跟着爸爸妈妈走在前面很远了,又掉回头来找她,“你们怎么这么慢?”   雪容松开陈洛钧,蹲下来问糖糖:“你怎么一个人跑回来了?”   “爸爸抱着弟弟。”糖糖撅起小嘴,强忍着不开心的样子。   “哦,原来我们糖糖吃醋了。”雪容拽拽她的小辫。   “没有。”她倔强地扭过头去,“我长大了,不要爸爸抱,爸爸也抱不动我。”   陈洛钧冲她伸开双臂:“那小姑夫抱你好不好?”   她只犹豫了一秒,就扑进他的怀里。   “自己叫自己小姑夫叫得挺顺的嘛,脸皮可真厚。”雪容切了他一声。   他没有搭理她,只是笑着让糖糖把小胳膊圈在他的脖子上。   “糖糖跟你长得真的挺像的。”他看看糖糖,又看看雪容,一脸陶醉地说。   雪容拿胳膊肘捅他一下:“变态怪叔叔,你扑倒我一个就够了,不要打我们糖糖的主意。”   放完假回去上班以后,雪容交了去香港培训的申请书。   她领导很高兴地接了过去,赞许地点点头说:“终于想通了啊小江。这绝对是个好机会啊。你看我们公司的中层干部,个个都是培训过回来的。”   雪容笑着点点头。   “我回头帮你跟Peter打个招呼。”领导把她的申请书收起来,冲她挑挑眉。   “谢谢张老师。”她道了谢,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给陈洛钧打电话说,“我把申请书交上去了哦。万一轮不到我,你可别再说我没努力过了。”   “嗯。”他似乎在那头笑了笑。   “你这么想把我踢得远远的,到底有什么企图?”她哼了一声。   “是啊是啊。你整天缠着我,我嫌你烦了。”他难得地跟她开起了玩笑。   “啊……”她居然当真地失落了一秒,随后才反应过来,“嫌烦也没有用。我就要缠着你。再敢说我烦,我就哪儿也不去了。”   他被她恶狠狠的语气逗乐了,笑着说:“怎么你倒拿这个威胁起我来了?”   她想想也是,不禁也跟着笑起来。   “对了,我今天下午有点事,晚上不能陪你吃饭了。”他好像刚想起来,轻描淡写地说。   “哦哦。”她本来不想问的,还是没忍住,“是什么事啊?”   “也没什么。”他答得很含糊,“就是跟几个朋友吃个饭,聊聊天。”   “哦。那晚上早点回家哦。别弄得太晚。外面很冷的。”   “好。”   挂了电话没多久,雪容居然接到了许久没有联系过的林晓琪的电话。   她的声音有些低落,略带客气地问:“你晚上有没有时间?”   “我……”   像是怕雪容拒绝似的,林晓琪赶紧又补充说:“我只是有些话……除了你不知道还能跟谁说……”   雪容心软下来:“好。”   两人约了以前常去的一家火锅店见面,林晓琪先到了,雪容刚一坐下,她就张罗着点了很多菜。   “够了够了。”雪容拦住她,“就我们两个人,吃不掉那么多。”   她点点头,把菜单还给服务生,又叫了半打啤酒。   “这么多怎么喝的完?”雪容惊呼起来。   “没关系,喝不完打包喽。”她满不在乎地粲然一笑说。   雪容知道她有话要说,又不好意思直接问,两个人拉拉杂杂地说了很多有的没的,直到饭吃到一半,两张脸都红扑扑了以后,林晓琪才忽然说:“Micheal回来了。”   雪容筷子上夹着的菜掉进碗里,呆了半天。Micheal是林晓琪曾经爱得死去活来的美国男朋友,自从Micheal回了美国、两个人分手以后就再也没了消息,他怎么忽然又杀回来了?   “他怎么回来了?”她僵了半天才问。   “他是回来找我的。”林晓琪仰头又喝了大半杯啤酒,“他给我发邮件说,这两年他一直没有忘记我,一有机会被派到中国就回来了。可是我……我还没跟他说我已经快结婚了。”   “那……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林晓琪耸了耸肩。   雪容也无奈地用手撑住头,不说话了。她清楚林晓琪Micheal当年天雷地火的程度,也曾经为他们不能在一起而大感遗憾,此时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林晓琪忽然放下筷子,神色极其认真地问:“雪容,你说是不是因为我抢了孟良程,现在老天要惩罚我,才让我这么痛苦啊?”   “当然不是。”雪容赶紧动作夸张地摆了摆手,“我当时不都逃到C城去了吗,跟孟良程分手是早晚的事,怎么能怪你呢?”   “你真的从来没怪过我?”   “没有,真的没有。你别胡思乱想啊。”   林晓琪定睛看了看她,眼睛有点红红地低下了头。   雪容觉得自己的立场很奇怪,既不合适劝她跟孟良程好好地在一起,也不合适劝她跟Micheal再续前缘,只好闷头涮青菜,默默地蘸酱吃掉。   “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跟孟良程在一起的。”林晓琪停下筷子,一边喝酒一边说,“一开始只是刚好在他单位附近,打不到车,只好找他帮忙。”她眼神蒙眬了一下,好像在试图回忆当时的情形,“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为了报复你才对我好的,可是……忽然觉得有人这么关心这么体贴,实在是太幸福了。”   “他跟我说是因为交往下来觉得你很好,以前都没注意过……”雪容低着头说。   林晓琪笑笑:“有你在,他以前怎么会注意我呢?”   两人又低头沉默了一下,林晓琪忽然抬头问:“别说我了,说你吧。你肯定有男朋友了吧?”   雪容脸红红地点了点头。   “是单位同事?”   雪容摇头。   “啊,是那个英国小帅哥齐诺对不对?”林晓琪恍然大悟地一拍手说,“我还记得他给你寄了一箱词典呢。”   “不是,我们只是很好的朋友啦……”雪容无力地又摇了摇头,“是……陈洛钧。”   “啊!”林晓琪诧异地叫起来,“真的吗?上次问你,你还说跟他不可能呢。”   雪容尴尬地一笑。   林晓琪看了看她,长长一叹说:“真羡慕你啊。还能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多幸福啊。”   “嗨,哪有啊。这么多年过去了,不还是什么进展都没有。”雪容一边安慰一边给她夹了点菜。   “不过跟他在一起压力挺大的吧?”林晓琪若有所思地说,“前段时间听说苏雅找了个房地产开发商的小开,炒得沸沸扬扬的,不是还有人把她和陈洛钧当年的事拿出来说嘛。”   “也没有啦,最近哪有人还记得他嘛。”雪容耸耸肩,“哎,别说我了,吃东西。”   她给林晓琪又夹了一筷子肉。   两个人各有各的苦闷,索性都不再提了,只是闲聊了很多当年上学时候的话题,林晓琪又说了很多报社里的八卦,饭吃完的时候,两个人都有点醉醺醺的了。   林晓琪比雪容喝得多很多,已经东倒西歪了,雪容只好让她一个人先在店门口等着,自己出去打车。   正是晚饭结束的时候,这条路上进来的车少,出去的车多,一时半会儿还很难看到空车。   一辆出租车刚好停在她前方不远处,她欢天喜地地奔过去,守在门口等车里的人下来。   车上坐了四个男人,好像已经喝过了一点酒,门一开,就一股酒气扑面而来。   雪容皱起眉,看着车里的人一个个出来。   倒数第二个下车的,居然是陈洛钧。   他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到雪容,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便本能般地便转开头,假装没看见她似的。   雪容本来看到他满心惊喜的,却被他如此陌生的举动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   最后一个人下车以后,特地给雪容把门开着,看雪容呆在那儿迟迟不上车,便凑过来奇怪地问:“小妹妹,你不打车?”   那满面的酒气喷过来,雪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还没来得及说话,陈洛钧便从后面抓住那个人的胳膊,往后一拽:“别在外面站着了,赶紧进去。”   那人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借着酒劲甩开他的手说:“我跟人家小妹妹说话呢,你瞎管什么闲事。”   雪容看了他身后的陈洛钧一眼,及时在那个男人再跟她说话之前钻进了车里,“砰”的一声带上了车门。   那男人还不死心,又往车里看了看,想要再跟雪容说什么似的,陈洛钧挡在他面前,不知说了什么,把他劝走了。   雪容坐在车里,看着他们进了隔壁的一间饭店,才打电话让林晓琪出来。   林晓琪坐进车里,报了地址就靠在雪容肩膀上说:“雪容,今天晚上睡我那儿吧?”   雪容犹豫了一下。   林晓琪似乎醉得很厉害,抱着她的手臂,喃喃地说:“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是咱俩以前多好啊,衣服都换着穿……”   话没说完,她就睡过去了。   下车时,她稍微清醒了一些,雪容把她扶回家,看她一头栽在床上,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只得留了下来。   林晓琪的家里有不少她和孟良程的合影,洗手间里也有剃须刀之类的东西,孟良程应该也住在这儿。   虽然林晓琪说孟良程出差去了,可她还是觉得有点怪怪的,第二天一早,就匆匆上班去了。   林晓琪中午的时候给她打电话,很不好意思地说:“昨晚真是麻烦你了。”   “嗨,跟我还客气什么。”雪容一笑。   林晓琪也笑起来:“不过昨晚可真开心。好久没跟人聊这么多了。”   “嗯。我也是。”雪容也不得不承认地点头说。   仿佛是一夜之间,她跟林晓琪那段尴尬的历史就翻了过去,一切似乎又恢复了正常。   快下班时,雪容才发现自己的手机充电器没了,打了个电话给林晓琪,才知道是落在她那儿了。   “我让良程给你送去吧。”林晓琪说。   “不用不用。你快递给我就行了。”   “那哪儿来得及啊。没事,良程开车过去,很快的。”   雪容拗不过她,又确实急着要用,就没再推辞。   孟良程到的时候,她刚好下班出来。   他的车停在路边,她奔过去,拿了充电器就想走。   “我送你回去吧。”孟良程说。   “不用了,我坐地铁反而更快。”雪容急忙推辞。   “上来吧,我还有事要跟你说。”孟良程不由分说地推开了车门。   他后面的车已经在按喇叭了,雪容只好赶紧坐了进去。   “昨天你跟晓琪喝酒去了吧?”孟良程一脸诡笑地问她。   “那个什么……我有点心情不好……”雪容想掩饰下。   “你不用替她编瞎话了。”孟良程笑了笑,“晓琪都跟我说了。那个什么 Micheal回来了嘛。”   “哎?”雪容一边惊讶地张大了嘴,一边又丢脸地低下头。   “她下午就跟我说了。”   雪容愈发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晓琪说,是你跟她说的,跟喜欢的人在一起,也不一定有好日子过,她才想通的。”   雪容挠挠头,她好像不记得自己说过这样的话,不过不管她说了什么,林晓琪能想通,也算她做了件好事。   “晓琪是个聪明的姑娘,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笑笑说。   孟良程停下车子等红灯,转过脸来问雪容:“你跟陈洛钧怎么了?”   “没怎么啊。”雪容摇头,“挺好的。”   “哦。那就好。”孟良程若有所思地转回头去看着车流,“上次我妈看一部什么家庭伦理剧,好像还看到他了。”   雪容不说话。   这样的角色,陈洛钧从来提都不提,就好像根本没有演过一样。她也知道,那不是他想要的,所以就算知道了也一味装傻。   孟良程见她没了声音,也就不再说下去了,换了个话题问道:“哎,齐诺的新书你在翻吗?”   “嗯。”雪容点点头,“都拿到书半年多了,才翻了一半。”   “这本书看起来是不太好翻。”孟良程表示同意。   “你看过了?”   “当然。”他笑道,“不然怎么检查你的工作呢?”   雪容也笑了笑。   孟良程送她到楼下,看她下了车,又从车窗里探头出来叫住了她:“雪容,你知道那个Micheal的联系方式吗?回头给我一个,万一有点什么事,我好找他算账啊!”   “好吧好吧。”雪容举手投降,“哎,万一你们俩真打起来,你可别告诉晓琪是我把Michael的联系方式告诉你的啊。”   “那没问题。打架的时候你负责帮我就行了。“   “打架我可不管,你自己想办法吧。拜拜。”雪容冲他挥挥手,笑着跑开了。没跑几步,她便一头撞进了一个人怀里。   陈洛钧低着头,面色阴晴难辨地看着她。   “哟,您找谁呀?我好像不认识你嘛。”雪容歪歪头,一半玩笑一半赌气地说。   说着,她便绕过他,只管自己上楼。   陈洛钧不出声地跟在她后面,雪容开了门,一转身把他堵在门口:“这位大哥,你跟我回家做什么?”   他抬手轻轻一推,就把她推进了家,接着便顺势关上了门,什么也没说,低头换了鞋,就径直往厨房走。   他完全无视她的问题,雪容反而觉得没劲了,撅着嘴跟进了厨房。   进去了她才发现,垃圾桶里扔着两袋豆浆和一盒她最爱吃的烧卖。   “哎呀,你早上来过了?”她惊诧地问,“什么时候来的?”   “昨晚聊剧本,通宵了。早上就先过来了。”陈洛钧轻描淡写地一边说,一边把手里拎的菜一样样拿出来。   “什么剧本啊?”她来劲了。   “没什么,小制作的电影。”他不太想说的样子。   “哦。”雪容强忍住内心的好奇,又乖乖解释道,“那个什么,昨天林晓琪——就是原来跟我住一起的那个女孩,她心情不好,我跟她吃饭去了,晚上嘛她喝多了,我就只能在她家陪她了。”   他没吭气,只是继续整理着各种食材。   “然后我把手机充电器忘在她家了,所以孟良程给我送来的……”她越说越小声,搞得好像自己心虚似的。   林晓琪和孟良程的事情,她只是很含糊地跟他提过,也不知道他当时是不是真的搞清楚了。   “哦。”他终于答应了一声,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让一下,别挡着冰箱门。”   雪容不让。“你生气啦?”她踮脚把脸凑到他面前。   “我生什么气?”他很奇怪地问。   “呃……”她语塞。   陈洛钧把她从冰箱前面拉开,翻了点冷冻好的虾仁出来,自顾自地放在水龙头下冲着解冻。   雪容又凑过去,看了看他的脸色,发现他神色自若,完全没有任何不开心的样子。   她只好停止纠缠他,讪讪地退到角落里,抱住正在喝水的小雪,靠在墙边看他做饭。   “昨晚那帮人都喝多了,我怕他们乱说话,才假装不认识你的。”他忽然说。   “哦。”雪容点点头。   “帮我看看冰箱里还有没有生姜。”   她拉开冰箱拿出一块递给他。   “鸡蛋。”他又说。   “哎呀你倒是一次性说完嘛。”她小声抱怨道。   “还有沙茶酱。”   她顺从地把他要的东西都拿出来,放在操作台上,又乖乖地退到他身后。   他低头切着菜,安静了好一会儿,又忽然说:“以后不要跟那个什么林晓琪打交道了。”他说这话的口气,就像平时说“今天降温要多穿一点”那么笃定和不容辩驳。   雪容愣了愣说:“为什么不行?我们以前是好朋友,就算……”   话没说完,他便打断她道:“哪有好朋友会趁你不在的时候抢你男朋友的?”   她呆了呆:“也不能说是她抢,我们本来……”   “还有那个孟良程。”他又一次打断她继续说,“你看谁都是好人,也从来不知道拒绝别人,哪天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谁会要卖我啊……”   “你自己当然看不出来。”他声音抬高了一点。   雪容低下头去。   陈洛钧没再说下去,只是心无旁骛地接着做饭去了。   雪容闷闷不乐地退到角落里,像个被罚站的小学生一样,黯然地看着他忙碌的身影。   陈洛钧转身时看见她一脸委屈的神情,不由得心软了,走过来低头拍拍她的脸颊:“怎么了?我说错了?”   她挥开他的手:“没错。我在你眼里本来就是个笨蛋。把什么事情都搞砸了,最后只好等着你来救我。”说着,她就绕过他从厨房里走了出去,进了自己的卧室。   他的手还悬在半空中,愣了一会儿,却忽然笑起来。   她一被教训就张牙舞爪反抗的样子,还真的一点都没有变。   “容容?”他走到卧室门口,敲了敲门叫她。   房间里没有声音,于是他推门进去,发现她正气鼓鼓地坐在书桌前,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听见他进来,头都没抬。   他在她的床上坐下才又叫了一声“容容”。   她没绷住回头看了他一眼。   “过来。”他探身把她从椅子上抓起来,拉到自己膝盖上坐着。   雪容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就顺势搂住了他的脖子:“阿洛。”   “嗯。”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是林晓琪现在是记者,我跟她说不定经常会碰到,不可能不打交道的。至于孟良程嘛……”她小心地看了看他的脸色,“我才不会见他呢。”   他不置可否地冷哼了一声。   “喂,刚才明明说没生气的……”她声音又低下去。   “有人欺负你,我才会生气。”他说得极其自然。   “哪有人欺负我……”她一半甜蜜一半心虚地倒在他肩头,想了想,又坐起来看着他,犹豫了一下问,“阿洛,我去英国的时候……你是不是气疯了?”   她第一次问他关于当年的问题,紧张得要命,却很努力地跟他对视着。   他认真想了想,摇头一笑说:“没有。”   “为什么?”   “当时……也不能全怪你。”他一边说,一边顺了顺她额前的短发,“况且你欺负我不是很正常吗?我哪里气得过来?”   她低头使劲捶了捶他;“讨厌,谁欺负你了。快给我做饭去,饿死了。”   他用胳膊箍住她,低头把脸埋在她肩上,低声说:“好好好,一会儿就去。”说着,他用脸颊蹭了蹭她的脖子,动作难得地满是依赖和软弱。   她顿时软下来,有些不太习惯地摸了摸他的后脑勺表示安慰。   “大不了我以后乖一点喽。”她小声在他耳边说,“算补偿你的。”   “我不用你乖,只要你在就可以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语气里却充盈着无可奈何,又无处安放的深情。   她的心紧了紧,使劲点着头“嗯”了一声。那种被人全身心爱着的感觉,如此柔软地填满了她的心房,却令她淡淡地觉得恐慌,就像害怕好花终究会凋零,白雪终究会消融一样,有种患得患失的甜蜜。   去香港的培训申请两个星期以后出了结果,雪容没有被选上。   明明本来也没多想去的,可是知道自己被刷下来了以后,她居然奇怪地失落了一下,这种莫名其妙的心态,连她自己都搞不清楚。回去跟陈洛钧说起来的时候,才恢复了笑呵呵的状态。   他看她一副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只好也笑笑说:“下一次说不定就轮到你了。”   “明年再说喽。”她嘿嘿一笑,“你暂时摆脱不掉我的。认命吧,陈先森(先生)。”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说:“不过我可能最近要有一段时间不在。”   “啊?”她的笑容先是僵了两秒,随即又舒展开来,“是好事吧?去拍戏?”   他不愿意多说:“到时候再说吧,还没定下来呢。”   “哦。”她点点头,“那到时候就剩我跟小雪相依为命了……”   连着好多天,他都没有提过要去拍戏的事情,雪容也不敢问,生怕这事其实已经黄了,自己瞎打听刺激到他。   而她的培训,却忽然出现了转机。   大老板Peter有天刚一上班时就把她叫到办公室去,和颜悦色地说:“培训部那边有新的消息,本来我们中国这边今年没有人够资格去,不过马来西亚文化中心那个人忽然去不了了,所以就换成了你。”   雪容呆了呆。   Peter只当她是惊喜得傻了,笑着说:“培训要六月份才开始,你这段时间交接交接工作,顺便跟男朋友交代一下喽。”   雪容脸红起来。   “哦,我听你上司Maggie张说你会弹一种中国古代的乐器,叫……”Peter皱皱眉。   “琵琶。”雪容自觉地补上。   “对对。我已经跟那边培训部的人说过了,他们强烈要求你在开学典礼上表演。”Peter站起来拍拍她的肩,“好好表现。”   雪容头大如斗地从Peter的办公室里走了出去。   不要说她已经好几年没有摸过琵琶了,她现在身边连琴都没有,让她拿什么表演。   她愁眉苦脸地在办公桌前坐了片刻,又忽然接到陈洛钧的电话,说他那部电影开拍了,下午就要飞去进组。   “太好啦。”雪容高兴起来,“这下可以告诉我是什么片子了吧?我到时候好去贡献票房啊。”   “到时候再说吧,会不会上映还不知道呢。”他依旧极其淡定,好像这片子跟他其实没什么关系似的。   “哦……”她也没有追问下去,“那你要去多久啊?那个……我还是得去香港。忽然又多出来一个名额。”   “是吗?”他好像比她还要高兴,“你什么时候去?”   “六月初。”   “那还有两个月呢。我应该回来了。”   “那就好……”   挂了电话,她闷闷不乐地想,两个月,再加六个月,想到要跟他分开那么久,顿时就想冲进Peter的办公室,跟他说那个培训她不去了。   但是陈洛钧一定会生气吧。   是他教会她,人生里除了两个人卿卿我我之外,还有现实,还有理想,还有很多不得不为之奋斗的东西。   她一下又回到了一个人上班,一个人下班,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洗碗的生活里,起初着实花了点时间适应。   为了保住Peter的面子,雪容只好又去新买了一把不是很贵的琵琶,每天下班回来就练上一两个小时,慢慢地找回感觉。   每每手指触到琴弦时,她就会恍惚起来。仿佛那些在陈老师家学琴上课,坐在陈洛钧身边吃饭的日子就发生在昨天。只是她清楚无比地知道,那些日子,已经离她无比遥远了。   她原本每周都要给爸爸写信,现在则变成了两三周一封,因为每次提起笔,她都会想起上次陈洛钧爸爸那个“你好好想清楚”的眼神。世界上应该没有像她这么不孝的女儿了吧,明明有机会帮自己的老爸,却视而不见。那种心被撕成两半的感觉其实无时不在,像个幽灵一般纠缠着她。   陈洛钧在的时候,她从来不敢,也不愿表现出一丁点的失落和伤感,每天都嘻嘻哈哈的。只有他不在时,她才会有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偷偷掉眼泪的机会。   她那些对着外人强颜欢笑训练出来的一点点本事,竟然在他身上派上了最大的用场。   去培训的日子一天天的近了,雪容也越来越忙。   要离开半年,她得去把宽带电话什么的暂时先停了,又得把带去的行李收拾好,再把剩下的家具用品妥善保管起来,每天都能想到一件新的事情要做,忙得团团转。   对于她的忙碌,齐诺居然是意见最大的一个。   “我的书你还翻不翻了啊,都快一年了。”他已经很久没有拖着她晚上聊天,只是在她上班时用MSN敲她。   “我翻,我翻。我有空就翻呢。”雪容诚恳地道歉,“确实是慢了点,对不住。”   “去什么香港,一个人跑到那么陌生的地方。”   “我也不想的啦。那既然是个好机会,不能错过啊。”   “你男朋友没意见?”   “没有呢。还是他非让我报名的。”   “那他不陪你去?”   “陪什么陪啊。他也有自己的工作好不好。”   齐诺还是嗤之以鼻:“让自己的女朋友去外地,真是难以理解。”   “你那小脑瓜是难以理解。我不跟你说了,还得写第二季度的工作小结呢。”   等她交接好了工作,把小雪送去了江海潮家,连带去那边给老师和同事的见面礼都买好了,陈洛钧还是没有要回来的意思。   临行前,领导放了她两天假。   她小心翼翼地发短信问过陈洛钧,他只回说他的戏份还没有杀青,暂时回不来。   她失落极了。   已经快两个月没有见面了,他虽然还是每天会跟她说晚安,可是那短短的几条信息,根本不足以缓解她对他的想念。而等在他们面前的,还有整整六个月的分别。   出发前的那个周五,她没忍住,在傍晚的时候去了海棠花园。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陈洛钧不在家的时候去那儿干吗,偷一样他的东西带在身边?还是只是闻一闻他的气息?她只知道她想他,那无可排解的思念让她不知如何是好,能这么漫无目的地去他那儿看看也好。   她拿钥匙开了门,发现他走的时候关上了所有的窗,拉起了窗帘,家里一片昏暗。   玄关那儿的灯也坏了,她只得摸黑往客厅里走。   刚走没两步,她踢到了一个饮料瓶,再走一步,又踢到了一个软软的,像是旅行包一样的东西。   这乱糟糟的感觉,一点都不像陈洛钧的风格。   她正在狐疑的时候,卧室的门忽然从里面拉开了。   “谁?”一个沙哑而虚弱的声音问道。   雪容吓得往后一退,靠在墙上的时候刚好撞到了客厅灯的开关。   陈洛钧一手扶着墙,一手抬到眼前,试图挡住突如其来的光亮。   雪容看见他的那一瞬间,差点没忍住尖叫起来。   他瘦得她都快认不出来了。   那双原本清亮的眼睛完全凹陷下去,没有一丝神采,双颊已经脱了形,唇上全无血色,而他抬起的手臂细得几乎不堪一握,皮肤上的青筋一根根爆了出来,极其明显而恐怖。   他皱起眉,盯着雪容看了很久,眼神一直是飘忽的,好像穿过了她,直接看向不知名的远方。   “阿洛?”雪容叫了一声,颤颤巍巍地往他的方向走。   他无神的目光一直跟着她,却直到她走到他的面前时,仿佛才终于认出她来,眼里有了一抹意识。   雪容伸出手去,还没来得及碰到他,他却忽然两脚一软,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阿洛!”她飞快地扑过去,及时地抱住了他往前栽倒的身体。   他倒在她的怀里,久久都没有找到支撑自己的力量。   她跪在冰凉的地板上,搂住他的腰,把他架在自己的肩膀上。   天已经开始热了,隔着两个人薄薄的衣服,她竟然感觉到了他突兀嶙峋的两排肋骨。   她不知道他怎么会忽然虚弱成这样,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晕了过去,只是惊恐而无助地一遍遍地叫着“阿洛”。   他却一直没有答应她,她叫得已经心慌意乱了,他才终于动了动手臂,扶住了她的肩膀,抬起头看着她。   她还没来得及问他什么,就红了眼眶。   他有些吃力地抬起手,像是努力想要确认她是谁一般,冰冷的手指在她脸上一寸寸地流连。   “阿洛,是我啊。我是容容啊。”雪容吓得连哭都忘了,只是小心翼翼地用手捧住他的脸,盯着他茫然的眼神。   “容、容……”他气若游丝地叫了一声。   “嗯。”她如释重负地抱紧了他,“你回来了怎么也不跟我说?到底去干吗了?怎么会搞成这样?”   他依旧神情恍惚:“导演……要我减肥……”   “那导演有病啊!你本来就那么瘦了,还减个屁肥啊!”雪容气急败坏地叫,“你是去演难民去了吗?”   他没有答,只是扶住身边的墙壁,试图站起来。   雪容抹抹眼泪,小心翼翼地托住他的胳膊,几乎是半扶半抱地把他从地上拖起来,撑到了床边。   他上了床,紧紧地蜷成一团,明明已经夏天了,却好像怕冷似的,整个人微微地颤抖着。   雪容匆匆忙忙地从橱里又搬出一条毯子给他盖上,跪在床边握住他的手,心疼地眼泪在眼眶里不断打转。   他已经阖上了眼睛,不知睡着没有,睫毛微微地颤动着。   她摸摸他的额头,发觉有一点点烫,只好哽咽着叫醒他问:“阿洛,你好像在发烧,我们去医院好不好?”   他无力地摇摇头,指尖动了动,有些含混不清地说:“没事,我只是……有点饿。”说完这句话,就又没了声音。   雪容把他的胳膊放进被子下面,冲去厨房翻出了一点米,匆匆煮上一锅白粥,又奔回卧室里。   陈洛钧睡着了。   房间里的台灯不是很亮,照得他的脸色愈发灰暗,只有指甲尖上那一点透明被染成了淡淡的金色。   雪容小心地坐在他的床头,拨开他额上的乱发,俯身仔细看着他。   他全身的骨架都明显地突了起来,包裹在上面的,好像只有薄薄的一层皮肤而已。   她看了他很久,一直看到他渐渐从昏睡中醒了过来,犹豫着睁开了眼睛。   他还是刚才那灵魂出窍的样子,盯着她看了半天,忽然给了她一个微弱的淡淡笑容:“容容。”   “嗯。你醒啦。在煮粥,马上就可以吃了。是不是饿死了?”她也跟着笑了笑,探手摸了下他的额头,热度似乎降下来了一点点。   他恍若未闻,只是嘴角的笑容又扩大了几分:“你回来了。”   雪容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顺着他说了下去:“我哪里也没去啊。是你刚回来吧,行李都还在厅里没有收呢。”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柔声问:“你是不是不去英国了?”   雪容惊呆了。她不敢动,也不敢问他到底怎么了,只得继续顺着他:“我哪儿也不去啊。”   他极轻地摇了摇头:“交换生这么好的事情,当然要去了。”说完又是淡淡一笑,“你先去,我巡演完了就去找你。”   她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沿着他的指尖一直滑到掌心。   “不要哭。”他动了动手指,准确地抹掉她脸颊上的泪,“两年很快。等我去了,我们还可以一起玩好多地方。”   “嗯。好呀。我先去看看粥好了没有,你等等哦。”   雪容站起来冲进厨房,伏在水槽上无声地大哭。   原来她在他心上捅得那么深,那个她以为早就愈合了的伤口,其实每一天都在他心底里流着血。   他从来都没有怪过她,不代表他不难受,不代表他不介意。   她蹲在地上,心底绞痛得几乎站不起来。   雪容哭了好一会儿,才硬是忍住了,她擦干脸上的泪痕,盛了一碗粥,吹得半凉了才端回去。   陈洛钧还是靠在床头,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来,先吃点粥吧。”她笑着坐下,舀了半勺粥送到他嘴边。   他睁开眼睛,没有张嘴,只是伸手接过了碗和勺子。   雪容的手一直虚虚地托着他的胳膊,生怕他一不小心打翻了手里的碗。   他吃得明显比平时快,雪容一边看着,一边忍不住一直说:“慢点,当心烫。”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她接过空碗安抚他说:“先少吃点,待会儿饿了还有。”   他点点头,脸上终于因为吃了东西而浮出一抹血色。   “你再躺一会儿。”她把他的被子拉拉好。   他顺从地又躺回去,疲惫而倔强地睁着眼睛看着她,像是生怕她会走一样,眼神一秒钟都没有离开过她。   雪容刚想站起来把碗送回厨房,他就一伸手抓住了她的衣角。   “我不走我不走。”她立马把碗放回去,坐在床边,两只手一起,紧紧地把他的手合在手掌中间。   她不知道他的意识回来没有,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只是呆呆地凝视着他。   他也就这么看着她,无力虚弱的眼神,却好像一直看到她心底里去。   “阿洛,你睡一会儿吧。我真的不走。”她摸了摸他的额头,“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陪你好不好?”   他不知道听清楚没有,犹豫着闭起了眼睛,没过几秒却又睁开,看见她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那儿,才又放心地阖上了眼睛,捏紧了她的手。   雪容不敢走也不敢动,只得一直守在他的床边。   他的床头柜上有一本薄薄的包着封皮的书,里面的书页则已经有些旧了,书角被揉得软软的,仿佛看过无数遍了似的。   她拿过来,翻到扉页看了眼。   《金刚经》。   她从来没看过这种佛经,只看了两行,就觉得言辞深奥,自己完全没有看懂的慧根,讪讪地放下了。   不知道他看了多少遍才把这本书看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她转了个身半跪在床边,吻了吻他瘦得让人不忍心看的脸颊。   半夜他醒过来一次,体温降下来一些,又吃了碗粥,一个字也没有说便再度睡了下去。   从头到尾她都不知道他的思维是不是还停在几年前她要去英国的时候,也不敢问,只是小心地照顾他,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趴在床边打盹。   她睡得一点也不深,每隔一会儿就会醒过来,一直折腾到天快亮,才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熟了。   醒过来时,陈洛钧正默默地看着她。他不知道醒了多久,看着她的眼神清澈而平静,好像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单纯地在看着一幅画,或是一片风景。   “你醒了?”雪容揉揉眼睛坐起来,捏了捏自己僵硬的肩膀和胳膊。   “今天星期几?”他问。   “星期六。”   “你不是说这个周末要去香港?”   谢天谢地,他终于清醒了。雪容松了口气说:“嗯,明天走,今天可以再陪你一天。”   他想了想,动作缓慢地往床的另一侧挪了挪说:“上来。”   雪容乖乖地脱了鞋,上床躺在他的身边,两个人面对面的侧躺着,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对望着。   还是雪容没忍住先抱怨道:“你这家伙,回来都不告诉我。”   他笑了笑,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我明天走了,你一个人怎么办?”她又问。   “不怎么办。”他毫不在意地耸耸肩。   她气得牙痒痒,想咬人又下不了口,只好转而握住他的手。   他伸出手臂把她搂进怀里,轻声地说:“再睡一会儿吧。”   “明天就要走了,今天都用来睡觉多浪费。”雪容嘟囔了一句,却实在抵挡不住他怀里的温暖和一阵阵袭来的倦意,没多久就睡着了。   这一次她是被门外传来的吵架声吵醒的。   她先是朦朦胧胧地听见了陈洛钧的声音,低沉模糊,说了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清。   接着就是个女人的声音,虽然也同样压低了,却因为尖细而显得格外清楚:“你别告诉我你看剧本的时候安迪没告诉过你,这角色是我替你硬找来的啊?”   “要是我知道了,你觉得我还会接吗?”这回雪容趴到门上,听清了陈洛钧说的话。   “也是。”苏雅笑了笑,“你多么高风亮节,怎么会担我的人情呢。”   “好好好。”陈洛钧无奈地叹了叹气,“这次就算你帮了我,我多谢你,还不行吗?”   他的声音虚弱无力,雪容不太放心,偷偷地把门拉了一条小缝,想张望一下,没想到木门发出“嘎吱”一声,惊动了站在家门口的两个人。   苏雅面对着雪容,看见她时,先是错愕了一下,接着便毫不掩饰地瞪了她一眼。   陈洛钧回过头来,示意她回房间去。   雪容没回去,反而往外走了一步。   “你还跟这丫头在一起呢?”苏雅对陈洛钧笑了笑,“真是不怕这个扫帚星拖累你啊?还没吸取教训……”   “你闭嘴!”他忽然火了,厉声喝住了她。   苏雅跟雪容同时愣住了。几秒钟以后,雪容默默地走到了他身后,苏雅则抬眉又是一笑:“陈洛钧,算你狠。”说着,她转身就要走。   “你站住。”陈洛钧叫住她,恢复了平静,“我们俩从现在开始就算扯平了,拜托你不要再来找我。”   苏雅回过头来,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雪容一眼。   她走了以后,雪容才怯怯地伸出手臂,环住陈洛钧的腰。   他似乎已经筋疲力尽,默默地靠在了她身上,本来已经降下去的体温,好像又升上去了一点。   雪容扶他到沙发上坐好,倒了杯水看着他吃了药,才在他身边坐下了。   “阿洛。”她拽过他瘦骨嶙峋的手,低头捏着他的手指说,“为什么说我是扫帚星啊?”   “这种话你也信?”他好像又要生气。   “好啦好啦,我不信就是了。”雪容赶紧安抚道,“可是……其实是我去找的安迪,让他去找苏雅……所以你要怪就怪我好了,不要怪安迪哦……”   她没有说下去,只是自责地把头埋了下去。早知道他一定会生气,反正她在他面前脸皮也厚了,索性自己承认错误算了。   他却出人意料地什么都没说,只是把手从雪容的两手之间抽出来,搂住了她的肩头。   雪容软软地靠在他肩上,心虚地抱住他。   “刚才苏雅一说我就猜到是你。”过了良久他才终于开口说,“安迪不会做这种事情。”   雪容吐了吐舌头,见他没有真的怪她,便放心了不少:“也不一定是坏事嘛。说不定这部片子一上映你就红了呢。”   他无所谓地勾起一个淡淡的笑容,随即又忽然严肃起来:“以后这种事情你不许再管。”   “哦。”雪容很老实地答应了,脱了鞋把腿蜷到沙发上,整个人钻进他怀里,“我就再问最后一个问题,你刚才为什么跟苏雅说你们俩扯平了啊?你为什么这么不待见她啊?我觉得她对你挺好的嘛。”   他撩了撩她的头发,轻声说:“她差点害我丢了最重要的东西。”   雪容咬着嘴唇想了想,又问:“你不跳舞了是因为她?”   “你明天去香港的行李收拾好没有?”这回他完全没有要答的意思。   “嗯。”她闷闷不乐地点点头,“早就收拾好了。”   “还要不要买点什么东西带过去?”   “要的要的。”她紧紧地抱住他,不让他动弹,“我要把阿洛带过去。”   他终于露出了一个久违的微笑,低下头也抱住了她。   “你跟我去嘛,我打听过了,都是一人一个房间的,我把你藏在房间里,每天一下课就回去,给你带好吃的,好不好?”她发嗲道。   他不说话,只是亲了亲她的额头。   “等你有事了再回来嘛,我报销机票。”她继续说,“你白天还可以帮我打扫卫生收拾房间什么的。”   他还是没有说话。   她也知道自己在白日做梦,说着说着,就停了下来,闭起眼睛听他的心跳。   明知道不可能,可她还是希望能永远记住这一刻的缠绵,留着一个人的时候拿出来,一遍遍地温习。 Chapter8 对他的爱,就是她最坚定最深刻的信仰   开始培训的第一天晚上,雪容就拿一首《阳春白雪》把所有跟她一期的来自世界各地的同学和老师都震了。一下台就无数人涌过来围观她的琵琶。   “时间有点紧,所以只来得及练一首比较容易的曲子。”雪容跟人群解释道。   大家又是一番惊讶,纷纷表示下次要再听她表演。   她一边四处跟人微笑道谢,一边心里苦笑着想,这次真是被Peter害得不轻。   庆祝开学的派对结束以后,她跟一群同学一起往公司总部旁边的公寓楼走,一边走,一边低头急着拿新换的号码跟陈洛钧发消息,渐渐地拖在了队伍的最后面。   眼看就要走到楼里了,雪容刚想快点跟上去,冷不防地被人从后面拽住了。   她一声惊呼,下意识地回头一看,发现竟然是齐诺。   “你……我……怎么……”她惊讶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本来走在她前面的同学听见她叫都转回了头,可是看见齐诺笑眯眯地低头看她的样子,又都心领神会地扭头走了。   “惊喜吧!哈哈哈哈。”齐诺一阵狂笑。   雪容等他笑完,终于找到话说了:“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哈哈哈哈——”齐诺得意地快飞到天上了,“我来这里做客座教授的。都来了两个月了,一直没告诉你。”   “什么?你?教授?开什么玩笑?”雪容也大笑起来。   “有什么问题!”齐诺怒了,“我博士毕业了好不好!”   “好好好,太厉害了!”雪容还是忍不住笑。   “这是什么?”齐诺指指她背上的琵琶问。   “不告诉你。”雪容假装想逃,却又被他一把拽住。   “喂!我大老远的来找你,不请我喝杯咖啡吗?”齐诺凑过来。   “下次好不好?我请你去吃饭。今天太晚了,好累。”雪容求饶。   “那你让我现在回去啊?”   “你住哪里?”   “倒是不远……”   “那就好了啊。有机会的嘛。”   齐诺不太情愿地答应了,又拽着她在楼下聊了一会儿,才勉强放她回去了。   回到自己小小的房间里,开始整理还没来得及拆包的行李时,雪容终于忍不住坐在地板上叹了叹气。   她本来也不迟钝,早就意识到齐诺的玩笑里至少有那么一点点是真心的,可是他们都默契地装糊涂,才能把这种单纯的友谊坚持到现在。只是他现在居然追到了这里,她觉得再也装不下去了,只是暗自希望他千万不要真的来个正经的表白——毕竟他们还有合作的关系,她也不想失去一个朋友。   雪容唯一的办法就是躲。   齐诺每次找她吃饭,她都装作忙得不可开交的样子,一拖再拖,他有意见的时候,她就把自己排的密密麻麻的课程表给他看,什么跨文化交流、媒体传播技巧,甚至还有项目预算设定之类的,看得他两眼发直,也就说不出什么来了。   每拒绝他一次,雪容都会觉得深深内疚。说不定齐诺只是单纯地找她吃饭而已,她却自己心虚,老是不给他面子。   只是她赌不起。她已经花了太多精力来建筑自己得来不易的感情,实在舍不得让任何一点点可能的隐患毁了她的成果。   其实她跟陈洛钧从一开始就是聚少离多的,哪怕是她到了A城以后,他也常有一出去演出就一两个月不见人影的时候,她一向都能调节地很好,自娱自乐地很开心。   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一年多来,他因为工作很少,几乎每天都有空陪她,搞得她反而不能适应现在的两地分居了。   她不知道是因为这边温暖潮湿的空气,是因为每天没完没了地被丢在全是英文和粤语的环境里上课,还是因为总被齐诺骚扰而变得忐忑的心情,总之她每天每时每刻都在想他,从早晨一睁眼开始,就要跟强烈的想飞回去的欲望斗争。   她天天缠着他视频,他也好脾气地答应了,只要在家就上线陪她,哪怕不说话,一个人在这头看书,一个人在那头研究明天要上的课,也是好的。   她有一天晚上看着他的身影,一个没忍住就哭了。   他一开始还没看清,直到她飞快地用手背抹了抹眼睛才发现她哭了。   “怎么了?”他凑到摄像头前问。   “没什么啦。”雪容觉得自己笨得要命,一边慌乱地擦眼泪,一边却没出息地流得更多。   “没什么怎么哭了?”   “眼睛进沙子了。”她死不承认。   “房间里哪儿来的沙子?”他追问。   “你好烦人啊。”她哽咽着说。   “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没怎么。”雪容恼羞成怒地扭过脸去,“想你了,不行吗?”   他安静了片刻,随即温柔地唤道:“容容。”   “干吗?”她还是拿后脑勺对着镜头。   “转过来。”   “不要。”   “乖。转过来。”   她没什么抵抗力地转了过去,不太好意思地低着头。   “真的想我了?”   “废话。”   “那怎么办?”   “不知道。”她抽泣着嘟囔了一句。   “你回来?”   “那怎么行。领导会杀了我。”她抹泪。   他偷偷叹了口气:“以前没见你这么脆弱啊。”   “那你眼睛上面那个疤哪儿来的?”她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按了按眼角,会心一笑:“被小猫挠的。”   她含泪笑起来,又嘟着嘴说:“阿洛,你什么时候有空来看我嘛……我这两个月已经跟同学们开发了好多好吃的地方了,就等你来带你去了。”   他考虑了一下,有些为难地说:“最近不行。”   雪容一下子泄气了:“哦……”   “上次拍的电影下个星期上映,要开始宣传了。”他难得有耐心地跟她解释自己的日程安排。   “那是好事啊!”她强打精神地笑了笑,“要发现场照片给我看哦。”   他一笑:“不哭了?”   “谁哭了?”   他没辙:“好好,没人哭。”   “阿洛。”   “嗯?”   “等下你睡觉的时候把电脑放在枕头边上,不要关视频好不好?”   “……”   “好不好嘛。”   “好——”他拖长了声音答应道。   小小的要求得到了满足,她顿时傻乐起来。   睡下去的时候,雪容看着视频窗口里他靠在床头看书的身影,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不过她当时没想到,看完这一眼以后,她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他了。   陈洛钧在她来香港培训前拍的那部片子,忽然间一夜爆红。   这部小成本的剧情片本来完全没有人注意,连宣传和推广都十分低调,却在上映以后一下子成了票房黑马,据说片子的故事精彩,节奏紧凑,结局意外,是难得一见的佳作。   陈洛钧在里面演的是一个长期饱受失眠折磨的作家,雪容只在网上看了预告片,就被他骨瘦如柴、眼神诡异的样子吓到了。   网上的评论几乎一边倒地都在夸奖他的演技和敬业精神,可是雪容一点都看不下去。   他们没有亲手摸到过他突兀的肋骨,又怎么知道他付出了多少?再多的溢美之词,都像是无关痛痒的隔岸观火,而他到底吃了什么样的苦,除了他自己,恐怕谁都不清楚。   陈洛钧一下子成了很多媒体的焦点,几乎所有报刊的电影版都拿这部片子做了专题。   林晓琪有一次跟雪容聊天时说:“不过你家洛钧哥哥也太讨厌了吧,谁家的专访都不肯接哎。我们跑电影条线的记者好几次都撞得一鼻子灰。”   “哈哈哈,他平时话就少,哪能问出来什么内容啊。”雪容和稀泥说,“不过你可千万别把我给卖了啊。”   “当然了。你当我傻吗?把自己的好朋友卖给八卦新闻?”   “嘿嘿,那就好。”雪容暗自庆幸。   她几乎在网上看过所有陈洛钧参加各种宣传节目的视频,镜头里的他温柔谦和、彬彬有礼,说话也滴水不漏,只回答跟电影有关的问题,至于媒体八卦他的个人问题,他都小心翼翼地绕了过去。   他忽然开始马不停蹄四处奔走,忙着宣传通告,而片约也像潮水一样地涌了过来。   几乎每次雪容在问他做什么的时候,他的回答不是“在路上”就是“看剧本”。   “这真是旱的时候旱死,涝的时候涝死啊!”雪容感叹道,“你看你忙得都没空跟我视频了。我只能看二手娱乐新闻。”   陈洛钧在电话的那头淡淡一笑:“那些有什么好看的。”   “蛮好看的啊。”她很贼地笑着说,“看你说‘有机会参加这部片子的制作我觉得很荣幸’这种套话还挺好玩的。”   “……”   “原来你也会说这种哄人的话啊。”   电话那头传来机场广播里的登机通知,雪容只得乖乖地说:“该登机了吧?那先拜拜喽。”   “容容。”他却叫住她。   “嗯?”   他似乎想说什么,犹豫了一会儿,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第无数次叮嘱道:“别老熬夜,不要乱吃东西,晚上睡觉……”   “被子盖好嘛。”她接话道,“都听了无数遍啦,换点新的好不好?”   “……”   “比如说‘我想你’、‘我爱你’之类的啦。”   “……”   “哼,知道你打死也说不出来。亏你还是演员呢,逢场作戏都不会。走吧,别耽误了上飞机。”   “嗯。你自己乖一点。”   “知道啦。你也是。拜拜。”   “拜拜。”   雪容挂了电话,颓然倒在床上。   她一边着实替他高兴,一边又单纯地因为寂寞而有些失落。   她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因为他忙得没空搭理自己就胡闹的小女孩了,可那种一夜之间要跟所有人分享阿洛的感觉,还是不太好受。   还好她每天的课程都排得满满当当,下了课一群同学又总是约好了一块儿出去吃饭聊天,忙起来的时候便顾不上一个人悲春伤秋了。   齐诺约过她无数次,她却只跟他一起吃过顿饭,好在吃饭时他们还是像以前一样互相拆台,让她害怕的事情,一点也没有发生。   她大大松了一口气,后来再面对他,就自然多了。   放暑假的时候齐诺没有回英国,而是憋在学校给他安排的公寓里,号称要发愤图强,拼命写书。他一投入起来,常常废寝忘食,雪容见他一个人也没人管,时不时还要及时打电话给他,提醒他吃饭睡觉。他有时写得崩溃了,就会顶着一头乱发来找雪容吃饭,只是吃什么都不合心意,不是嫌奶茶不够冰,就是抱怨海鲜不够新鲜,一肚子的小孩子脾气,撒娇耍泼,雪容也拿他没办法。   夏去秋来,雪容的课程也已经上完一半多了。   如果不是因为阿洛不在身边,她想,她也许会爱上香港这座城市。   她爱这里潮湿温暖的气候,爱这里繁华都市和市井小巷并存的独特气质,爱这里的整洁干净和井井有条。可是因为爱的人不在,这儿再好,也显得与她无关。虽然她住过那么多城市,可心里的家,早已经停在了海棠花园那小小的一室一厅里。   陈洛钧的生日在深秋,他一向不是很在乎这些,这几年又总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从来没有正经过过,而今年两人根本不在一个城市,雪容一开始只打算给他寄个礼物,直到她被论坛上的一个帖子吸引了注意力。   那个帖子里的一群粉丝热情高涨地要给他庆生,连他在什么地方,在拍什么戏都打听得一清二楚,还约好了谁负责准备花,谁负责煮好长寿面带过去。   雪容看这个帖子看得都呆了。   也许是因为距离太远了,她本来还没有意识到他已经有了这么多支持者,一下子如此受欢迎。跟这些姑娘相比,她这个正牌的女朋友——虽然是地下的——实在是太失职了,她只知道他最近在拍新片,连他具体哪天在哪里都有点稀里糊涂的。   他生日那天刚好是周六,拍戏的地方离雪容也不是很远,她算了一下,周六一早飞过去,第二天再飞回来,也不耽误培训。于是她注册了一个账号,跟帖报名了。   本来那个周末她跟同学们约好要一起去澳门的,只得找了个理由,说去不成了。   “哦,是男朋友来了吧?”有人打趣她。   “没有啦,要回去陪家人过生日。”她半真半假地回答道。   那个周六的天气很好,不冷不热,风和日丽。雪容顺利地到了跟网上那些粉丝约好碰头的地方,一报自己的ID,就被塞了一块KT板拿在手里。   她们一共就十来个人,互相认识了一下,就开始分享打算送给陈洛钧的生日礼物,有送书的,有送吃的,甚至还有送毛绒玩具的。   “你呢?”带头的一个叫“朝朝暮暮”的姑娘问雪容。   “啊?我……只是来看看的,没有带礼物。”雪容装傻说。   朝朝暮暮看了雪容一眼,似乎对她有些不满,却也没说什么,就招呼大家一起打车走了。   她给他买的礼物是个杯子。当年送他的那个歪歪扭扭的DIY杯子早就不知去向了,他说搬家的时候找不到了,她很怨念,代表要一辈子在一起的杯子,怎么就被他给弄丢了呢?   她打算先偷偷地出现在他面前,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然后再等大家走了以后一个人溜回去,单独霸占他一会儿。   光是幻想一下陈洛钧在粉丝团里看见她时的表情,她就美得不行,一路上都在傻笑。   那个叫朝朝暮暮的领队刚好跟她一辆车,一直在跟其他女孩子讨论陈洛钧正在拍的这部新片,还从包里掏出一沓杂志,一人发了一本。   那本杂志里有陈洛钧上部片子导演的专访,雪容一直在香港,根本没有看到过。她不想在别人面前显得自己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就默默地把杂志装进了包里。   朝朝暮暮打听到陈洛钧他们剧组今天是在郊外的一栋老式别墅里拍戏,熟门熟路地带着大家就找到了门口。   “你们等着,我去打听一下。”她对大家宣布道。   雪容站在队伍的最后面,悄悄地往里张望了一下。   隔着一扇厚重的铁门,她只能看见一栋别墅的上半部分,红色的屋顶,五彩缤纷的窗户,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光。   朝朝暮暮走回来,很肯定地说:“问清楚了,洛钧他们剧组确实在里面。不过这里安保管得很紧,不让进去,我们就在这儿等他们出来吧!”   大家都表示没有意见,跟着她走到大门边上站好了开始闲聊。   听了一会儿她们的谈话,雪容忽然觉得自己有点蠢了。   她们谈起陈洛钧的语气,都带着深深的仰慕,说他怎么帅,工作怎么努力,为人怎么谦虚有礼。   可那不是她的阿洛。   她的阿洛,是吃饭时给她剥虾,天冷时骂她穿太少,不开心时一个人去跑步也不会跟她说的那个人。   她站在一群热情洋溢的粉丝后面,情不自禁地有点想逃。   可是来都来了,说什么也要见他一面吧。   雪容趁着上厕所的时候,偷偷给陈洛钧打了个电话。   他没有接,大概是正在忙吧。   一直等到日落西山,关着的铁门还是没有任何要打开的迹象。   那个叫朝朝暮暮的女孩过一会儿就要去门卫那儿打听一下,每次得到的答案都是“不知道”。   天完全黑了以后,别墅里有一个人走了出来,行色匆匆的样子。   朝朝暮暮立刻跟上去,追着他走了很远,才回来跟大家说:“刚才出去那个是去买晚饭的,听说他们要连一场夜戏,搞不好要通宵。”   “啊?那我们岂不是见不到洛钧了?”   “我们的东西怎么办?”   “我坐了好久的火车才到呢!”   人群里一下炸开了锅。   “不要急。”朝朝暮暮很老练地说,“我来找朋友想想办法。”说着,她就走到角落里打电话去了。   雪容也趁其他人不注意,走到另一头的墙角,又给陈洛钧打了个电话。他还是没有接。   朝朝暮暮十几分钟以后回来,神色得意地说:“我费了好大劲,终于联系上他们剧组的人了。”   “那怎么样?他们什么时候出来?”   “可能真的要拍通宵了,不过我朋友说可以帮我问问,看洛钧能不能中间抽空出来一趟。”   人群里一片欢呼,只有雪容默默地低下了头。   她手里的那块KT板上写着他的名字,此刻在路灯下看来却格外陌生。   她飞了上千公里,只是想见他一面而已,却没想到这么难。是她自己太天真了吧,以为一切都会像她想象的那么顺利。   不知道朝朝暮暮是不是真的认识剧组的什么人,没多久,陈洛钧真的出来了。   夜幕已经完全笼罩了下来,郊外的路灯也不是很亮,大铁门“嘎吱”一声拉了开来,他就这么出现在了月色里。   周围的人一下子拥过去,雪容却下意识地掉头躲到了一棵大树后面。   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耽误了接下来的工作,更不想发现他看见自己后却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回去工作,只好躲起来,偷偷地看着他被一群女孩子簇拥着,浅浅地微笑,跟她们合影留念。   几个月没有见到他的真人,他已经变了样子。不光是恢复了正常的体重身材,眉宇间也重新带上了那股淡淡的光彩,在明亮的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晰而迷人。   他脸颊的轮廓那么熟悉深刻,就像她时常梦里见到的那样。   雪容真想冲过去,把那些环绕在他身边的人一个个地扔开,死死地抱住他,看都不让别人看一眼。   她咬着嘴唇,看着他跟每个人合完影,抱着一大推礼物回去了。   大家心满意足地准备撤退,似乎没有人留意到雪容根本没过去。她还是走在人群的最后,默默地低着头,抱紧了自己的包包,隔着布料摸着准备送给他的那个杯子。   没走两步,她的手机就响了,陈洛钧终于看见了她刚才打过去的电话,拨了回来。   “你找我?”他心情不错的样子。   “嗯。”雪容往后退了几步,跟别人拉开一点距离,“要跟你说生日快乐嘛。”   “早上不是说过了?”他笑。   “那你早上还吃过饭了呢,晚上不是还得吃?一年就过一次生日,不多说几次怎么行。”她努力笑起来,“可惜我都不跟你在一起,不能煮长寿面给你吃。”   “你知道我不在乎这些的。”   她回头看了眼被夜幕笼罩了起来的那栋小楼,叹了一口气:“可是我好想你啊。”   “你不是很快就回A城了吗?”   “是啊。可是我回去了,你又不一定在啊。”   这回他沉默了。   她很希望他会说“我会回去陪你”,可是明知道他从来不会做没把握的承诺,只好自己给他个台阶下:“不过你忙才好嘛。我一个人,没人管头管脚的,还比较自由呢。”   前面的人已经停了下来在路边打车,雪容只能匆匆地说:“哎呀不跟你说了,在外面跟人吃饭呢。”   有人拦到了出租车,热情地喊雪容一起走。   她匆忙挂了电话,坐进了车里。   其他人都在欣喜地互相交换着看相片,似乎没有人注意到雪容一个人坐在旁边,默默地看着窗外。   她跟大家一起在市中心下了车,径直又打车去了机场,改签到当天最后一班飞机,半夜以后终于回到了香港。   从头到尾,她都没跟人提过这次略显荒唐的举动。   回到家以后,她才发现自己准备的那只杯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裂了,也许是过安检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吧。她呆呆地望了会儿杯身上几条长长的裂痕,只得把它扔到了垃圾箱里。   接着她立刻就洗澡上床了,打算靠使劲睡一觉把不愉快的事情忘掉。   可是星期天一早,她就被电话吵醒了。   齐诺在那头期期艾艾地说:“那个……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什么?”雪容翻了个身,半梦半醒地问。   “今天陪我出海。”   “什么?不要。”她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我累死了,要睡觉。”   “拜托了嘛。”齐诺的语气难得的卑微,“今天跟学校的老师一起出海,他们都拖家带口的,就我一个人,多惨啊。”   “我真的好困啊。”   “船上睡嘛。到时候人家都一家人聚在一起,又好多小孩,都没人陪我说话。”他使劲哀求,“我也找不到别人陪我。”   雪容被他说得心软了,稀里糊涂地就答应了。   “好吧好吧,你们什么时候出发?我到哪儿找你?”   “我在你楼下啦。”齐诺终于笑开了,“早饭都买好了哦。”   雪容只好爬起来,洗了个脸穿上衣服就下楼去了。   齐诺笑眯眯地举着手里的纸袋对她说:“热吐司,给你的。”   雪容接过来,哼了一声:“我其实比较想吃肠粉。”   “待会儿看到再买。”齐诺把她推进等在路边的出租车。   齐诺的心情好得不行,一路唱着歌到了码头。   不知道是不是他提前打过招呼,他的同事们都把雪容当做是他的普通朋友,没有一个人用暧昧的眼神看他俩。   雪容本来还有点担心,这下终于轻松了下来。   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他们十几个人上了游艇,很快驶到了开阔的海面上,雪容站在甲板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略带潮湿的新鲜空气,终于觉得神清气爽,心情舒畅了起来。   齐诺拿着两瓶饮料上来问:“你怎么一个人跑上来了?”   “吹吹风喽。”她拢拢头发,“是不是不太好?”   “什么不好?”齐诺耸耸肩。   “不合群啊。”   “哪有人管你。你想干吗就干吗。”齐诺笑笑说。   “那就好。”雪容笑着接过他拿上来的果汁,“这两天书写得怎样了?”   “不太好。”齐诺皱皱眉,“昨晚一个通宵没睡,也没写多少。后来就打游戏去了。”   “哇,不太像你平常的风格嘛。”   “没办法啊,缪斯不肯来我家。”   “你把家里打扫干净点,女神说不定就去了。”   齐诺撇撇嘴,在旁边一张躺椅上躺下了。   雪容转回身去看了一会儿海景,没想到一回头竟然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这下她更没法回船舱里跟他的同事们待在一块儿了,只能在船舷边找了个位子坐下,从包里翻出昨天拿到的那本杂志,看了起来。   陈洛钧那部电影的导演雪容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如今却在电影杂志上占据了足足八页的位置,可见他也因为这部片子而一夜爆红。   她对那些专业的理念没兴趣,只是草草地浏览着文章,想找到陈洛钧的名字。   “陈洛钧当然是个非常敬业的演员。”   她很快就找到了。   除了为这部戏狂瘦近三十斤这样尽人皆知的事情以外,导演蔡睿还给我们讲了另外一个例子。剧中有一场男主角曲直在雨里狂奔的戏,要从白天一直拍到晚上。陈洛钧全身湿透地在十几摄氏度的天气里跑了足足八个小时,最后收工的时候已经累得说不出话了。“最可怕的是,他结束以后跟我说,他的脚踝两年多前演话剧的时候摔断过,今天跑成这样,估计明天只能拍坐着的戏了。”蔡导一边摇头一边大笑着说:“我跟他说,祖宗,别说明天了,这礼拜咱都甭拍站着的戏了,回头把你送进医院了,我可就赔大了。”   有这样一个有多年舞台经验和敬业精神的主演,电影刚一上就获得口碑双丰收,似乎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连着八个版的访问,提到陈洛钧本人的内容就这么一段。   雪容连着看了几遍,一直看到几乎都快把这段文字背下来了,才把杂志丢在了一边,趴在栏杆上,探出头去吹着海风。   齐诺只打了个盹就醒了,起来坐到雪容身边,捡起她扔下的杂志翻了翻,好奇地问:“在看什么?”   “没什么。”雪容没回头。   他很快看出来这是本电影杂志,坏坏地拽她的衣角问:“是不是里面有你男朋友啊?”   “没有啦。”   “骗人,肯定有。”他站起来,把头探到船舷外想跟她面对面地说话,却猛然发现她满脸都是泪水。   雪容被他发现了,只好转回身来背对他坐着,低下头一言不发。   齐诺也没说话,只是跑去船舱里拿了一盒纸巾上来给她。   雪容默默地抽了两张擦干脸上的泪水,又抬头吹着海风。   齐诺小心地坐在她背后,想说话又不敢说,一副又委屈又一筹莫展的样子。   “雪容。”他终于叫了一声。   “嗯?”雪容回过头来。   他递给她一块巧克力。   雪容笑了笑,接过来咬了一口,低头捏在手里。   “你想跟我聊聊吗?”他很绅士地问。   雪容低头想了想,还是摇摇头说:“没事,我只是累了而已。”   齐诺对她笑笑,在自己胸口比画了一下说:“你知道,人的心上是有开关的吧?”   “什么?”雪容抬头皱眉看他。   “这里……有个开关,你告诉自己,只要按一下,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他一边说,一边自己左胸口按了一下,“像这样,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就都忘记了。”   雪容被他幼稚的行为逗乐了:“你还有不开心的时候?”   “当然有。不过我的开关很好用而已。”   雪容重新低下头去,想了想,也很幼稚地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吸吸鼻子说:“好啦,关掉啦。”   齐诺嘿嘿地笑起来:“要感激我吧?”   “切,这招我早就会了,只不过不像你这么呆,还要按一下。我的开关说关就能关掉的。连这个都不会的话,碰到那么多事情还怎么活啊。”雪容不屑地说。   “你都碰上过什么事情啊?”   雪容没有答,只是站起来揉了揉眼睛说:“走吧,下去找点吃的,我饿了。”   那天回去的时候,雪容的心情已经恢复了过来,她跟齐诺说说笑笑地走到了自己家楼下,刚要告别,他却忽然叫住了她。   他极其认真地看着她,淡蓝色的眸子好像聚拢了漫天的星光。   “雪容。”他叫了她一声,又走近一步,声音温柔得几乎能捏得出水来。   “齐诺。”雪容抬头看着他,抢先一步说,“今天玩得很开心。原来做你的朋友还有那么一丁点好处。”   她强调了“朋友”这个词,齐诺眼神闪烁了一下,立刻就明白了什么,本来严肃认真的表情僵了几秒,又换上了一脸赖皮猴的坏笑:“嘿嘿,下次吃饭你请喽。”   她笑着答应了,道了晚安就上楼去了。   临睡前她又给陈洛钧打了电话,他很快就接了起来。   “你休息了?”她问,“今天累不累?”   “还好。你呢?不是说这个周末去澳门吗?”   “没有去啦,大家都怕输成穷光蛋。”   “不至于吧?”   “很难说哦。对了,我给你的生日礼物,是不是要等回了A城才能给你了?”   “这个又不急。”   “也是。”她又叫了一声,“阿洛。”   “嗯?”   “我知道你拍戏会很认真,可是你也要注意身体。”   “我知道。”他不经意地换了话题,“对了容容,原来那个帮我照顾你爸的朋友换岗位了。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会再帮你想办法的。”   “哦……海潮哥哥也有帮我找人,你这么忙,别耽误你工作啦。”她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客气起来。   陈洛钧怔了怔:“没关系的。”   她眼眶有点红:“那就好。我睡了哦。你也早点睡吧。”   “嗯。晚安。”   “阿洛晚安。”   她挂了电话却睡不着,呆呆地盯着天花板看了很久。   要是那个开关真的管用就好了。她翻了个身想,忘记那些所有不开心的事情,只记得阿洛坐在她对面,陪着她吃饭的样子该有多好。   还没来香港培训之前,雪容就开始做各种攻略,研究这边的好玩的好吃的。她本来想,自己要在这边待上足足半年,陈洛钧总有机会过来一趟,陪她去玩玩迪斯尼,逛逛商场什么的。不过她没想到,她一离开A城没多久,他就一扫这几年来的颓势,一跃成了杂志上说的“影坛上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一直等到培训进入尾声,他都没有抽出空来去看她。   “我陪你去迪斯尼嘛。”齐诺说,“我来了这么久,除了上课就埋头写书,也没有去过啊。现在终于交稿了,可以好好玩了。”   “不用了。”雪容摇摇头。很多事情,重要的根本不是做不做,而是跟谁做。   “那你岂不是都白来了?”   “谁说的?培训半年,逃了那么多工作不说,还认识那么多人,玩得也很开心啊。”雪容对他笑笑,“何况还骗到了你的新书。”   “不要告诉别人我把初稿拷给你了啊。”齐诺哀求道。   “那要看我心情喽。说不定就高价卖给别的出版商了。谁让你这么傻交给我。”   “我知道你不会的。”齐诺笑着说,“反正我还要在这边待上一年,杀去A城找你算账也容易。”   雪容白他一眼:“好啦怕了你了。我一个人看就行了。”   “你看完了给我点意见哦。”齐诺顺杆爬。   “我哪敢啊。我只是你的小翻译而已。”   “谁说的。要不是你这几个月一直提醒我吃饭,我估计都饿死了。”   “还好你在我走之前把书写完了,不然我准得少活几年。”雪容摇头叹气,“好啦不跟你说了。我午饭时间结束了,得回办公室了。”   齐诺先站起来:“嗯,我也要去逛街,顺便找个地方喝下午茶了。”   “你气死我算了。”雪容穿上外套跟他往外走。   “我要是看到什么好吃的会给你发照片的。”齐诺还在刺激她。   雪容瞪他一眼,两个人说说笑笑地就走了出去。   他们吃午饭的餐厅就在雪容公司写字楼的一楼,她都不用出大门,往里转个弯就可以搭电梯上去了。   两人在公司门口的旋转门那儿告别,齐诺笑着还在跟她说话,却发现她的目光忽然越过他的肩膀投向了门外,脸上的神色如同一盏被点亮的灯,一下子绽放出明媚的光彩。   他回头还没找到雪容在看什么,只见她已经推开门小跑出去,一头撞进了门外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怀里。   那个人低了头,带着满脸的微笑把她整个人抱了起来。她得意地跷起腿,两只脚都离开了地面,半天才放下来。   她手臂环着他的腰,抬头眉开眼笑地一直在说什么,而他就一直含笑听着,手指则看似无意地在她耳旁颊边流连,举手投足里满满的都是亲昵。   两人说了好一会儿话,雪容才想起来往楼里看了一眼,不太好意思地叫齐诺过去。   “阿洛,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脸皮很厚的齐诺。”雪容转向齐诺,不知为什么忽然这时候脸红了,“喏,这个就是……某人。”   “男朋友就男朋友嘛,还害羞。”齐诺揶揄地笑她,又活力四射地跟陈洛钧打了个招呼,“哈喽。”   “你好。”陈洛钧对他笑笑。   “齐诺。”雪容又说,“你下午是不是没事?先带他去我住的地方好不好?我赶着要上去呢,马上要开始做报告了。”说着,她把自己的钥匙拿出来给了陈洛钧。   “好啊。”齐诺答应下来,“正好有人陪我下午茶了。”   “也行,随便你。”雪容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不过他不吃肉,也不爱吃甜的。”   “哎哟你怎么跟寄养宠物似的。”齐诺推她,“赶紧走吧,我保证完成任务。”   雪容笑笑,抬头跟陈洛钧说:“阿洛,这家伙没心没肺的,你可得当心点,看着他。”   “知道了。好好上班。”他低头很自然地亲了亲她的脸颊。   “嗯。走了,拜拜。”雪容一步三回头地走进办公楼里,看他俩并肩走了,才放心地回去上班。   那天下午是他们培训课程里一个大项目的总结汇报,所有的学员被分成四组,雪容他们组最后拿了个小小的优胜奖,虽然没什么实质性的奖励,但是大家还是欢呼雀跃地要晚上一起去吃火锅。   “我晚上去不了了。”雪容结束的时候拉住同组一个比较熟的泰国女孩,“肚子好痛。”   “你没事吧?”泰国女孩很关心地问:“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不用不用。我就是……那个来了,你知道的。”   “哦。那你早点回去休息,要我帮你带晚饭回来吗?”   “不用了。”雪容摇头,“我等下回去的路上买点吃的。”   “那你当心哦。”   “好好。”   雪容跟其他同学打了个招呼,飞快地冲出了办公室,一路小跑地奔回了家。   陈洛钧刚一开门,她就双手一伸,整个人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下班了?”陈洛钧转身关上了门。   “嗯。”她眉飞色舞地踮脚亲了下他的脸颊,“今天晚上同事们聚餐吃火锅,人家都没去哦。”   “那我岂不是耽误你了?”他低头笑着问。   “是啊是啊,快补偿我一下。”说着,她就仰脸闭起了眼睛。   他的吻先是落在她的额头上,接着是眼睛上,然后是脸颊上,就是一直没有碰到她的嘴唇。   雪容不满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刚要给他一个怨念的眼神,就整个人被他抱了起来。   她的房间很小,他没走两步,两个人就一起倒在了床上。   他却没有了接下来的动作,只是用手臂撑起脑袋,低头看着她。   雪容睁开了眼睛也看着他。   “阿洛。”她一边叫,一边用手指尖挠了挠他的下巴,“我怎么觉得好像在做梦?”   “我也觉得。”   “要不我勉为其难咬你一下?”   他把手指放到她唇边。   她扑哧一下笑出来:“我哪敢咬你啊。回头被你那些粉丝小朋友撕了怎么办?话说回来,你这两天没事吗?怎么有空来看我?”   他的手指划过她额头:“来谈事情的,今晚就要走。”   “啊?”她沮丧地转过身去,丢给他一个背影,小声地嘀咕着,“原来不是来看我的。这么快就走。”   她瘦瘦小小的肩膀抖了抖。   陈洛钧也没有解释,只是从她身后轻轻地抱住了她。   她胸闷地一直拿背对着他,直到他在她耳边轻声说:“容容,让我看看你。”   她不情愿地转过身来。   他说要看,就真的只是看而已,没有动作,屏住呼吸,只有目光胶着在她的脸上。   雪容竟然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把脸埋在他胸前闷闷地说:“还好晚上没去吃火锅。”   “下次我陪你去。”他压低声音笑着说。   “下次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呢。”她忽然坐起来,“要不我们今晚去吧。”   他转了个身平躺在她床上,闲闲地抬起胳膊枕在脑袋下面:“不想出去。”   “那好吧。”她的肩膀又垮下来,“我们叫外卖好了。”   “容容。”   “嗯?”   “你怎么把琵琶带来了?”他朝墙角指了指。   “那个啊,我们老板把我卖了,非让我表演,给他长长脸。搞得我怪丢人的。”   “怎么会丢人呢?”   “上大学开始就没弹了,都快忘光了,当然丢人。”   “弹给我听听。”他半坐起来,拍拍她的胳膊。   “才不要。”   “为什么?你小时候弹得那么烂,我不都听过了?”   雪容愈发恼羞成怒:“不要,就不要。再说我前两天又表演了一次,为了练琴手指头都起泡了。”   她举着左手食指伸到他面前。   他握住她的手指,伸到灯下仔细看了眼,发现果然有个水泡。   “太久没弹了,原来练出来的茧都褪了,要不然就不会起水泡了。”她嘟起嘴说。   “你这么懒,当年还说要考音乐学院。还好我劝住你了。”他一边说,一边很自然地亲了亲她的指尖。   “谢谢你及时挽救我这个失足少女啊。”她哼一声,“人家想考音乐学院还是不因为想跟你距离小一点。”   他一笑:“这个圈子我一个人进去就够了。”   “说得好像龙潭虎穴一样。我看你跟粉丝拍照片的时候可眉开眼笑了,被人追的感觉不错吧。”她伸手去捏他的脸颊。   他偏开头微一皱眉:“你知道我想要的不是这些。”   “我当然知道。我们阿洛不是在乎虚名的人,而且我们阿洛现在这么红,可全是靠自己的本事。”她硬是捏住他的脸颊,一脸坏笑地说,“想听我弹琴也简单,你先唱首歌来听听。”   “那算了。”他躺回去。   “唱嘛。”她趴到他身边纠缠他。   “不唱。”   “那好吧。”她摊摊手,“这可是你自己不肯的。我去叫外卖,你要吃什么?”   “随便。”   结果他们晚饭只是随便吃了点粥和面,还是趴在雪容狭小的书桌上吃的。   陈洛钧只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容容。”   “嗯?”她嘴里含着一口面抬起头来。   “齐诺怎么会在香港?追你来的?”他语气很平淡地问。   雪容差点把面呛到鼻子里,好不容易才忍住咳,捂着嘴巴说:“怎么可能啊,他是被他们学校派来做客座讲师的。要在这里待两年。他比我早到好几个月呢,什么追我嘛。”   “哦。”他若有所思地舀了一口粥,却迟迟没有送进嘴里。   “再说了,就算他是来追我的,也得我看得上啊。”雪容半开玩笑地用手指划了划他的脸颊,“阿洛你可是大明星来的,谁会要齐诺那个没脑子的家伙。”   “今天在咖啡店还有女孩子问他要电话号码呢。”他低下头把粥送进嘴里。   “没找你要吗?那女孩是不是盲人来的?”雪容笑起来,“闹了半天原来你吃醋了啊。”   “胡说什么。”他瞥了她一眼。   雪容吐吐舌头,埋头吃她的海鲜面去了。   他则放下筷子,抱起手臂靠在椅背上,专心地看着她吃。   吃到一半,有人敲雪容房间的门。   她先是抬头惊恐地看了陈洛钧一眼,接着赶紧挥手示意他躲厕所里,然后慌慌张张地把书桌上的晚饭收进角落里,才去开门。   泰国同学站在门口,递给她一个便当盒说:“我们去吃了中餐,就给你打包了一点带回来。”   雪容只把门开了一半,拿身子掩住门缝接过她手里的晚饭:“谢谢哦。”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表情太猥琐,泰国姑娘忽然笑笑问:“是不是男朋友来了啊?”   “没有没有。”雪容赶快推脱,“他又不在香港。”   “真的吗?上次我还在楼下看到他哦,就我们去澳门,你没去那天啊。长得很帅啊,头发颜色好金好漂亮。”   雪容一头汗:“那个不是啦。”   泰国姑娘没有纠缠,只是关心了她两句就走了。   雪容抹抹汗关上门,有点心虚地拉开洗手间的移门。陈洛钧若无其事地正靠在水斗边,抬头不知看着什么。   雪容顺着他的眼光看了一眼,发现他看的是自己晾在浴帘杆上的内衣。   其实他原本每天来给她做饭的时候,应该无数次地在她家看到过这些东西了吧,可是她还是一下就脸红了。   她把他从洗手间拽出来,讪讪地说:“是我同学。来给我送晚饭的。”   他点点头,走回房间里,却没有坐下。   “我得走了。”他说。   “这么快?”雪容惊讶道。   “只是抽空来看你一眼,晚上还约了人,已经晚了。”   她不好意思纠缠,只是难掩失落地“哦”了一声。   “好吧。反正我很快就回去了。”她强颜欢笑地说。   “乖。”他低头轻吻了一下她的脸颊。   她没有继续说话,只是死死地捏住了他的手指,他轻轻地连抽了两次,都没有抽出手来,反而被她握得更紧。   他嘴唇动了动,微叹一声,用另一只手抱住了她。   他抱得那么紧,紧得整只手臂都在微微颤抖,像是要把说不出来的话,都溶在这个拥抱里。   她抬起头来,眼睛红红地看着他:“阿洛。我怕。”   他有些不解地皱皱眉。   “怕你忽然有一天就不是我的阿洛了。”她微微一笑说,那笑容里带着胆怯,却又带着不顾一切的小小的英勇。   雪容离开A城时正是熏风微雨的初夏,而回去时,则已经下过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她这回没让江海潮来接,陈洛钧也刚好赶在她到的前一天出门了,她便自己一个人打车回家,一路上都在盘算先打扫哪里,再收拾哪里。   可是家里干净整洁得出乎她的想象。她在客厅里转了两圈,意识到陈洛钧已经在她回来之前帮她打扫好了,不由得笑起来。   她放下行李,想看看半年没用的冰箱情况如何,一拉开门,眼睛就红了。   冷冻室里有各种冰冻的虾仁干贝,还有几盒高汤,冷藏室则堆了很多个保鲜盒,里面装满了她爱吃的菜。糖醋排骨、板栗烧鸡、酱鸭腿……   还有一张字条:   容容,蔬菜都在保鲜层里,你吃的时候自己洗一洗炒一下。先吃绿叶菜。   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   她把这张字条小心地夹在一本字典里,放在书架上收好。   在她心里,再美的情话也比不上这张湿答答的小字条。   她知道,哪怕她说一千次“我想死你了”也换不回他一句“我也想你”,而就算她热情似火地说“我爱你”,他估计也只会说“嗯,我知道了”。还好,这微不足道的一茶一饭,都替他说了。   不知道是在温暖的南方待了太久,还是这个冬天的寒潮来势太过凶猛,雪容回来没几天就病倒了,感冒流鼻涕流得眼睛都睁不开。她又不想一回来就请病假,只好每天硬撑着上班,一到下午就头痛欲裂,撑到回家几乎连洗澡的力气都没有了。   躺在床上东倒西歪的时候,她唯一庆幸地就是陈洛钧这几天不在。不然被他知道了,又要念叨死她。又还好他们平时都是短信联系比较多,很少打电话,她才能没有让他听见她塞得不行的鼻音。   因为每天在家的时间几乎都在睡觉,她经常半夜醒过来,朦朦胧胧间总有点疑惑,不知道自己身在哪个时间和空间的交汇点上,有时觉得自己还在大学的寝室里,而陈洛钧在巡演,有时又觉得自己好像一个人在C城工作,而陈洛钧根本不在她的世界里。   天知道她有多想他,可是她不敢说。她只是一次次地在暗夜里告诫自己要乖,要克制,不要影响他的工作,不要影响他的心情,不要影响他来之不易的小小成功。   病到第二个星期,雪容有点撑不下去了。   那个星期五是她的生日。零点刚过,陈洛钧就发了一条“生日快乐”的消息给她。她被短信铃声从睡梦中吵醒,迷糊了片刻才意识到已经到自己的生日了。   “谢谢阿洛。”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干巴巴地回给他。   “今天打算怎么庆祝?”他问。   她其实什么计划也没有,只打算下了班就回家早早上床,却对他胡乱扯道:“下班会跟同事们去吃火锅。嘿嘿。”   “那玩得开心点。”   “当然啦。你好好加油哦,回来以后可要好好补我一顿大餐哦。”   她一边假装开心,一边无可救药地发觉情绪已经低落到了极点。   第二天她请了病假,在床上赖了一整天,让鼻涕和纸巾陪她过了生日。   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冬天的星期五而已。她看着透过窗帘缝泻进来的灿烂阳光,裹着被子自我安慰。   而对于千里之外的陈洛钧来说,这个普通的星期五也格外漫长。   他已经连续在与世隔绝的山林里待了近三个月了,除了前段时间回去休息了两天以外,每天都跟着一个隐居的武术名家学艺,从早晨日出开始就几乎没有停歇,一直要坚持到将近半夜。跟他一个剧组有打戏的另外几个演员也是一样,只是别人的戏份没他重,自然训练的强度也没有他大。   这天山里下起了雪,汗水夹着雪水,把他的衣服浸湿了无数遍,晚上回到住地,他已经累得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弹了,和衣倒在了床上,全身没有一处不冷,不痛。   已经早就过了平时雪容跟他说晚安的时间,手机上却没有未读的消息,他有点不放心,想了想,拨通了她的电话。   她过了很久才接,语调轻快,声音却有些奇怪:“喂?”   “你感冒了?”他立刻问。   雪容支吾了一下,吸吸鼻子说:“没有啦,刚才回来路上吹了点风,有点鼻子不通,睡一觉就好了。”   “那赶紧上床,餐桌旁边的柜子里有板蓝根,先喝两包。”   “嗯,知道了。”她笑笑。   他握着手机,一时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其实他想说的很多,比如“我很想你”,比如“抱歉不能陪你过生日”,比如“要是你在就好了”。可是他一句都说不出来。   “阿洛。”她叫了一声。   “嗯?”   “我……”她没有说下去,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和轻微的喘息声。   “怎么了?”他轻声问。   “没事。”她笑着说,“有点累了。”   “那……你早点睡吧。”他有点不情愿地说,心里暗暗希望她说“才不要,我要跟你聊天”。   “嗯。好。”她答应了,“你也早点睡哦。”   “知道了。晚安。”他只好说。   雪容道了晚安挂了电话的那一刹那,眼泪就顺着脸颊滚落到耳边,没入了枕头里,飞快地洇湿了一大片。如果这时候跟他说,她其实无比想念当年他每天给她做保姆,烧好饭等她回来的日子,会不会太不合时宜?如果她想跟老天把他要回来,放在身边偷偷藏好,会不会太过自私?   她清楚地知道,她应该不会再有把他藏在自己厨房里的机会了。   不管是他的忙碌程度,还是他的名字在媒体里出现得越来越多的事实,都在明白无误地告诉她一个事实:她的阿洛像一把尘封的宝剑,现在一旦出鞘,就锋芒毕露,光彩四射。   连她的同事都在某天吃午饭的时候忽然提到了陈洛钧的名字。   “我知道他啊。”雪容的领导Maggie说,“我记得好几年前他演过一部舞剧,红得不行,我还是买了黄牛票才看到呢。你们这些小朋友估计都不知道吧。”   “谁说我不知道。”实习生抗议道,“只是没看过而已。但是他上一部电影我看了啊,就是他演一个神经病作家的那部,演技好好啊,就是扮相太吓人,搞得我回家半夜都做噩梦。不过这次的《逐鹿》可不一样了,原来他穿古装帅呆了。这部戏是不是就是那年传说中剧组翻车死了好几个人的那部啊?”   雪容埋头努力吃菜。   “是啊。本来陈洛钧是男二号,不过这次重拍改成他是男主角了。”Maggie说,“本来我对这种国产大片一点信心都没有,不过看了这次的定妆照还真的蛮期待的。又能看到陈洛钧穿盔甲了哎。听说他们整个剧组已经在深山里训练了三个月了,也不知道他真的拍起打戏来时什么样。”   “我上次在网上看到他的绯闻女友是苏雅哎,是不是真的啊?”实习生又问。   “谁知道啊。当年就传他跟苏雅,不过他俩都没承认。前段时间苏雅不是跟那个什么地产商的小开在一起了吗,肯定是嫌陈洛钧不红,把他甩了,这下傻眼了吧,人家又红起来了,满世界的姑娘想要谁就有谁。”   “哎要是能让我见到真人就好了。我超喜欢他的锁骨,太性感了。”   雪容终于没忍住咳了两声。“太辣,呛着了。”她指指桌上的水煮鱼,抓起水杯狂喝。   吃完饭回公司的路上,雪容找借口一个人溜了。最近听陈洛钧说山里越来越冷,几乎天天下雪,她要去给他买保暖的装备。   从商场里出来刚走到公司楼下,雪容就被人从后面拖住了。   那人一手捂住她的嘴唇,一手环着她的腰,低声地说:“别叫。”   他的气息如此熟悉,她忍不住一边笑一边点了点头。   陈洛钧把她拖到写字楼的楼梯间,才放开手。   雪容来不及高兴,先是紧张地问:“你怎么跑公司来了?万一被同事看到我就死定了。”   他不回答,只是眼睛都不眨地盯着她看。   “看什么看?我脸上有花吗?”雪容一边说,一边绷不住笑起来了。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她抵在墙上,低头温柔地开始吻她。   “喂,被人看到……”她反抗了一下下,就情不自禁地把手臂环上了他的腰,一边回应他的吻,一边还是忍不住笑。   “认真点。”他很不满地咬了咬她的嘴唇。   雪容好不容易才不笑了,开始认认真真地跟他纠缠。   他的舌尖带着股甜甜的湿湿的味道,像小时候她最爱的牛奶糖,一颗接一颗,吃到生蛀牙也舍不得停下来。   她正在气喘吁吁的时候,他却忽然松开了她的唇,抵着她的额头说:“去请假。”   “啊?”   “去请两天假。”他说着,又情不自禁地开始吻她,一边吻一边模模糊糊地说,“我这两天没事,我们出去玩。”   她有点惊讶地犹豫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想清楚,他便又说:“就两天。”   他的声音难得地有些软弱,又像是怕她走远一样,低头紧紧地抱住了她。   雪容的心一下就软了,想了想,答应了。   “那你到前面路口等我,千万别被人看到我们俩在一起。”雪容再三叮嘱道。   “我开车来的。就停在你们的地下车库。”他摸摸她的脑袋说,“快去吧。我到车里等你。”   雪容回到办公室,发现她们领导刚好在开会,如坐针毡地等了半个多小时,领导才回来。   这天已经是周四了,她请了一天半的假,领导犹豫了一下便答应了。   她飞快地坐电梯到车库,找到陈洛钧时,发现他在车里睡着了。   她敲敲车门,掩饰不住一脸欢快的笑容。   他醒过来,似乎有那么两秒恍惚了,随即才抬眉对她笑了笑。   “哇,这么高档的车啊,哪里来的?”雪容跳上车,眉飞色舞地问,“阿洛你不是一夜暴富了吧?”   “哪有。借的。”他侧过身来给她绑上安全带,顺势又忍不住吻了吻她的脸颊。   “哦。”雪容在车里东张西望,很快又想起另外一件事,“你什么时候会开车了?”   “在安迪那儿的时候。”他按住她晃来晃去的身体,“别乱动,后视镜被你挡住了。”   “哦。”雪容老实地坐回来,笑眯眯地靠在椅背上看着他。   他认真看着前方的样子格外迷人,眉头有一点点微皱,可每次回头看她的时候又会自然而然地舒展开来。   车里的暖气太足,他脱了外套,只穿着一件薄薄的针织衫。雪容伸手过去,扯了扯他的衣领,露出半个消瘦却紧实的肩膀。   “干吗呢?”他想把领子拉好,手却被雪容一把拍下去。   “网上有好多姑娘看上你的锁骨了。让我研究研究有什么特别。”她把脸凑过去,伸手戳了戳,“也没什么嘛,早看腻了。”   他摇摇头,无奈地笑了笑。   他带着她,一路开到了海边。   途中开始飘起了雪,他们开了一个下午,到海边时,空无一人的沙滩上已经薄薄地积起了一层雪花。   雪容从来没有见过被冰雪覆盖的海滩,一下车,便被眼前无边无际的景色震惊了。   茫茫的大雪仿佛在天地间拉起了一道大幕,遮盖了视线范围内的一切,大风卷起海浪滚滚而来,她觉得自己渺小极了,似乎一不留神就会被这大雪或是狂风淹没。   下一秒钟,她陷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冷不冷?”陈洛钧从身后环住她,温柔的声音在海风里格外清晰。   “冻得都快成冰棍儿了。”雪容笑着握住他的手,“神经病才会大冷天到海边吧。”   “这儿没人嘛。”他低头,鼻尖轻轻蹭了蹭她的脸颊。   “也是,你现在可不像以前了。我要欺负你的话,还得想想会不会有粉丝来找我算账呢。”   她明明是开玩笑的口吻,他却有点恼了:“瞎说什么呢。”   “本来嘛。你看你才上映了一部电影就这么红,万一再拍个十部八部的,我……”   话还没说完,她便被他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转过身,往海边的一排小别墅走去。   那些别墅看起来挺近的,可走起来却很远,又是在湿滑柔软的沙滩上,他抱着她,脚步有些艰难。   “让我下来。”   他只是摇了摇头,脚下的步伐愈发坚定起来。   整个广阔的沙滩上只有他们身后的一串脚印,很快便被连绵不断的鹅毛大雪安静地盖了起来。   好不容易才走到一栋别墅的门口,他却还是不肯放她下来,只是示意她到自己的口袋里找钥匙。   雪容摸出钥匙开了门,被他一路抱上了二楼的浴室里,才终于站回地面。   陈洛钧弯腰开了浴缸的水龙头,热水冒着浓浓的白雾汩汩流出,很快便模糊了浴室里的空气。   “快泡个热水澡,不容易感冒。”他走过来,低头把她的大衣脱了,便关上门走了出去。   雪容很听话地脱了衣服坐进浴缸里,听见楼下的大门开了又关,不知道他又去了哪里。   本来在狂风中被冻得冰凉的身体渐渐暖了起来,她胡乱地泡了一会儿,便从浴缸里爬起来,穿上门后的一件浴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下楼张望了一下。   陈洛钧带她来的是海边的一个度假村,有好几排独立的小洋楼,每栋楼里都有客厅厨房,装备一应俱全。而他现在就站在厨房温暖的灯光下,看着煤气灶上正在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一锅汤。   雪容心花怒放地奔过去抱住他:“晚上吃什么啊?”   “火锅。”他说,“上次在香港欠了你一顿。”   “哎哟这么一桩小事,我都忘记了啦。”她笑得眉眼都皱成了一团,“不过阿洛做什么我都爱吃。”   他被她谄媚的笑容逗乐了,露出了一个熟悉的温暖笑容。   “对了对了。”她飞奔去厅里,又拎着个纸袋飞奔回厨房,从袋里掏出一堆暖宝宝、暖手炉、围巾、手套之类的东西。   他看了看,没忍住笑道:“这些东西我都有。”   她脸垮下来一点,随即又很开心地说:“多一点也没坏处嘛。再说了,我买的跟你自己的能一样吗?”   “也是。”他点点头,“洗点碗筷出来准备吃饭。”   “是,主人。”她立刻答应道,哼着歌儿给他打下手。   窗外大雪纷飞,屋里却蒸腾着滚滚的水汽,热气直冒到天花板上,整个房间都显得雾蒙蒙的。   她从去培训开始就没怎么跟他说过话,现在终于找到了机会,嘴巴几乎就没停过,说得嗓子都快哑了。   他一边听,一边忙着给她煮东西,自己倒没吃几口。   “不要光说我。”她说了半天才停下来,“你呢?练武是不是很辛苦?”   他低头一笑:“还好。”   “那开心吗?”   “还好。”   “演男一号都还只是还好。你可真难伺候。”她咬一口蛋饺说。   他忽然想起什么,对她伸出手说:“手机给我。”   “干吗?”她疑惑地问。   “关机啊。”他理所当然地说,“我的在路上就关了。”   她面露难色:“不行哎,这两天在准备圣诞派对,所有媒体接待都是我负责,关机的话,好多事情都不能做……”   他愣了愣,像是没想到她会拒绝自己。   “我保证,不是重要的电话一定不接,好不好?”她双手合十做求饶状。   他考虑一下,终于点点头。   “嘿嘿。”她又傻乐起来。   吃完饭雪容趁陈洛钧洗碗的时候到客厅里巡视了一圈,发现这里的电视能收到很多国外的台。   “阿洛!”她大叫道,“快点来,有电视台在放我最喜欢的片子。”   他走过来,看到电视上正在放几年前的一部圣诞片《Love Actually》。   “看过没?原来是我每年圣诞夜都要看的片子。”她拉他在沙发上坐下,“不过这两年每年都在公司Party,一次都没看成。”   “今天几号?”他问。   “17号。正是最忙的时候,下午请假的时候领导翻了我好多白眼。”她耸了耸肩说。   他在沙发那头躺下,把脚搭在她的大腿上。   “我们从来没有一起看过这部片子。”他说。   雪容愣了愣,转过脸地没敢看他,确实,她前几次圣诞夜看这部电影都是跟孟良程一起。   “我是不是好肤浅?”她觉得他肯定不会喜欢这种爱情轻喜剧,有点心虚地说。   他摇摇头,转了个身侧躺着,面对着电视问:“你最喜欢哪一对?”   她指了指电视:“就这对。”   屏幕上,休格兰特正跟着音乐扭屁股,穿着衬衫西裤的背影显得滑稽又可爱。   “啊,David和Natalie。”他笑笑。   她又开心起来,原来他也看过:“那你呢?”   他想了想:“都喜欢。”   “切,没立场。”   他没有接话,两个人就这么安静地看了一会儿电视。   雪容不时地转头看看他,好像不敢相信他就在身边似的。   不知道最近是不是上网看他的帖子看的太多了,她总觉得他愈发陌生,觉得自己对着他花痴的样子,跟全天下喜欢他的任何一个女孩子没什么两样。   而每次确定他就在自己身边以后,她就会觉得自己的体温微微地上升了几分,像是酒后微醉似的,被幸福笼罩得目眩神迷。   她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抓住他的脚踝捏了捏,转头问:“阿洛,你那些伤……吃得消吗?”   “没问题。”他给她一个安慰的眼神。   她隔着袜子摩挲了他两下,又坏笑着问:“那你回头有没有跟漂亮女演员的吻戏床戏什么的,慰劳自己一下?”   他眯起眼睛很认真地琢磨了一下,招招手示意她凑近一点。   雪容刚趴到他身边,他就翻身把她压住了。   “嗯,是要慰劳自己一下。”他看着她的嘴唇,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就把双唇按了上去。   她好像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如释重负地闭起了眼睛。   虽然她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知道两个人一起出来度假意味着什么,可她还是一下子脸红了,那种又甜蜜又忐忑的心情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   陈洛钧却只是长久地吻她,除了紧紧地抱住她以外,其他什么动作都没有。   放开她以后,他便把脸埋在她肩头,像是筋疲力尽一般,没多久就睡着了。   她等他睡熟了才小心翼翼地把胳膊从他身下抽出来,趴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掀开他的衣服看了一眼。   他结实了很多,全身的肌肉都紧致而柔韧的样子,只是身上到处都是淤青,几乎找不到完整的地方。她再爬到沙发的另一头,撩起他的裤脚,发现他的腿上也是一样。难怪刚才看他走路起坐都有点吃力。   雪容深深地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抱起膝盖蜷在沙发的角落里看着他。   她早就知道,劝他不要太拼命,叮嘱他要注意身体全都是无用功,于是索性什么都不说,自己一个人偷偷心疼一下就好。   她去二楼抱了一床被子下来给他盖好,再在沙发另一头坐下,抱起他的腿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手掌无意识地隔着被子沿着他身体的轮廓划来划去。   陈洛钧的腿动了动,却没有醒来。他睡得格外深,最近总是在梦里出现的铁马冰河,厮杀缠斗一次都没有露面,只在电影结束的时候迷迷糊糊地听见了一句“All I want for Christmas is you”,还没来得及分辨出是电影台词还是雪容在跟他说这句话,就又睡着了。   醒来时他发觉自己盖着被子,全身充盈着许久没有体会过的温暖和舒适。房间里窗帘紧闭,一片黑暗,他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唯一的光源只有身边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雪容正坐在沙发边的地毯上,背对着他,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脑屏幕上一堆密密麻麻的文字。   他动了动胳膊,雪容转回头来,嫣然一笑说:“你醒啦?”   “几点了?”他睡眼蒙眬地问。   “早上七点。”   “那你这么早就起来了?还是没睡?”他又问。   雪容又笑笑:“我上楼睡过一觉啦。外面风声太大了,一早就把我吵醒了。”她没说自己一早起来其实就是想守在他身边而已.   她站起来走到落地窗边,一把拉开了窗帘。   窗外的鹅毛大雪把天地都连成了一片,海面似乎遥远得根本看不见,周围的别墅像是沾满了糖霜的姜饼屋,渺小得不真实。   他躺在那儿,懒懒地看了两眼,又闭上了眼睛。   雪容拉起窗帘走回来,又在他身边的地毯上坐下,抱起膝盖歪着脑袋看他。   她浓密的长发盖住了胳膊,整个人蜷成一团,像只乖巧温顺的小动物。   “想什么呢?”他从被子下伸出一只手,够到了她的手指,轻轻地晃了晃。   她笑着摇摇头,坐近了一点,还是那样微扬着脸看他,目光有些奇怪,像是在打量一件新买的宝贝。   “第一次发现你睡觉打呼噜。”她一边说,一边抽出手,心绪万千地摸着他的脸颊。   “是吗?响不响?”   她点头,手指缓慢而小心地划过他的脸颊,像是在感觉他每一根新长出来的胡楂:“大概是你最近太累了。”   他半个脸埋在被子里“嗯”了一声表示同意。   “你昨晚电影都没陪我看完。”她笑着抱怨。   “下次陪你看。”他侧过身看了看她的电脑屏幕问,“你在看什么?”   “齐诺的新书。在香港的时候他就给我了。这次我们公司的派对他也收到邀请了,万一他过来发现我到现在都没看完,一定杀了我。”   他缓慢地眨眨眼睛,也不知道听明白没有。   “哎,对了,上次你跟齐诺一起去喝下午茶的时候说什么了?他怎么死都不肯告诉我?”   他答非所问地“嗯”了一声,意识却已经渐渐模糊起来。   合上眼睛前看见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她看着他的眼神,温柔专注,还带着一丝不舍,像是深怕他会消失似的。   他情不自禁地把脸往她手掌心里埋了埋。什么理想,什么抱负,什么未来,这一刻都见鬼去吧,他只想在她身边,不被打扰地睡到时间的尽头。   回A城的路上雪容才意识到,这次是她跟陈洛钧第一次两个人出去旅行。虽然他们其实只是换了个地方宅了三天,所有的活动都仅限于室内,除了做饭看电视,还有无数的拥抱和亲吻以外,其他什么事都没做。   因为知道回去以后就意味着分开,她没忍住情绪低落了起来。   尽管很努力地试图掩藏,但她还是被怔怔看着窗外的表情出卖了。   陈洛钧侧头看了她一眼,发现她对着窗外,极轻极快地抹了抹眼角。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用空着的右手抓住了她的肩膀,安慰般地捏了几下。   “好好开车。”她把他的手从肩上拉下来,脸朝着窗外吸了吸鼻子。   路上忽然起了大雾,高速上的车都堵成一团,陈洛钧看看时间,拿出了几天都没有开机的手机。   这两天他真的没有跟任何人联系,倒是雪容,接了无数个电话,安排圣诞派对的事情,搞得比他忙碌很多。   他刚一开机准备打电话,手机就响了。   雪容能听得见电话那头是个女人的声音,却听不出她在说什么。   “我看过了。”陈洛钧言简意赅地说,“不是很感兴趣。”   那头又说了好久,他只是不时地“嗯”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这部拍完我不太想出门。”他忽然说,说完了便又安静地听了很久。   “嗯,好。等我回来再说。”他看了眼雪容,似乎有什么话不方便说,很快就挂了电话。   “你是不是要来不及了?”雪容问。   “没事。”他摇摇头。   “万一要是耽误了你的正事,我岂不是罪过大了。”她低头看手指。   “是我回来找你的。跟你有什么关系。”他一笑说,“圣诞节我会尽量回来的。”   “没关系啦,洋鬼子的节,有什么好过的。”   “对了。”他腾出一只手在大衣口袋里摸了摸,拿出一只小盒子给她,“你的生日礼物,都忘了给你。”   雪容接过来打开一看,发现是她曾经还给他的那套hello kitty的项链和耳环。   她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只是小心地把盒子盖好,装进自己的包里。   雪容出发时一直在跟他聊天,现在却无比安静,只是闷闷地咬着嘴唇。   开到她家楼下时,她低头说:“我自己上去就行了。你别送了。”   “我……”陈洛钧有些不解地刚要说什么,她却打断他,“上去了我怕我就舍不得让你走了。”   他醒悟过来,抬手顺着她的发丝,轻声说:“等我这部戏拍完,可以好好陪你一段时间。”   “我才不要你陪。”她还是低头绞着手指,“我宁愿你忙一点。   他像是被她的善解人意震惊到了,动作停了下来,一半感动一半心酸地把她揽到肩头。   雪容抬起脸,鼻尖紧紧贴在他的脖子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的身上没有香水味,没有汗味,甚至连沐浴露的味道都闻不到,可她只要闭上眼睛,就能感觉到他特有的气息,熟悉的、亲切的,像是一个柔软的巢穴,给她温暖,让她心安。   “我走了。”她坐起来,对他笑了笑。   他定定地看着她,像是要把她的样子刻在眼底里。   “阿洛拜拜。”她凑过去吻了下他的脸颊,拉开车门,克制住自己想要回头的冲动,一路快步走进了楼梯道。   一直到上楼开门回到家,她才终于放任自己垮下来,倒在沙发上紧紧抱住了靠枕。   这两天以来,那种似乎要失去他的预感越来越强烈。看着他熟睡的样子时,她总是会恍惚起来,那感觉像是握着一捧细沙,越是想抓紧,越是徒劳地看着沙子从指缝间溜走,散落在狂风中。   圣诞节前夜那天是雪容公司每年例行的大派对,这年他们请了很多文化界的名人,雪容的领导还特地让她把齐诺给叫来了。   “你是看上有人给你报销机票钱,特地来混饭的吧。”她在酒店门口接齐诺的时候忍不住揶揄他。   “谢谢。你今天也很漂亮。”他很绅士地没跟她计较,点点头说。   雪容被他说得反而不好意思了,尴尬地拽了拽自己的礼服裙子。   公司里的人都知道齐诺的书都是雪容翻的,她也知道齐诺的书在同事们中间很受欢迎,却没料到齐诺刚一进宴会厅,就被人团团围住,寒暄聊天起来。   她愣了愣,便默默地走到大厅的另一端跟其他嘉宾闲聊去了。   雪容一向不是很喜欢这样的场合,不停地伪装和假笑让她精疲力竭,只想找个角落,什么都不用想地躺着——最好再有一杯热茶,和一个温暖的怀抱。   正在这样想的时候,她接到了陈洛钧的电话。   四下张望了一番,她躲到了身后的落地窗帘里接电话。   “喂?”她以为他说话算话,真的回来陪她了,心情顿时愉快起来。   “不好意思,今天不能陪你了。”他一上来就说。   她的心往下沉了沉,却还是一笑说:“我还没空接待你呢。你不是说这两天就要进组正式开拍了吗?现在还在山里?”   “等一下。”   她“哦”了一声,等他的时候随便往窗外看了看。   马路两侧的常青树上全都缠满了彩灯,把路边的积雪映得绚丽缤纷。路上人很多,大多是出来过节的情侣,个个都眉开眼笑的。   “你这条裙子很好看。”陈洛钧在电话那头忽然说。   “哎?”雪容被惊到了,下意识地贴近了玻璃窗。   马路对面的一棵树下,有人远远地对她挥了挥手。   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是条件反射般地笑了起来:“你怎么还是回来了?”   “下午刚回来,本来以为可以在这边待两天的,不过马上要去外地见一个导演,正在去机场的路上。刚好路过这里,就过来看你一眼。”他说。   “我现在下来,你等我一下。”她说着就要转身。   “别动。”他叫住她,“就这样,很好。”   她抬起手,擦了擦玻璃上的水汽,想看清楚一些,却发现他离得实在太远,她只能看见一个大致的轮廓,黑色的大衣,修长的身形,还有她熟悉的淡然冷静的气质——真的是她的阿洛,不是她在做梦。   他抬着头,正隔着滚滚的车流看着她在窗边不甚清晰的身影。   她什么时候长得这么高了?他也没发现她穿礼服这么好看,酒红色的丝绸勾勒出她的曲线,显得她前所未有的娇美和成熟。   他们见面的机会少了很多,即使是这样什么都不说,远远对视,也已经是难能可贵的片刻安宁。   她只恨不得把整个人都贴到玻璃上,离他近一厘米也是好的。   “抓住你啦!”齐诺忽然从窗帘后面窜出来,一把抓住雪容,“快救救我,我快被烦死了。”   “喂……”雪容下意识地甩开他,他这才发现雪容在打电话。   “啊不好意思。”齐诺挠了挠头,又顺着雪容的目光往窗外看了一眼,找了半天才看见陈洛钧的身影。   “对不起打扰你们了。”他吐吐舌头,飞快地退了出去。   虽然齐诺只出现了一两秒,但刚才的气氛已经完全被他搅和了,雪容沮丧地转回头来,看着陈洛钧,对着手机说:“早知道就不应该答应我们领导把他请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陈洛钧笑了笑,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才说:“我该走了。”   她又擦了擦窗上新生的水雾,对他点点头说:“嗯,路上小心。”   “嗯。”他一直看着她,迟迟没有挂电话。   看着他抬起头的样子,她渐渐被无可奈何的伤感包围。周围的彩灯仿佛一瞬间失去了颜色,被黑暗完全湮没,只有他的身影在夜幕下散发着微光,像一颗遥远的星球,无比清晰,又捉摸不到。   “好啦,我要回去了,不然领导该找我了。”雪容收起伤感对他笑笑说,“你也快走吧,路上堵,别误了航班。”   他点点头,轻声告了别,又远远地对她招了招手,才上了路边停着的一辆车。   雪容看着那辆车开远了,才转身回到灯火通明的宴会厅里。   厅里依旧衣香鬓影,歌舞升平,没有人意识到她消失了一会儿。   齐诺小心翼翼地从旁边探头过来问:“他怎么不上来?”   雪容摇摇头,默默地靠在墙边闭起了眼睛,抬手捏了捏自己脖子上那个hello kitty的项链吊坠。   “你怎么了?”齐诺又问。   她没有答,过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对他笑笑说:“没怎么,我只是……在按开关而已。”   齐诺会心笑起来:“对了,我的书你看完没?”   “看完了。”雪容点点头。   “有没有什么意见?”   她想了想:“没有。很好。”   “真的?结局你也觉得好?”   她耸耸肩:“挺好的啊。男主角死了才能永远留在别人心里嘛。”   齐诺大为意外:“你上次跟我说喜欢这个男主角,我还以为我把他写死了你会杀了我呢。”   她笑笑:“世界上有几个爱情故事是happy ending的?这样的结局才现实嘛。”   齐诺没有再说话,只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了她好久。   那晚的派对结束以后,雪容没有回家,而是去了陈洛钧家。   他的家里干净得空空荡荡,茶几上、餐桌上、冰箱里,什么都没有,整齐得不像有人住过似的。   她从衣橱里翻出一套床上用品,铺在光秃秃的床垫上,脱了长裙钻进被窝里。   今年的暖气倒是通了,可是主人却不在家了。   床头那本被他看得很旧的《金刚经》还在,她拿过来翻了翻,仍然看不懂,只除了一句“一切有为法,梦幻泡影,如雾亦如电”。   深重的失落和思念如同一团黑影,压得她难以入眠。   她起来站在客厅的书橱前,怔怔地看着他满架子的电影碟片和各种书。   角落里的一堆书上有一个似曾相识的盒子,她蹲下去,好奇地打开来看了看。   盒子里全是陶瓷的碎片,几乎无法辨认以前是什么东西,她翻了几块瓷片,直到在其中一片上看到了自己拙劣的签名,才意识到这是她当年做给他那个杯子。   已经碎得拼不起来了,难为他还留着。   她捧着那堆碎片蹲了很久,才小心地放回去,关上橱门,回到房间里,重新裹好被子,抱着他的枕头,终于睡着了。   第二天雪容约好了要去江海潮家,临走时,她从陈洛钧的书橱里拿了很多他收藏的碟片塞在包里,准备回去好好看一看他平时都在研究些什么。   对于她的出现,糖糖出人意料地表现得很不开心,平时总是抱大腿叫“小姑姑”的,这次却一头钻进了自己的房间不肯出来。   “她知道你要来把小雪接走了,前两天就开始闹。”江海潮扶着额头跟雪容说,“非要我跟你说,让你把小雪留下来。我说这是小姑姑的猫,只是暂时放在我们家的,不能留给她,她就哭。”   “哎呀你怎么这么狠心。”雪容跺脚道,“她舍不得就送给她嘛。”   “你不是说这是陈洛钧送你的?怎么能乱给人。”   “呃……”雪容这才犹豫了。   她想了想,走到糖糖房间里,蹲下来搂着她问:“糖糖,你想把小雪留下来对不对?”   糖糖看看她,怯怯地点点头。   “我没有意见的,但是它是小姑夫送给我的,所以我们问问他好不好?”   糖糖眼睛转了转:“那他不答应怎么办?”   雪容笑笑:“我们试试看嘛。”   糖糖犹豫着答应了。   雪容拿出手机,拨了陈洛钧的号码。   他很快接起来,有些意外地叫了一声容容,接着就问:“怎么了?”   “没怎么就不能给你打电话吗?你说话方便吗?”   “嗯。”   雪容按了免提,把糖糖拉过来说:“有人有事找你。”   糖糖冲着话筒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小姑夫”。   他立刻笑起来,以雪容完全不能想象的、温柔到极点的声音叫了一声“糖糖”。   “小……小姑夫……”糖糖看了雪容一眼,鼓足勇气接着说,“小雪可不可以留在我们家?”   雪容替她解释道:“糖糖跟它有感情了,舍不得还给我了,怎么办?”   他想都没想就说:“好啊。那就送给糖糖吧。”   糖糖一下子跳进雪容怀里,兴奋得眼睛笑成了两个小月牙。   “喂,你怎么把送给我的东西转送给别人,眼都不眨一下的啊。”雪容反而不爽了,关了免提拿起手机说。   “你跟小孩子还计较什么啊。”   “那我回头就一个人了,怎么办?连陪我的猫都没有了。”   他低声地安慰道:“我很快就回来了。”   雪容在电话这头无奈地叹了叹气。他回来估计也待不了多久,就又会接到什么新片,一消失就是好几个月了吧。   她按下心里的郁闷说:“那好吧。我就把小雪留在海潮哥哥家了。反正它也不喜欢我。”   她这边刚挂电话,糖糖那边就飞奔出去跟老爸汇报好消息了。   雪容站在房间门口,看着糖糖坐在江海潮怀里眉飞色舞的样子,不由得有些心酸。   这样开心就笑,不开心就哭的日子,她明明有过,不管是当年对着爸爸,还是对着陈洛钧。只是现在她长大了,再也没有这样的资格了,她要学会不动声色,要学会把自己的情绪藏起来了。   “小姑姑。”糖糖恢复了平时跟她的亲热,跑过来拉着她手问,“我上次在电视上看到小姑夫啦。”   她笑笑,蹲下来问:“是吗?你看到他在干吗呀?”   “看到他被好多拿着话筒的人围着。那些人为什么都想问他问题啊?”   雪容一时语塞,江海潮走过来给她解围说:“你小姑夫是大明星,人家都想认识他。”   “又瞎说。”雪容看他一眼,“以后可别给小朋友看娱乐新闻了。”   江海潮欲言又止地看看她,斟酌了一下,叹了叹气,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不需要他开口,雪容也知道他想说什么。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面对的将会是一段多么复杂和艰难的感情。可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从遇见陈洛钧的第一天开始,他就注定了是她的修行,她已经半途而废过一次,这回好不容易捡起来,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也没有再放弃的理由。   她忽然开始明白他为什么会看佛经了。他和她一样,都需要一点信仰来坚持自己的路。   而对他的爱,就是她最坚定最深刻的信仰。 Chapter9 我会很勇敢的去爱你   “你别走!”银幕上的一个女人撕心裂肺地喊着。她试图抓住的,是正在一点点消失的陈洛钧的脚。   雪容坐在最后一排的正中央,看着她的阿洛从头顶开始渐渐变得透明,直到最后一丝血肉也化成了青烟,变成了银幕上方的一团雾气。   坐在她旁边的同事早就哭得稀里哗啦的,她却一直死死盯着前方,像是等着陈洛钧从幕后面走出来似的。   陈洛钧变的那团雾气消失了以后,画面上拉了一个远景,镜头里被绿荫遮盖的洋房,正是她去年在陈洛钧生日那天偷偷去看他时见到的那栋。   电影开始放字幕和片尾曲,雪容的同事一边抹泪一边说:“好老套的剧情。不过还蛮好看的。”   “还行吧。”雪容说。   同事看看雪容,对她的无动于衷表示不解:“你怎么都不哭的?”   “偶像剧看多了。”雪容耸耸肩。   他们从电影院出来,分头打车回家。   雪容上了车才颓然地倒在座椅上。   她其实没太注意电影的情节,陈洛钧只要一出来,她就立刻出戏了。镜头里的他跟别人谈情说爱,缠绵悱恻得死去活来,镜头外的她却已经好几个月都没有见到他了。   不能胡思乱想。她闭起眼睛,严厉地对自己说。那是他的工作,工作。   要是被他知道自己这么小心眼,岂不是既丢自己的脸,又影响他的状态?   她一路劝说自己到了家。   推开家门时,她发现洗手间的灯亮着。难道是早上走的时候忘了关灯?   她鼓足勇气往洗手间走了两步,看见陈洛钧正站在一把椅子上,仰头在换浴霸的灯泡。   他听见雪容回来的声音,头也没低地问了一声:“你回来了?怎么这么晚?加班了?”   直到把手上在换的灯泡拧好,他才意识到雪容一直没出声,只是远远地看着他。   “怎么了?”他刚要从椅子上下来,她却几步奔过来,抱住了他的小腿。   他被她弄得莫名其妙,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好半蹲下来,姿势尴尬地说:“你先让我下来好不好?”   “不好。”她果断拒绝道,把脸都贴到了他的腿侧。   “我……”他想了想,还是放弃了,在椅子上蹲下来,居高临下地摸了摸她的头顶。   雪容努力收紧了手臂,似乎完全没有要放开他的意思。   “你再不放开我脚都蹲麻了。”他又小心地晃了晃她。   雪容又坚持了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手。   陈洛钧扶着她的肩膀从椅子上下来,洗了手转回身来低头一看,发现她眼眶红了。   “好了好了。”他抱住她,“我不是回来了嘛。”   她把脸埋在他肩上,一边使劲摇头,一边不小心让眼泪涌了出来。   明明他就在身边,可刚才在电影院里看着他消失的无助感忽然反噬起来,让她觉得恍如隔世,仿佛他的突然出现也是她一相情愿的幻想而已。   只有用尽全身力量抱紧他,她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   “容容……”他叹叹气,柔声安慰道,“是不是我走得太久,你生气了?”   “嗯。”她点头哼道,“都四个月又二十五天了。”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吻了吻她的头顶。   “让我看看你瘦了没?”雪容放开手臂,仰起脸来仔细端详了他一会儿,“还好,没有瘦很多,不过黑了。那边太阳很大?”   “嗯。”他点头,“你怎么瘦了?”   “我有报瑜伽班,每天健身啊。你成天跟漂亮女演员在一起,我不努力一下怎么行?”她比画了一个金鸡独立的姿势。   “我哪有跟漂亮女演员在一起。”他微皱了一下眉头。   “怎么没有。我今天在电影院还看到啊,你跟人家又是亲又是抱的。”她半开玩笑地歪着脑袋说。   他脸色沉了沉,斟酌一下才说:“你要是不喜欢,我以后就不拍戏了。”   “切,怎么可能嘛……”她切到一半,才发现他神色认真得不像话,立刻输了气势,“我就随便说说,你不要当真。虽然是有点嫉妒,不过也不至于嫉妒得不让你拍戏嘛。”   她一边说,一边又讨好地抱住了他。   “对了。”他把她拉开,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给她,“还给你的。”   雪容接过来,发现时自己前年冬天给他的那张年终奖的银行卡。   “跟我算这么清楚干吗……”她捏着卡片嘟囔道。   “以后我的钱由你管。”   “哎?不太合适吧?我自己的钱都管不清楚……”   “你的抽油烟机是不是该洗了?”他一边说一边往外走,好像没听见她的话。   “哎哎哎你别瞎折腾。我周末找人来弄好了。”雪容抢在他前面挡住厨房门,“你回来就好好休息嘛。”   说着,她把他连推带拽地拉到沙发上,又跑去厨房热了两杯牛奶,递给他一杯,自己才在他身边坐下来。   两人相视一笑,都忽然有点羞涩起来。   “阿洛……”雪容叫了一声,坐近了一点儿拉住他的手。   “嗯?”他反握住她的手。   她不知为什么,愈发地害羞起来,想了想说:“那个……我饿了,我们出去吃夜宵吧?”没等他回答,她又说,“找个人少点的地方,这么晚了,应该不会有人认出你的。”   他笑笑,站起来说:“我又没说不去。走吧,我也饿了。”   初夏的夜晚凉爽而宁静,马路上的人很少,只有明亮的路灯映着淡淡的月色。雪容一开始还有些踌躇,弱弱地跟在陈洛钧身后两步的地方。   他回过头来,毫不犹豫地牵住了她的手,极其自然地把她拉到自己身边。   她走在他旁边,抬头看了看他的侧脸。   想到十几年前就曾经这样被他牵着,曾经这样看过他的侧脸,她便笑开了,仿佛当年那因为他手指的温度而窃喜不已的小女孩又回到了自己身体里。   他们走了很远,在一家通宵营业的茶餐厅坐下了。   这个点的饭店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陈洛钧点了两份粥,一份清炒芥兰,一份虾饺,又给雪容叫了一份双皮奶,把菜单还给服务员时,就看见她坐在他对面,笑得眼睛都成了半月形。   “你怎么都不问我要吃什么啊?”她问。   “你要吃什么?”   “就你刚才点那些啊。”   他没忍住笑:“那不就行了。”   “好没劲啊。在你面前一点秘密都没有。”她用两只手撑起下巴。   他含笑四下看了看。   “我们是不是好久没有一块儿出来吃饭了?”她又问。   他想了想,上一次两个人出来,大概还是在她去英国读书之前了。他给她做饭做了太久,都不太记得跟她一起出门时什么感觉了。   时间怎么会过得这么快,这么不着痕迹?他忽然有些恍惚。   “哎,谁让阿洛手艺这么好,搞得我都不爱吃外面的菜了呢?”她还是笑,“要不是你这几个月不在,我做再多瑜伽也减不了肥。”   他靠在椅背上看着她,听她一个人自言自语。   “对了,你都不吃肉,那拍戏的时候体力怎么跟得上啊?”她忽然皱了下眉头问。   “没问题的。”   她还想再追问下去,却硬生生地忍住了,只是默默地叹了口气。   另外一对情侣推门进了餐厅, 就坐在离他们不远的一桌上。   他们坐下没多久,雪容就发现那个女孩不时往他们这里瞄。   “糟了。”雪容低下头,拿餐牌挡住脸,“那边那个女孩子好像认出你了。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陈洛钧好像没听懂似的。   “万一被人偷拍什么的放到网上多不好?”她压低声音说。   “你要是怕的话我们就走。”他毫不在意地说。   “要是被我同事看到我可怎么解释啊……”她抬头瞥了一眼他无所谓的眼神,坐直了身体心一横说,“你都不怕我怕什么?哼。”   雪容一边说着不怕,一边其实还是有点心虚,一直在偷看人家,也不太说话,菜上来以后匆匆扒拉了两口就表示吃饱了。   陈洛钧被她的猥琐状搞得无可奈何,也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只得买单了。   “叫饿的是你,要出来的也是你,吃了两口又喊饱的还是你。”出门的时候他摇摇头叹气道。   “哎呀晚上不要吃这么多,容易长胖,还对胃不好。”她挽住他的胳膊飞快地往前走。   他被她拖出去好远,才终于拽住了她飞奔的脚步,重新拉住她的手,慢慢地往家走。   “阿洛,你真的不怕被人偷拍吗?现在的狗仔队可厉害了。”她弱弱地问。   “我不能因为怕别人就影响自己。”他淡定地说着,又搂紧了她一些。   他眉眼间的那簇傲意悄悄地迸发出来,她心一热,牢牢地抓住了他的手。   走到半路时,远处的钟楼传来了十二点的报时声,“铛铛”的钟声响了很久。   他们沉默地听着钟声,紧紧地把十指交握在一起。   送她到家门口时陈洛钧问:“明天想吃什么?”   她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专注地看着他。   走廊的路灯很快灭了,他低下头,在黑暗中无比熟练地找到她的唇。   她搂住他的脖子,几乎把整个人的重量都挂在他的身体上。   那种久别重逢的甜蜜显得如此不真实,令她觉得全身每一个毛孔都需要他的触碰才能平静下来。   他好像明白她在想什么似的,把她整个人都裹在怀里,几乎从头到脚都跟自己贴得紧紧的,连一丝缝隙都没有。   松开她以后,他抵着她的额头轻声说:“回来了真好。”   “嗯。你回来了真好。”她如释重负地叹气重复道。   送走陈洛钧回到家里,雪容对着茶几上那两杯没有来得及喝的牛奶发了半天呆。   要是像那对杯子一样永远不用分开该多好。   每天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她都要担心他会忽然说明天就要走,而白天上班只要看到他的短信,就会心慌一下,担心他要说晚上不能见她了。   只是让她大感意外的是,陈洛钧这一次居然在A城待了很久。   天气渐渐热起来的时候,他开始有些忙碌,不再每天去给她做晚饭,但至少会隔天见她一次。   雪容只知道他在忙一部话剧,也没有多问,见到他时自然开心,见不到他时就因为他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而开心。   有天晚上她已经上床了,忽然听见开门的声音。   “阿洛?”她跳起来跑进客厅里。   陈洛钧走进来,神色疲惫对她笑笑:“我今晚能睡这儿吗?”   雪容一愣。他每次来她家都是吃完饭过一会儿就回自己家,还从来没有在她这儿过过夜。   她红着脸拽了拽自己的短袖睡衣说:“哦。好啊。”   她看着他熟门熟路地走进洗手间,才捂着自己通红的脸颊回了房间上床。   她把自己藏在薄薄的被子下面,蒙着脸,心里七上八下地不断打鼓。   陈洛钧洗完澡出来,站在她房间门口问:“还有被子吗?”   “呃……有啊。在衣橱最左边一个门里。”她探出半个脑袋。   他进来拿了被子,走到她床头俯身吻了一下她的脸颊,就又出去了。   他把被子铺在沙发上,关了客厅的灯,摸黑睡下了。   雪容被他搞得一头雾水,偷瞄了好多次,发现他好像真的是睡了,也只好关上了台灯。   可是她哪里睡得着。   纠结了好多次,她下床轻手轻脚地走到沙发前蹲下,小声叫了声“阿洛”。   他显然也没睡着,转过身来面对着她“嗯”了一声。   “沙发是不是很小很挤?”她的声音在黑暗里显得格外柔弱而胆怯,“你要不要去床上睡?”   他似乎思考了一下,她觉得自己好像能听见他大脑咔嚓咔嚓转动的声音。   接着他便站了起来,绕过她走进房间里,在她的床上躺下了。   这回轮到她纠结了,不知道自己是应该睡在沙发上还是应该回房间里。   片刻的挣扎以后,她放轻脚步回了房间。   第一次跟他在两个人都清醒的状态下躺在一张床上,雪容紧张得连脚趾都绷紧了。   他面对着她,看着她的眼神有些陌生。   她连大气都不敢喘,抱着自己的手臂,生怕自己身体的哪个地方碰到他。   他看了她一会儿,默默地往她这边动了动,小心地探出手来,抚上了她的脸颊。   “容容。”   “嗯?”   他的手从她的脖子上滑下来,慢慢绕到了她肩膀那道曾经被烧伤的疤痕上。   她吸了口气,却没有躲,只是倔强而执着地看着他。   他避开了她的眼神,只是看着自己的手指渐渐在她肩上收紧。   “她已经是我的人了。从头到脚都是。”孟良程的脸忽然浮现在他眼前,连带着他说这句话时那略带得意的神情。   他手上的力量无法控制地加大,直到捏得她低哼了一声,才一下子清醒过来,松开手匆匆看了她一眼,便慌乱地转过了身。   “阿洛?”她小心地叫了一声。   他没有回应,只是无意识地抓紧了自己这一侧的枕头。   “阿洛。”她的手攀上他的肩头,硬是把他扳了过来。   她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肩上,露出招牌式的眉眼弯弯的笑容:“已经不疼了。”   他看着她的笑,心却愈发痛起来。   “你爸爸把你交给我,我却没有照顾好你……”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她还是笑:“爸爸不可能照顾我一辈子,你也不能总是在我身边啊。何况这个根本不能怪你,要怪只能怪我自己任性。”   她伸手摸摸他的脸颊:“不过要不是有过经验教训,我现在也不会这么乖,对不对呀?”   他有些恍惚地看着她晶亮的眼睛,和被灯光照得格外温暖的肌肤。   “我不要你乖。”他用脸颊微微蹭了一下她的手心,幽幽地说,“我要你是原来的容容。”   她分不清是感动还是心酸让她的心如此温暖地抽痛着,只是没有丝毫犹豫地说:“我是你的容容啊。一直都是。”   他闭起眼睛,似乎要用心揣摩和牢记这句话。   雪容抬手关了灯,在黑暗中摸索到他的腰侧,把指尖轻轻地搭了上去。   他的呼吸略微乱了两拍,却没有动作。   她探了探脑袋,想去吻他,他却下意识地躲开了。   她也没有再乱动,只是渐渐听着他的呼吸变得平稳悠长。   她便在这呼吸声中慢慢睡去,一夜无梦。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雪容发觉天还没亮,陈洛钧却已经坐起身,正靠在她的枕边,闭目不知在想什么。   她动了动身子,把他从沉思中惊醒。   “你在想什么啊?”她问。   他像是思考了一下,才回答道:“剧本。一睁开眼睛就满脑子都是台词,晚上也睡不着。”   早晨似乎是他戒备松懈的时候,不加掩饰地十分坦白。   “那要不要我给你唱个歌哄你睡觉?”她笑着拉他躺下,“还早呢。”   他听话地闭上眼睛。   她没有唱歌,只是把手覆在他的脸颊上,用拇指的指尖轻轻拂过他的眉毛,从眉头到眉梢,动作缓慢而轻柔。   他微皱的眉头随着她反复的动作渐渐松开,没多久竟然真的睡着了。   从此以后这便成了惯例,陈洛钧经常在半夜出现,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只是躺在她的身边,渐渐入睡而已。   雪容不知道他是真的压力太大经常失眠,还是只是想要她在身边——不过她很喜欢他对她有那么一点小小依赖的感觉。   看着他睡着的样子时,是她最安心最踏实的时候。这时的他不会被其他事情牵绊心神,不会跟别人搂搂抱抱,更加不会有无数目光聚集起来的光环。他只是一个寻常的疲惫的男人,需要一点简单的安慰而已。   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陈洛钧就又忙得很少见到踪影了,偶尔来看她一眼,也是匆匆地坐一会儿就走了,不要说在雪容家里过夜,连饭都很少有机会跟她一起吃。   陈洛钧的论坛上已经在短短一年里多出了无数帖子,他拍过的所有戏,出名的不出名的,演主角或是演配角的,都被人翻了出来,而他参加的每一次宣传活动都有各种角度的抓拍照片,如今短短一个月的帖子数量,就远远超过了原先所有的总和。   而那个从最初开始就一直坚持拍他,看他的戏的那个“蔷薇草”则不知去向,好久都没有看到这个ID了。   林晓琪有一次跟雪容不经意地说,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跟陈洛钧居然从来没有被曝光过,实在是奇迹。   “他哪有那么红。才上了两部电影而已。”雪容笑道。   “别急。早晚的事。”林晓琪说,“不过最近听说他拒了好多电影,为什么啊?”   雪容谨慎地兜圈子:“他工作的事情我不是很清楚。”   “那他最近在忙什么?没跟你说过?”   “没有啊。我们也不是经常见面。”虽然骗人不是她的本意,但雪容还是留了个心眼。   “哦。那总之你们小心点啦,人言可畏。”   “嗯。我知道了。谢谢。”她被林晓琪的好意弄得不好意思起来,在电脑这边暗自低下了头。   关了电脑,雪容拿起桌上的一封信,又一次打开读了一遍。   爸爸在信里还是那几句话,说他自己很好,让她好好工作,注意身体。   她叹叹气,把信纸小心地折好塞回信封里,拉开抽屉放了进去。   她一个人闷闷地发了会儿呆,拨通了陈洛钧的号码。   他很快接起来,叫了一声容容。   “阿洛。”她笑笑说,“你在干吗?”   “在家里呢。准备睡觉了。”   “哦。”   “怎么了?”   “没怎么。天热了,想吃冰激凌。”   他失笑:“这么晚了,明天再吃吧。”   “那……好吧。你这两天忙不忙?”   他想了一下才答道:“有一点。前期的准备工作差不多结束了,要正式开始排练了。”   “哦——”她拉长了声音,“难怪好多天都没看到你了。”   他像是不知该怎么接话似的沉默了。   “没什么啦,就是跟你说一下,这个周末我们单位要组织出去玩,要星期天下午才回来呢。”   “玩得开心点。”他说。   “嗯。”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其实是可以带家属的。我们好多同事都是一家子一块儿去呢。”   他又沉默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怪无聊的,明知道他不可能跟她一起去,还非要拿这种问题为难他。   “好啦,我睡觉去了哦。”她笑笑,自己把话题结束了。   “嗯。空调温度不要开得太低,当心着凉。”他叮嘱道。   “知道了。阿洛晚安。”   “晚安。”   雪容挂了电话,走到客厅里,看了一眼自己新买的沙发。她知道陈洛钧因为旧伤的关系不能整夜吹空调,天一热就肯定不能睡在她的房间里,自己原来那个沙发又太小太窄,所以特地买了个长宽都跟单人床差不多的换上,这样他如果要在她这里过夜的话,至少会睡得舒服一点。   只是从新沙发买来到现在,他一次都没有出现过,她连显摆自己体贴的机会都没有。   周末去郊外团队活动时,雪容被无数的同事领导盘问怎么没有把男朋友带来。   “他刚好单位出差了。”雪容对所有人都这么解释。   “哦。他做什么的呀,周末都要出差?”有人追问。   “就是普通公司的普通职员。老板剥削得厉害。”她信口胡诌。   因为大多数人都是全家出动,所以房间安排到最后,雪容成了光杆司令,一个人独占一间大套房。   度假村的气温比城里要低好几度,夜半的凉风拂过小桥流水,气氛幽静而惬意。   要是她也能带家属就好了。雪容站在二楼阳台上看着风景闷闷地想。   “江雪容!”楼下的花园里忽然有人叫她,吓得她心跳一下子飞快。   她探头出去张望,以为是哪个同事捉弄她,没想到却看到了孟良程,远远地冲她笑。   见她看到了自己,孟良程招了招手,示意她下去。   雪容摇了摇头。   他走近了一步,加大了招手的幅度,像是非要让她下去不可。   雪容想了想,怕他再待下去被同事看到,只好匆匆下了楼。   “你怎么在这儿?”她一看见孟良程就问。   “我们单位供应商大会啊。你没看见牌子?”   雪容想了想,刚才是看到一楼大堂里的迎宾牌,当时还觉得那个公司名字挺熟的,都忘了是孟良程就在那儿工作了。   “我来的时候就看见你了,你正好从大巴上下来。”   “是吗?”雪容尴尬地笑笑。   “睡觉时间还早吧,不去走走吗?”他笑着问。   “不了,我挺累的。”雪容拒绝。   “来都来了,这里风景这么好,不逛逛多浪费。”孟良程似乎喝了点酒,不由分说地拽着她就走。   门口的保安看了他们一眼,似乎想过来解围,雪容不想把事情闹大,只好默默地抽出手,跟在他后面。   “你们公司来搞活动的?”他停下来等了她两步。   “嗯。”   “哎,比我幸福多了。一个晚上什么都没干,就在陪供应商喝酒。”   “工作嘛,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雪容表示理解。   “你最近忙吗?”   “挺忙的。公司又在搞几个新项目。”   两个人边走边闲聊,走了没多久,孟良程在一座石桥上停了下来。   雪容也在离他两步的地方站住了。   “这儿有鱼!”他指指桥下的流水说,“快过来看。”   雪容没有动。   孟良程抬起头来,见她一副防备的样子,没忍住笑起来:“你怕我吃了你啊?”   她没说话。   他转过身来,靠在桥栏上,笑眯眯地看着她:“啊,我知道了,你是怕陈洛钧知道你跟我说过话会生气?”   她还是没说话。   半夜跟喝了酒的前男友在度假村里邂逅,这样的场面处处透着别扭和危险。   “也是。我要是他,肯定恨不得揍我自己一顿。那次他居然忍住了,想想都不可思议。”他还是笑,看起来倒不像是在说醉话。   “哪一次?”雪容皱眉问。   “你不知道?”孟良程的笑容僵了僵,“就是你当时去C城的前一晚。”   雪容从来没有听陈洛钧提过他见过孟良程的事:“你去找他了?说什么了?”   他的眼光漂移了一下:“当时我有点喝高了,应该说了挺多不好听的,添油加醋地说我们俩过得多好,说我们在英国早就同居了,让他趁早死心,离你远一点。”   “他说什么了?”   “他……好像什么都没说。”孟良程回忆道。   雪容的脸色渐渐变了。   陈洛钧居然从来没有跟她提起过这件事。他一向心思重,不知道自己胡思乱想,把孟良程说的这些话发酵成了什么样。   “雪容。”孟良程往她这儿走了一步,“我知道我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情。但当时我真的是钻牛角尖了,越是得不到,越是想要,所以不择手段……”   “别说了。”雪容打断他,“现在说这些干什么?我跟陈洛钧挺好的,你跟晓琪也挺好的,不就行了吗?”   孟良程看看她,郑重地点了点头。   她转头往回走:“不早了,我回去睡觉了。”   “你生气了?”孟良程追在她身后。   她当然生气了。她本来还以为孟良程至少是个谦谦君子,跟林晓琪在一起这种事情也是因为被她逼急了气疯了才做出来的,却打死也没有想到他会去找陈洛钧泄愤。   “都过去那么久的事了,算了。”她加快了脚步。   “我以为你早知道了……”   她没有接话,直到走回酒店的大堂里才转身说:“我回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孟良程点了点头,似乎还想跟她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   雪容回到房间里,跌坐在大床上,呆呆地看着梳妆台镜子里自己的倒影。   难怪陈洛钧说她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难怪他对过去的事情表现得轻描淡写,却在生病的时候如江河决堤,崩溃得一塌糊涂。   她倒在床上,心疼自责得久久无法入睡,恨不得立刻飞回他的身边。   她抱着手臂蜷成一团,无意间碰到了自己肩膀上那道疤,忽然一个激灵地想起陈洛钧有好几次都在碰到她这道伤疤时忽然泄了气,像被冷水浇头似的,一下子对她失去了热情。   他心里到底憋着多少对她的误会?她僵在床上,脱力般地动弹不得。   第二天他们公司安排了爬山的活动,雪容推说不舒服没有去,生怕再在什么地方碰见孟良程,一个人在房间里待到了下午回城的时候。   她实在不想再见到他,哪怕连打个招呼都不愿意。   回A城的高速公路上出了事故,雪容公司的大巴一直堵到晚上才终于开回了市区。   她晚饭都没有吃,拖着行李直接奔去了陈洛钧家。   她不知道他在不在家,先试探着敲了敲门。   “来了。”门很快就开了,陈洛钧看见是她,大吃了一惊。   他家里似乎有很多人,整个厅里烟雾缭绕,高谈阔论的说话声夹着大笑声扑面而来。   他迅速走出来一步,在身后虚掩上了门:“你怎么来了?”   雪容心虚看了看他:“我……我不知道你有客人。”   他下意识地转了下身,难以察觉地皱了皱眉,似乎很为难的样子。   “我……我先回去了。”她低下头,“改天等你有空再找我。”   说着,她往后退了一步。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想了想,一句话也没说,推开门便拖着她走了进去。   房间里的人见他牵了个女孩子回去,一下子都安静了。   雪容怯怯地隔着满屋子的烟环顾了一下盯着她看的人,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哎呀洛钧你早点说今天佳人有约嘛,我们也不至于来打搅你。”坐在沙发中间的男人笑着掐灭了手里的烟站起来,左右看看说,“别愣着了,咱们撤吧。”   “今天不好意思,改天咱们再聊。”陈洛钧挡在雪容面前,坦荡荡地对满屋子的人笑笑说。   大家纷纷站起来,跟他打招呼往门口走,还有人跟雪容友好地笑着说“小妹妹拜拜”,她只好贴在陈洛钧的身边,弱弱地笑着。   平时在娱乐新闻上见过的人当面跟她说话,还是让她不太适应。   所有人都走了以后,陈洛钧转回身来面对着她。   她避开他的眼神,小声说:“对……对不……”   “晚饭吃了吗?”他打断她,揉了揉她的头发说,“我们刚叫了外卖,还没送到。”   她抬起头来,对上他柔和清澈的眼神,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又疼了一下。   他松开一直紧紧握着她的手,匆匆走到窗前,打开了所有的窗户透气,又从厨房拿出垃圾桶,收拾起茶几上的烟灰缸和茶杯。   他站在厨房的水槽边洗杯子时,她走到他身后问:“你们刚才在谈事情?”   “没有。就是瞎聊。”   “哦。”   “放心吧,他们不会把看见你的事情四处说的。”   “哦……”   “你今天怎么来了?”他不经意地问。   “我……”她答不上来,“我想你了。”   他肩膀松了松,像是笑了起来。   “我去洗个澡,一身的烟味。”他洗完杯子走到她面前说,“外卖要是来了你开下门。钱包在鞋柜上。”   “哦。”她乖乖地点点头。   他往洗手间走,她便下意识地跟着,站在门外听着水声响起来。   陈洛钧洗完澡出来时,发现她还站在门口,低头拧着自己的衣角,不禁有些奇怪。   “容容?”他低头拍拍她的脸颊,“你怎么了?”   她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他。   他正一手拿着毛巾在擦头发,脸上残留的水汽显得眉目格外清朗,而穿着格子睡衣的样子又特别温暖。她看着看着,就心头一热,重重地扑进了他怀里。   “好了好了,怪我最近太忙了,没怎么去找你……”他笑着说到一半,忽然全身一僵。   她的一只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正从他的背后沿着腰际往前绕。   他心神一荡,手里的毛巾掉在了地上,险些脚软地由她去了,却终于还是及时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雪容抬起头来,不解而迷惑地看着他。   “容容,你……”他喉头发紧,说不下去,只是硬把她的手抽了出来。   “阿洛,你不想要吗?”她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他的耳朵嗡嗡的,只觉得血涌上头。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直接?   “为什么你从来都不碰我?哪怕我们睡在一张床上?”她又贴近了一步。   他已经被她逼得呼吸困难,不要说回答她如此直白的问题,连思考也已经不能够了。   “你担心什么?还是怕我……”她终于停下来斟酌了一下用词,“怕我让你失望,怕我已经跟孟良程……”   “你瞎说什么?”他断然喝住了她。   她挣脱了一直被他紧紧捏住的手,搂住他的脖子,眼中满是水汽地看着他,极其缓慢而温柔地说:“阿洛,你知道我一直是你的对不对?你知道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别人,对不对?”   说着,她闭起了眼睛,专心致志地等一个吻。   她的唇就在眼前,柔软、红润、潮湿,他知道自己一旦碰上去就绝对无法控制自己,调动了全部心神才忍住了没有一口把它吃下去。   雪容等了半天,终于失落地低下了头。   “容容。”他伸手托起她的下巴,目光温柔地落在她的脸上,“你说的我都知道。”   “那为什么……”她不解地看着他。   他对上她的眼神,清黑的双眸隐约泛起一股忧伤,却微微一笑说:“我怕你最后嫁的不是我。”   “什么?”雪容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陈洛钧缓缓松开手,没有打算重复刚才说过一遍的话。   她的手臂从他的脖子上滑下来,怔忡地退后一步。   她知道自己不止一次地想过,也许他俩不会有一个圆满的结局。他的事业,他的圈子,他们的差距,还有他的家人。她如此渺小,全身上下似乎都没有任何一个闪光点足以让自己配得上他。   只是她一直以为这是她脆弱的,没有安全感的胡思乱想,却从来没有想过,他竟然也是这么想的。   那个如此坚定、如此执着、从来不肯说放弃的阿洛,都对他们的命运充满了绝望,要她还怎么相信未来?   门铃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陈洛钧看了她一眼,转身开门去了。   他拎着外卖回来,发现她仍旧站在原地。   “饿不饿?来吃点东西。”他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淡然温和。   她忽然想抓住他使劲摇晃,问他到底在不在乎自己,怎么能在说完那样的话以后还如此淡定。   “我不饿。”她声音飘忽地答。   他把东西放在餐桌上,站在客厅里远远地看着她。   家里的烟味已经散尽,室外闷热的空气倒灌进来,房间里的温度渐渐升了起来。他走到沙发上坐下,开始整理摊满了茶几的剧本书籍和各种资料,借此来分散自己的心神。   雪容沿着墙边走到了自己的行李那儿,转头看了他一眼说:“我还是先回去了。”   他放下手上正在收拾的两本书,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   “你早点休息。”她一边说,一边弯腰拎起自己的东西。   他挡在她前方,不让她走。   “我留在这儿你又只能睡沙发,腿都伸不直。”她对他虚弱一笑,“我心疼。”   他愣了愣。她从他身旁绕过去,径直自己去开了门。   “那我送你。”他一手拿过她手里提着的小行李袋,一手握住了她的手。   两人默默地乘电梯下楼,走到小区门口打车。   一路上都没有人说话,她只觉得心力交瘁,到了自己家门口,连开门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他没有进门,只是在门口抱了抱她。   “晚安。”他说。   “嗯。”她在他怀里点点头,“晚安。”   她关上门以后,他在黑暗里站了许久,才精疲力竭地在身边的台阶上瘫坐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刚才怎么会把心底的话说了出来。那是他最黑暗最害怕的梦魇——他怕她终于有一天会发现,他带给她的不光是温暖和爱,还会有各种复杂和混乱,怕她终于有一天会不再需要他,不再依赖他。那种患得患失的感觉,令他觉得无比懦弱而荒唐。   雪容第二天早上接到陈洛钧的电话时正在开会,本来想先挂掉的,但转念一想,他似乎从来没有在工作时间给她打过电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就悄悄从会议室里溜了出来。   他的声音有些空洞,上来就问:“你看见了吗?”   “看见什么了?”她一头雾水。   他语速很慢:“昨晚,有人拍到我们了。”   “什么?怎么会?”她下意识地扶住了身边的墙壁,“那怎么办?”   “没有拍到你的脸。应该不会影响你。”他镇定地解释道,“我不要紧。”   她沉默了。   “容容。你跟我在一起,早晚会面对这些的。下一次可能就没这么幸运了。”他温和而冷静地说,“我不介意让所有人知道我们的关系,只要你愿意。”   她依旧沉默着,一句话也接不下去。   “你要不要想一想?”他问。   “我在开会。待会儿让我先看一下新闻再说。”她好不容易冷静下来。   “好。”他答应了。   雪容挂了电话回到会议室里,发现满屋子人都在等她。   见她回来了,Peter说:“我们刚才说到这次公开课项目的媒体宣传。这次算是我们公司有史以来最大的项目,涉及到十几所英国高校和几十位教授,是进一步拓展我们影响力的绝佳机会。Sherry你会后把手头的媒体资源整理一下,我们一起看一看怎么开始做宣传计划好吗?一次新闻发布会是肯定不够的。”   “好。”雪容点点头。   Peter对她笑了笑。从香港回来以后,这个大老板就对她格外优待,似乎非常看好她。   会议结束以后,雪容来不及吃饭,就开始按Peter的要求整理媒体清单。   等着Excel打开时,她上网看了一眼娱乐新闻。   那张陈洛钧和她的照片是昨晚在小区门口打车时拍的,他搂着她的肩膀,拎着她的行李,她则半靠在他身上,刚好用他的身体挡住了自己的脸。新闻里把她叫做“神秘女子”,说她在陈洛钧家“春宵一度后离开”,两人“恋恋不舍”。   她关掉网页,闭起眼睛深呼吸。   MSN上有林晓琪的留言,问她怎么会这么不小心被出了名的八卦杂志拍到。   她没心思回她,只是一边工作,一边飞快地在想该怎么办。   下班前她整理好了资料交给Peter,从他办公室出来时,Peter忽然叫住她说:“Sherry,Maggie推荐你做这次的宣传经理,你觉得怎么样?”   她愣了愣。   “你不用担心,我和她都会帮你一起做的。有什么问题随时都可以来问我们。”他笑眯眯地说。   “谢谢。”雪容点头笑了笑,“我很荣幸。”   “那加油吧!”Peter鼓励地对她点了点头。   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见周围的同事都已经下班回家了,才拿出手机,对着“阿洛”的名字发了一会儿呆,才拨了出去。   他的铃声响了很久,接起来时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喂?”   雪容一下子蒙了,半天都没说话。   “你找谁?”那个女人问,“你是哪位?”   雪容仓皇地挂了电话。   过了一会儿,陈洛钧把电话打了回来。   “刚才是我的经纪人。她是来……”他似乎笑了笑,“是来教训我的。”   雪容没笑出来,只是有些陌生地叫了一声:“阿洛。”   “嗯?”   “我最近可能会比较忙,公司有一个大项目。”她深呼吸一次,攒了点力气,“我实在是不能分心,而且我整天要跟那些媒体打交道,万一他们都知道我是你的女朋友了,肯定会问这个问那个,耽误正事的。我们……还是小心一点吧。”   他像是早料到她会这么说,波澜不惊地应了一声:“好。我知道了。”   她的理智告诉自己,现在这个时候绝对不适合把自己搞上娱乐版面,但听见他的呼吸声从听筒里传来,她还是无法自持地心软了。   “阿洛。”   “嗯?”   “我不是不愿意,也不是害怕,只是……现在这个时机不对。”她安慰道。   “我知道。”他又是一笑,“以前那么多次都没拍到,偏偏昨天……”   “这也不是你能控制的。”   “嗯。”   “我先下班了……”她犹豫了一下,“你……自己当心点。”   “好。”   她准备挂电话时,他忽然叫住她:“容容。”   “嗯?”   他沉默片刻,郑重地说:“对不起。”   她心酸地笑了笑:“你哪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挂了电话以后,陈洛钧重重地把手机扔在沙发上。   “洛钧,不是我说你。”田云见他挂了电话,便立刻走近两步,“哪有你这样的?刚被人拍了一张照片,就送到枪口上要承认自己有女朋友?你这么一来,大家刚被吊起来的兴趣可一下子就全没了。”   他苦笑一下,抬头对田云说:“我什么都不会说的,这下你满意了?”   “太好了。”田云松了口气在茶几上坐下,面对着他,“《逐鹿》还有几个月就要上映了,到时候话题越多越好啊,回头这事儿肯定有人要关心……”   他微皱了眉站起来:“拜托你们不要拿我做话题好不好?”   “那不可能。”田云正色说,“你在这个圈子里还想洁身自好啊?你要是想把你那个小女朋友藏好点,不想她被当成话题,就得处处小心,别没事两个人就黏糊在一块儿。”   他没有答,只是走到窗边,对着夜色发了会儿呆。   “我走了。”田云叫他,“你可别再给我犯傻,老是想着要自己坦白啊,这个游戏不是这么玩的。”   家门关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没有回头,只是沉沉地看着窗外。   他忽然想起好几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夏天的夜晚,他刚结束一个城市的巡演回到家,也是这样站在这个窗口,听见雪容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说:“阿洛,上次跟你说的,我们学校去英国交流生的名额,我……被选上了。”   当时他听出她的语气有点沮丧,却只以为她是因为要离开自己远行而忐忑,根本没有想到她是因为看到了他跟苏雅的绯闻,正憋着一肚子的委屈。   “那很好啊。什么时候去?”他转身问。   她嘴唇抖了抖:“十月初。”   他走过去,低头揉了揉她的脑袋:“那还有好几个月呢。干吗这么早就开始不开心?”   她死死地抱住他:“你放心让人家去那么远的地方吗?”   他当然不放心。她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他那么远,想到她要一个人住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做饭,他头都大了。上一次听她说有可能要去英国,他就已经想好了要跟她一块儿去的办法。   “不放心也没办法啊。”他笑着弯下腰把下巴搭在她的肩上,“小容容长大了,本事了嘛。”   她恨恨地咬他的肩膀,气得半天都没搭理他。   他当时只想等一切都定下来以后给她一个惊喜,却没有料到,有太多的事情是他无法掌控的。   那天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命运居然毫不留情地把她从他身边夺走了。   他唯一珍视,唯一爱惜的宝贝,他的容容。   他更加没有料到,那样的打击让他现在终于明白该怎样面对这种事情了,她却会跟他说“时机不对”。   从那时到现在已经七年了,小容容果然长大了。   他不知该欣慰还是心酸,只得无力地走回沙发上躺下。   “我怕你最后嫁的不是我。”   连日来,雪容只要静下来就会想起这句话。   她已经不再因为这句话而烦躁或是生气,深深的无力感已经淹没了这一切。她只觉得自己如同扑火的飞蛾,不管前方是光明还是灭亡,都要先撞过去再说。   她跟陈洛钧还是如同以前一样靠电话和短信联系,只是暂时没有见面,也绝口不提任何敏感的话题。好在他们都事务繁杂,一时间顾不上儿女私情,卿卿我我。   她为了做新项目的宣传方案,几乎每天都在公司加班,就算回到了家思绪也停不下来,即使累得懒得动弹,脑子却始终在高速飞转,常常失眠。   她有天在床上折腾到两点多还是睡不着,终于崩溃地拨了陈洛钧的号码。   她以为他已经睡了,没想到他很快就接了起来。   “阿洛……”她软软地叫了一声,“你还没睡?”   “你呢?”他反问道。   她无奈地笑笑:“睡不着。我终于明白你说的‘满脑子都是台词’是什么感觉了。”   “工作很忙?”他问。   “嗯。”她想了想又改口,“忙到还好,关键是要想的事情太多。”   “睡觉前想点别的,放松一会儿。”   “哦……像你一样看佛经?管用吗?”   他笑:“对你应该不管用。”   “为什么?”   “你心浮气躁,怎么静得下来。”   “我……”她无力争辩,只好认了,“你最近是不是也很忙?开始排练了?”   “嗯。”他说,“不过还好,还算顺利。”   “难得你就在A城,我们却没机会见面。”她在床上翻了个身,有点无奈地抱怨道。   他笑笑:“我随时可以去找你。”   “算了算了。”她无力,“被同事什么的知道了多麻烦。”   他沉默片刻,还是又轻轻笑了笑说:“那随你。”   “你可以半夜偷偷来嘛。”   “那你不是更不要睡了?”   “那好吧。”她叹口气,“等忙完这段时间就好了。下次我做好饭等你来。你当心点不要被人看见就是了。”   他想了想问:“你星期天有空吗?”   “我?有空啊。可是你……万一又被人拍到怎么办?”   “新月山上有一座寺,叫寒月寺,你知道吗?”   “呃……不知道。”   他笑笑:“那里没什么人去。回头我给你发地图。”   “哦,我知道了……”她会心地笑起来,“阿洛你好猥琐啊。”   “那星期天早上见?”   “嗯。”   “这两天睡好一点,不要带着两个黑眼圈来。”   “嗯,我尽量。”   新月山一向是周边游的热门景区,初秋的天气又最适合爬山,刚早上八点,上山的栈道上就挤满了人。   雪容在人堆里蹭了一个多小时,才好不容易到了山顶。   陈洛钧说的那座寒月寺在山顶后面的一条小路尽头,大概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了,虽然就藏在景区深处,却年久失修,香火惨淡,所有游客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山前新建的一座大寺上。   她沿着灌木丛生的小道走到尽头,推开了虚掩着的寺门。   院中一个正在扫地的小沙弥对她合了个十,就面如古井般地走开了。   佛寺的大殿里还有几个虔诚的香客正在祈福,而后院的偏殿里就只有一个身影,静静地跪在菩萨面前的蒲团上。   早晨的阳光照在他的背上,在青砖地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影子,颀长安静,一尘不染。   雪容蹑手蹑脚地跨过门槛,跪在陈洛钧身边的蒲团上。   他连眼睛都没有睁,只是微动了嘴唇,轻声说了一句:“你来了。”   “施主你认错人了。”她一边说,一边没忍住笑了出来。   他没有跟着她笑,只是神色庄重地冥想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站了起来。   雪容跟着站起来,又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   殿后有一片小花园,他显然熟门熟路地样子,绕到花园的最深处,在一条石凳上坐下来。   雪容在他身边坐下,抬头看看他问:“阿洛,你是不是真的很信这个?”   斑驳的树荫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显得他的眼神格外深邃而陌生。   他认真沉思了一下才说:“算不上信。”   “那你又吃素,又没事就看经书……”她狐疑地看看他。   他不经意地一笑:“这样就算信了?”   “不算吗?”   “我看经书只是为了心静而已。”   “那就好。”她弱弱地靠在他肩上,“你可不要想不开出家当和尚啊。”   他终于忍不住笑开了:“我怎么舍得。”   她如释重负地抓住他的手,眯起眼睛迎着耀眼的阳光看着他的侧脸。   他不知什么时候留起了胡子,面容一下子显得沧桑很多。   在她记忆中,他十八岁时的样子还无比清晰,青春飞扬,踌躇满志。   如今的他已经成熟内敛,稳重含蓄,可不管是当时还是现在,他一直都有着让她心跳加速,奋不顾身的力量。   他转过头来,看见她紧紧盯着自己的眼神,不由得恍惚了一下。   “是不是不习惯?”他摸了摸自己脸颊上青黑一片的胡楂,“没办法,工作需要。”   她摇摇头,抬起手来温柔而小心地沿着他的鬓角划到下巴,再把指尖按在了他的嘴唇上。   “在想什么呢?”他抚上她的手,压低声音问。   她的目光渐渐飘忽起来:“想你老了会是什么样。”   “我留了个胡子而已,你就想我变成老头?”他淡然一笑,“再过几十年自然能看到。”   她勾起一抹他不太熟悉的笑容,摇头说:“我怕我看不到你老了的样子,所以先想一想。”   她成熟而温柔的微笑让他忽然心头一颤,紧紧地盯着她的脸庞,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合上眼睛再睁开时,她就会消失不见,就像以前无数次从他梦里消失一样。   这天以后,这座与世隔绝的小小寺庙成了他们的世外桃源。他们几乎每周都在这里见面,沿着后山没有人的小路上上下下,有时会在小树林里坐一会儿聊聊天,有时则什么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地走路,从上午走到下午,再各自分头下山。   每次小别后的重逢都像是老天格外开恩的奖赏,那短暂而浓烈的幸福仿佛能掩盖一切寂寞和恐慌。   雪容一忙就忙到了深秋,她因为要去各个城市做公开课项目的媒体沟通而不停出差,几乎很少有留在A城的时候。   连陈洛钧的生日,她都是在外地过的。   “没关系,我晚上在剧场里吃过蛋糕了。”他在电话里安慰她,“大雾天飞机飞不了,又不能怪你。”   她在宾馆的房间里呆看着电视,不知为什么就是无比郁闷,郁闷得直想哭。   “可是我……”她总有种特别不好的预感,好像错过了他这个生日,就天塌地陷一般。   “好啦。别钻牛角尖了。”他笑着说,“等你回来了,我们在你过生日的时候再庆祝,去上次去的海边怎么样?”   她还没有回答,他就自己“啊”了一声,接着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糟糕。现在排的这部戏12月开始演。等圣诞好了……或者新年。”   他一下就把计划支到明年去了,她在电话这头更郁闷了:“我不要我不要。”   “乖,听话。”他的声音正经起来。   “那,那你可要说话算话。”她收起了小性子,“不要到时候又说忙。”   “不会。”   “哦……”她悻悻地答应着。   电话挂断了没多久,他又打过来:“对了,忘了跟你说,齐诺打电话给我。”   “哎?什么?”她惊诧地问。   “问我你为什么不翻译他的新书了。”   “我跟他说过啊,最近太忙了,没时间。出版社又急着要出中文版。”   “他好像不相信。”陈洛钧轻描淡写地说,“觉得是我不让你接了。”   “什么?”齐诺这人是什么逻辑?   “嗯。跟我说了很多,你跟他只是工作上的关系,绝对没有其他事情,让我理解。”   雪容差点吐血。   “阿洛……他这人奇奇怪怪的,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嗯。”他笑笑,“你还是跟他说清楚吧,不然我罪过可大了。”   “我知道了。”她想想又觉得不对,“他怎么会直接找你的?”   “我不知道。”他很坦荡地说。   挂了电话,雪容赶紧打给齐诺。   “齐诺先生啊,我拜托你,你有什么事情直接找我行不行?牵扯到我男朋友算怎么回事?”   “那我总要各种办法都试一试啊。”齐诺满不在乎地说,“我觉得你很听他的话,就找他试试喽。”   “谁说我很听他的话了?”   “感觉。上次他来香港的时候我就有这种感觉。”   “那你感觉错了。”雪容嘴硬,“我不接你的书是没办法的事,你找他也没用。”   “我已经想到办法了。”齐诺得意扬扬地说,“我跟出版社说了,这本书不让你翻的话,我下一本书的翻译版权就不签给他们了。况且你都已经看过了,说不定翻起来比找其他人还快。”   雪容被他搞得头大:“那等出版社来找我再说吧。”   “他们会找你的,等着吧。”   “对了,你跟我男朋友说的是英文?”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齐诺的伦敦音特别重,不习惯的人听起来很费劲,何况陈洛钧应该中学毕业就把英文丢了吧。   “你上次问过了啊。我又不会说中文。他英文挺好的,跟我说话完全没有问题啊。”   “上次面对面地说还好,这次电话里也是?”她还是不太信。   “要不要我告诉他你这么瞧不起他?”齐诺坏笑道。   “你……”她气得半死,“我不跟你说了。”   “好啊。等着出版社来找你吧。”齐诺又强调了一遍,“好好翻哦。不然我从香港杀去找你。”   雪容哭笑不得地挂了电话。   她觉得应该有人教教齐诺“此地无银三百两”是什么意思。这么赤裸裸地跟陈洛钧说他俩没别的什么关系,不是给他添堵嘛。   她头大如斗地提醒自己,回去见了面要好好解释一下,否则他说不定又要憋在心里郁闷很久。   只是她好不容易回了A城,却一直没见到陈洛钧。   他先是忙着排话剧抽不开身,接着又开始做《逐鹿》的宣传,当空中飞人的频率比她还要高。   直到月底 ,他们才终于见到一次面,还是在机场碰见的。   雪容跟两个同事一起出差,正在行李传送带边等箱子,远远地就看到陈洛钧他们剧组的一行人走了过来。   “看那边看那边。”雪容的同事捅捅她,眉飞色舞地说,“陈洛钧!还有韩远!”   雪容往那边看了一眼,不小心正好撞上了陈洛钧的眼神,顿时不好意思地别开脑袋。   她心如擂鼓地站在人群里,好像做错事的小孩,头都不敢抬。   “好帅啊……”她的同事还在旁边做花痴状,“你说我去找他要签名会不会被拒绝?”   “我不知道。”她低着头,想到他的吻、他的拥抱、他结实而柔软的身体,脸顿时红得能滴出血来。   雪容他们先领到了行李,转身走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刚好往她的方向看过来,给了她一个小小的难以察觉的微笑。   她的心仿佛被这个笑填得满满的,好像一脚踏进云里,整个人一下子轻飘飘的。走到出口她才发现已有很多影迷来接机了,把到达大厅的通道挤得水泄不通。   她们好不容易才挤到人群的尽头,还没来得及喘气,身后就听见有人尖叫:“他们出来了!”   人潮从她身边汹涌而过地奔向身后,她被撞得几乎都站不住身体。   第二天她跟同事结束了工作,一起去吃火锅时,看见店里的超大电视屏幕上正在播前一天的娱乐新闻,陈洛钧在首映礼的现场,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对着一排记者的闪光灯从左到右地笑过来,有人提问时他则会极其绅士地微微低头,把耳朵凑过去听人家的问题,再认真地作答,语调平稳、言辞流畅、不紧不慢,脸上始终带着礼貌而迷人的微笑。   那个笑,跟平时揉她脑袋时的笑绝对不一样。   他在台上光芒四射,一点她熟悉的影子也找不到。   结束了三天的工作,在去机场准备回A城的路上,雪容发现手机上有三个未接来电,竟然全是江海潮打过来的。   她心头顿时涌起不好的预感,拨回去时脸色都变了。   “容容,你在哪里?”江海潮的声音听起来倒还正常。   “在去机场的路上。下午两点的飞机回A城。”   “你到了机场直接买回B城的票吧。”他说,“你爸爸……”   他没有说下去。 Chapter10 你的容容   B城下起了雨。   这座南方的江边古城在冬雨的笼罩下,透着一股悠远而宁静的沧桑气息,连医院也显得分外安详。   雪容下了出租车就一路狂奔,在快要冲进一楼的大厅时看见了江海潮。   他刚从电梯里出来,面沉如水,在看见她时,脸上的表情先是凝固了一瞬,接着眼底便漫起了难以启齿的沉重和悲伤。   他一言未发,只是远远地对她摇了摇头。   她停下脚步,像看一个陌生人似的,用充满了怀疑的眼神看着他。   江海潮走过来,在她身前站定,先是语气凝重地叫了一声容容,接着便不知该如何开口似的,又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你带我去看看。”她极其镇定地说。   江海潮犹豫片刻,便转身再度往电梯走去。   雪容跟在他身后,死死地把手指握成一个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的肉里。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江海潮看着液晶屏上跳动的数字,终于低声说了一句:“昨晚,突发心肌梗塞。”   雪容不信。她咬紧了牙关紧紧盯着电梯门上自己的影子,对自己一遍遍地说“我不信”。   从电梯里出去,江海潮先是跟什么人低声交谈了两句,才带她进了一间病房。   三张病床上只有最里面那张有人,雪容跟在他身后走过去,站在床脚看了一眼。   那不是她爸爸。那个干瘦枯萎毫无生气的老人,不是她亲爱的老爸。   江海潮只让她看了一小会儿,就连拖带拽地把她从病房里拉了出去。   雪容靠在走廊的墙上,怔怔地抬头看着他。   “你先到那边坐一会儿。”江海潮指了指走廊尽头的一排椅子。   她听话地走过去坐下,远远地看着他跟别人商量着什么。   她其实明明能听见他在说什么的,脑子却好像裂成了碎片,没法把他的话转换成任何有意义的内容。   过了很久,江海潮往她这边走来,站在她面前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容容”。   她抬起头来,漠然地看着他。   他接着跟她说了一大串话,什么手续什么遗物之类的,她统统没有听进去。   他只得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你不用担心,我会帮你都办好的。”   她点点头。   “我帮你打电话给陈洛钧?”他又问。   这回她使劲地摇了摇头。   “让他来陪陪你。”   她还是摇头。   江海潮只得作罢。   接下来他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像个沉默的木偶,脚步虚浮,只是呆呆地听从他的指挥,不想思考,也不敢思考。   江海潮带她在附近的酒店开了个套间,一步都不敢走开地在厅里守着。   雪容则抱膝坐在床上,认真地看着电视。   “容容,你伤心就哭出来,不要憋着,啊?”江海潮坐在她面前。   她摇了摇头,拿着遥控器一个台一个台地换过来。   这样的状态足足持续了两天。她几乎两夜都没有睡过,只是盯着电视,看到娱乐新闻时会下意识地停一下。   陈洛钧不时地在电视上出现。   有记者问他:“这么多打戏拍下来是不是很辛苦?”   “辛苦是辛苦。不过值得。”   “是不是看到前两天创纪录的票房就觉得值了?”   他含蓄地笑笑,没有作答。   又有人问:“听说你最近的工作重心转到了话剧上,已经半年多都泡在剧场,推了很多电影的片约?”   “对。”他点点头。   “为什么?”   “我还是比较喜欢舞台。”他神色认真地说,“舞台是瞬息万变的,容不得一点点差错和重来。在台上的每一分钟都是在以最快的速度燃烧自己的能力和生命,那获得的成就感也是其他事情都比不上的。”   一说到这个,他似乎就起劲了,还想再说下去时,另一个记者插进来问:“上次跟你在一起的是你的女朋友吗?”   “那次可能是有点误会。”   “那你现在的个人问题怎么样了?是什么状态?”   “我现在的注意力基本都在工作上,没时间考虑这些。”   他微微一笑,笑得潇洒流畅,犹如光风霁月,明朗乾坤。   雪容默默地换了个台。   她觉得自己好像在看一部无声的电影,整个电影院里只有她一个人,对着惨白的大银幕,不知道别人在演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那个熟悉的身影如此陌生,让她觉得自己仿佛是看不见灯塔的一叶孤舟,漂不到岸。   “容容。”江海潮又走到她床边坐下,“你要不要睡一会儿?明天早上还要早起。”   她乖巧地关了电视钻进被窝,摸到手机按了“阿洛晚安”四个字发出去。   第二天早上她在殡仪馆又一次见到了爸爸。他躺在那儿,平静安详,好像下一秒钟就会醒过来,跟她说:“容容,走,爸爸带你去吃竹鹤楼的灌汤小笼包。”   她想把他拽起来,却知道自己不能,于是手便一直抖。   告别厅里很安静,除了她和在她身后默不作声的江海潮,便没有第三个人了。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有人走了进来,像是无边无涯的黑暗中的一抹微光。   他径直走到雪容身边,搂住她的肩膀,轻轻把她揉进自己的怀里。   她只来得及呼吸了一口他的气息,便脚一软,趴在他胸前号啕大哭起来。   世界仿佛一瞬间变得清晰而尖锐起来。一波波的悲伤涌入她的胸口,还来不及化成眼泪就崩裂开来,侵入她体内的每一寸,疼得她几乎站不直身体。   陈洛钧紧紧地抱着她,承担了她身体大半的重量,低头不断轻吻着她的额角,小心翼翼,像抱着一个脆弱柔软的婴儿。   她憋了两天的眼泪在见到他的一瞬间就如江河入海般,一发而不可收拾,哭得几近虚脱。   终于平静下来时,她的眼睛和脸庞都肿了起来。   他一言不发,只是低头小心地用手指抹着她的泪痕。   “容容,我来晚了。”他略微叹息了一声说。   她下意识地摇摇头,眼泪几乎又要飙出来。   江海潮见陈洛钧来了,便安顿好了事情,提前飞回A城了,留下他俩,回到酒店的房间里默默相对。   雪容依旧抱紧膝盖坐在床头一角,陈洛钧则坐在她身边,从背后紧紧抱住她。   “肚子饿不饿?我们去吃点东西?”他撩开她遮住脸颊的长发,极小心地问。   “我去洗个脸。”她下床走到洗手间,对着镜子看了半天自己红肿的双眼。   陈洛钧不放心地跟在她身后,等在门口,见她洗了把脸,对着镜子发了一会儿呆以后忽然转头跟他说:“阿洛,你应该回趟家。”   “什么?”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他没有听清。   “回家。看看你爸妈。”这回她说得很坚定,“你难得回来一次。”   他顿时明白了,犹豫片刻后便决定道:“好。我们先吃饭,然后就去。”   雪容依偎在他身边出了门,刚走到室外就被冬天的朔风吹得一个寒战,不禁往他那边贴了贴,这时才发现他只穿了一套西装。   “你怎么穿这么少?冷不冷?”她抓抓他的衣角问。   “等下回去就可以拿到衣服了。”他说着,又把她搂紧了一些。   雪容的胳膊攀上他的腰际,指尖在他的体侧渐渐收紧。   陈洛钧家在郊外,独门独院的别墅,占地面积大得惊人。   雪容在院门外就打了退堂鼓不想进去,被他硬是紧紧抓住了不愿放开。   他带她绕到后院的一个玻璃花房里,推开门跟她说:“你在这里等我。我上去说几句话,很快就来。”   她点点头,声音微弱地叮嘱了一句“别吵架”,满是不安和悲伤的眼里带着一丝鼓励。   他重重地抱了她一下,才转身离开。   花房里暖意十足,所有的寒风都被隔绝在外,冬日午后的阳光穿过透明的顶棚,满目琳琅缤纷的花朵仿佛都闪着金光。   雪容在角落里的一张躺椅上坐下,对着周围环绕着她的梅菊兰草,怔怔地看了许久。   连续两天没怎么合过眼,暖风熏得她脑袋越来越重,终于在阳光的照耀下渐渐睡着了。   醒来时陈洛钧正坐在她身边,面对着她的方向,一手撑着下巴,静静地看着她。   “怎么样?”她一睁眼就问。   他用另一只手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有些孩子气地像是要确定一下她的存在似的,然后才轻声地问:“怎么不告诉我他们找过你?”   她睫毛闪动了一下,默默地坐起身。   他坐到她的躺椅上,温柔地抱住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不住地叹息。   说什么都晚了,她趴在他肩上,已经无泪可流,只剩心灰意冷。   暖香弥漫的玻璃花房外,夕阳开始渐渐往地平线沉下去,她像是觉得冷似的,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角,闭起眼睛,整个人依偎在他的体温里。   飞机刚降落在A城的机场,雪容就接到了林晓琪的电话。   “你是不是跟陈洛钧在一起?”她着急地问。   “怎么了?”雪容在机场通道边停下来。   “你这两天没看新闻吗?陈洛钧前天晚上在《逐鹿》的一个观众见面会上忽然消失了,媒体当时都闹翻天了。昨天导演出来证实,说他没有交代过原因就自己走了。不知道谁说他今天的航班回来,现在好多记者在机场等着堵他呢!”   雪容看了眼就站在她身边的陈洛钧。   她犹豫了一下,什么都没跟林晓琪说,只是低声说了句“我现在有点事,回头打给你”就挂了电话。   “怎么了?”陈洛钧见她愣在原地迟迟没有动弹便问。   “阿洛……”她伸出一只手,不安地抓住他的袖口,“你怎么……”   她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他满不在乎地揉了下她的头顶,牵起她的手说:“走吧。”   她没有动,只是默默地把手从他手心里抽出来。   “我们分开来走吧。”她说,“外面全是等着你的记者。我不想让他们知道你是因为我……”   他怔忡片刻,眯起眼睛认真打量了一番她的神色,见她一脸认真,便终于松开了她的手。   “那好。我先出去,你过一会儿再走。”   他退后一步,深深地看她一眼,低声叮嘱道:“路上当心。到家给我打电话。”接着便转身大步流星地往远处走去。   他走得很快,背影坚定而无畏,仿佛早就料到在前方等着他的会是什么。   雪容站在他身后远远的地方,看着他的身影渐渐变小,直到被人群淹没。   江海潮在出口等她,见她出来便说:“他已经走远了。没事了。”   她无力地点点头,上了他的车。   江海潮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家,把她接回了自己家。   吃晚饭时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照顾着她的情绪,连糖糖都一个劲地给她夹菜,坐在宝宝椅里的乐乐还不时冲她笑。   她很想给粉嘟嘟胖乎乎的小侄子一个微笑,却始终笑不出来。   晚上十点档的娱乐新闻播了下午在机场拍到陈洛钧的消息。   “随着古装大戏《逐鹿》在全国的上映,该片主演陈洛钧的人气也一路走高,但在前晚于江洲举行的观众见面会上,他的忽然失踪,引起了在场媒体的普遍不满,也成为最近两天的热门话题。”   导演在采访镜头里说:“走红毯的时候他还在的,后来进化妆间休息时就忽然走了。我想他应该是有什么急事吧 。”   新闻继续播道:“消失两天之后,今天下午陈洛钧出现在A城的机场,在众多媒体的追问下,他仍然没有对前晚的出走做出任何解释。是确实有私人的原因,还是另有隐情呢?我们不得而知……”   电视屏幕上放的是陈洛钧下午走出机场时的镜头,他全程一言不发,只是裹紧了大衣,把半个面孔挡在衣领后面,回避着所有人的眼神。   网上对这件事情的看法众说纷纭,有人说他不负责任,有人说他一定是事出有因,媒体太死缠烂打,还有人说这根本是《逐鹿》自己的炒作。一时间,电影本身到反而成了完全不重要的载体,他的表演如何也压根没人关心了。甚至有人说陈洛钧这个男一号的角色,根本是家里花钱买来的,谣言里把他的家庭背景吹得比真实情况还要夸张几分,引起无数人唏嘘。   她关了电视,打电话给他时只剩无语凝噎。   “在你哥哥家?”他的声音听起来毫无异样。   “嗯。”   “上床了吗?”   “嗯。”   “明天打算去上班吗?”   “嗯。请了好几天假了。”   “这两天要降温,多穿点。”   “我知道了。”她深吸一口气问道,“阿洛,你打算怎么办?”   听筒里传来他的轻笑:“不怎么办。”   “可是他们都说你……”   “他们想说什么就随他们。”他漫不经心地说,“我下周就要开始演出,没时间管那些。”他说得再轻松不过,好像刚才出现在新闻里的根本不是他本人一样。   “那我们最近……是不是暂时不要见面?等这件事情过去再说?”   “好。”他答应着,“暂时不见也好,现在我的形象可不怎么样,别把你也拖下水。”   “阿洛……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挣扎一下,还是有些黯然地说:“是因为我……”   “别胡说。”他还是笑。   雪容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上,只得挂了电话自己暗自苦恼。   她躺在床上却全无睡意,拿着手机翻看以前拍的照片。   那些照片的主角大多是陈洛钧做的菜,偶尔有那么一两张是她偷拍到的他的身影,有他站在煤气灶前一边看书一边等水开的,有他蹲在角落里一脸微笑看着小雪吃饭的,有他拿着抹布擦冰箱的。   照片里的他都没有看镜头,似乎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样子在她心中有多美好。   糖糖敲了敲门,探进半个脑袋,小声问她:“小姑姑,你睡不着吗?”   雪容对她笑笑,招手让她上床。   糖糖抱着个小熊钻进她的被窝里,小心翼翼地摸摸她的胳膊:“小姑姑,你不要伤心了。”   雪容躺下来,搂住她小小的温暖的身体:“嗯。我不伤心了。”   “我把爸爸借给你。”糖糖安慰她说。   雪容眼睛有点红,却笑着说:“爸爸是你的,怎么能借给别人呢?他听到的话可要伤心了。”   糖糖为难地咬咬嘴唇。   雪容摸摸她的脸颊:“快睡觉吧。明天还要上学呢。”   糖糖乖巧地闭上眼睛,一只手抓着小熊的胳膊,一只手则牵住了她的衣角。   雪容用力地合上眼睛想要入睡,却不知为什么忽然想到了很久以前苏雅说过的一句话。她说雪容是个“扫帚星”,问陈洛钧为什么还要跟她在一起。   她大概真是命格不好吧,爸爸、阿洛,沾上她的人似乎都没什么好事。   她睁开眼睛看了眼糖糖,努力地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下去,却发现心上那个开关似乎失灵了,不管她怎么用力按,所有的情绪还是一样顽固,压都压不下去。   第二天进办公室时,雪容发现好几个比她早到的同事都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了她一眼。   她起初只以为是因为自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几天,直到林晓琪在MSN上发了一个链接给她。   那是昨天半夜爆出来的新闻,有人在B城的机场拍到了她和陈洛钧。   照片里的她眼睛红肿,跟在陈洛钧的身后换登机牌,紧紧抓着他的手,像个怕走丢的小宠物。那时她的心实在太乱,竟然都忘了他们在公开场合不应该这么亲近,只是死死地贴着他。   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网上的已经流言四起,都说陈洛钧是因为她才会从首映礼上消失。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八个字被大多数媒体乐此不疲地用来描述这件事,倒是完美地契合了《逐鹿》里陈洛钧演的角色。   再点进几个相关的链接里,雪容看到了陈洛钧那个论坛上有人发的贴。   “这个女人根本不是洛钧的女朋友。前年洛钧生日的时候我们去探班时她就在,明明是个粉丝!这件事肯定是误会!误会!”   说这段话的是当年那个叫“朝朝暮暮”的网友,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她还贴了当时她们在片场外等陈洛钧时拍的照片。照片里雪容没有看着镜头,但长相五官却清晰可辨。   而早上最新的帖子里,已经有人八卦到雪容的爸爸曾经是B城的检察长,几年前因为违纪被判了刑,这两天刚去世。   很多人跟帖说:   “我们洛钧怎么可能跟这样的人在一起?”   “一定是她一相情愿。”   “一看就是炒作!”   ……   信息量太大,雪容一时间根本反应不过来,只觉得自己如同一块砧板上的肉,被人左一刀右一刀地切来剁去,连挣扎的权利都没有。   林晓琪在MSN上问她:“陈洛钧怎么说?”   雪容呆了呆。   “他是不是不打算承认你?”林晓琪又问道,“如果你想要自己说清楚的话,我可以帮你。”   “暂时不用。”雪容赶紧回给她。   “你确定?就这样被别人说你是他的粉丝?说你跟他没关系?被人骂?”   雪容又呆了呆,那一串问题已经让她彻底蒙了。   她抬起头来,看见坐在自己旁边的同事本来正看着她,忽然就扭过了头,跟别人说话去了。   整个办公室仿佛都布满了无形的机关,她觉得自己一个不小心就会万箭穿心。   “你让我想一想。”雪容刚跟林晓琪说完,就听见自己的手机响了,是一个平时关系还不错的记者打来的。   她几乎不用思考就知道人家在这个时候找她是为了什么,硬生生地无视了这个电话。   接下来她的手机、座机、MSN都在不停地响,她一个电话都不敢接,只是对着MSN跳出的对话窗口发呆,那里面跟她比较熟的记者直接问:“陈洛钧的女朋友是你吗?”而平时不太沟通的则会先问:“在吗?”   连绵不断的轰炸让她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脑袋被震得嗡嗡的。   什么事情都没来得及做,雪容就被Peter叫进了他的办公室。她的顶头上司Maggie也在,见她进来就晃了晃手机,一笑说:“一早上我的手机都快被打爆了,都是找你的。”   雪容头一大,瘫坐在椅子上。   “你不用担心。员工的私生活公司是不会过问的。”Maggie冲她认真地一点头,“不管谁来问我,我都只有三个字——不知道。”   雪容感激地看看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Peter补充道:“那些网上的谣言我们没有兴趣研究,叫你来是想问你,下周的新闻发布会,你还想去吗?你知道,那种全是媒体的场合……”   雪容低下头,飞快地认真思考起来。   这场新闻发布会她已经筹划了很久了,这时候放弃,确实有点可惜,但是万一去了,那会场的焦点还是不是他们公司的公开课项目就很难说了……   她抬起头来看着Peter说:“如果公司没有问题的话,我想,我还是不去了。”   Maggie和Peter对视一眼。   “好的。你的工作也基本完成了,剩下的我来。只是错过这次发布会有点可惜。”Maggie说,“你尽快跟我交代一下。”   “嗯。”雪容点头。   她想了想又问:“我工作交接完了的话,这两天能不能先请假?”   两个领导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出门时,Peter忽然叫住雪容说:“别担心,媒体的工作方式你很清楚。过两天这件事就过去了。不论如何,我们都会支持你的。”   雪容眼睛一红,却莞尔一笑说:“谢谢。”   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终于不再像刚才那样心慌了。   跟Maggie交代完新闻发布会的工作以后,她忽然叫住雪容问:“那个,我就私下打听打听,陈洛钧真是你男朋友?”   雪容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没回答。   “行了,回去休息吧。”Maggie对雪容笑了笑,一脸心知肚明的样子。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雪容看见林晓琪又给她留了两条言说:   “不过他这个时候说什么做什么应该都身不由己吧。”   “你别太放在心上,过两天就没事了。”   “我知道。”她回给林晓琪说。   其实从跟他在一起开始,她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在别人眼中,甚至在她自己眼中,她都是那么不起眼,根本配不上他。也许他担心得没错,她怎么可能嫁给他呢?根本就是痴人说梦,异想天开吧。   雪容提前下了班,回到江海潮家时,只有张亦越和刚睡醒的小乐乐在家。   “嫂子。”雪容放下包蔫蔫地叫了一声。   “这么早就回来了?”张亦越迎上来,见她脸色不太正常,便温柔一笑说,“刚出炉的芝士蛋糕,要不要来一块?”   “好啊。”雪容一边点点头,一边接过她怀里的乐乐抱着。   乐乐的小脸睡得红扑扑的,伸出小胳膊一下子亲昵地搂住了她的脖子。   房间里充盈着咖啡和蛋糕的浓烈香气,还有怀里小婴儿的奶香味,雪容的心一瞬间被填得满满的,原本的惆怅和迷茫完全被温暖所代替了。   她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就是这样一个充满了香味的家而已,只是她从没想过,这个过程会比她想象的还要艰难百倍。   那晚江海潮刚好加班没回来吃晚饭,糖糖就不开心了,一直嘟囔着问:   “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我还等爸爸陪我玩呢。”   张亦越偷偷看了两眼雪容,便把糖糖拽到了一边,小声教训了两句。   其实听糖糖不停奶声奶气地叫“爸爸”,她已经没什么心酸的感觉了。   她早已经接受了现实,这个世界如此残酷冰冷,老天怎么可能顾得上渺小的她呢。   因为手机一直不停地响,她只好关了机,快半夜了才忐忑不安地开机看了一眼。   几乎在她开机的一瞬间,铃声就响了起来。   “阿洛。”她尽量掩饰着声音里的低落。   “容容……”陈洛钧只叫了一声她的名字,便沉默了。   “你今天排练得怎么样?”她故作轻松地问。   “挺好的。”   “快开演了紧不紧张?”   “有一点。”   她笑了笑说:“你还会紧张啊?”   他没有跟着她笑,只是声音有些低沉地说:“容容,对不起……还是把你卷进来了。”   “什么叫把我卷进来了,明明是因为我才出的事情嘛。你没怪我就算不错的了。”她呵呵干笑了两声。   他还是没有笑,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去片场找我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回轮到她说不出话了。“那个……”她支吾了一下,“看到你那么忙,人又那么多,就……就没好意思……”   “唉——”他微微叹了一声,语气里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   “你们同事有说你什么吗?”他很认真地问。   “没什么啊。”雪容满不在乎地说。   “没说你爸爸……”   “他们没那么八卦啦。”雪容打断他,“就算说也是背地里偷偷说。我怎么会知道。”   “唉——”他居然又叹了声气。   “别叹啦。”她笑笑,“昨晚也没见你叹气啊。”   “那不一样。他们说我什么都无所谓,但是你……”他没有说下去。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假如我当时真的回了B城,大概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情,你爸爸也……”他忽然若有所思地说。   她怔了怔,无言以对。这么多年来,她从来没听他说过“假如”,他自己选择的路,似乎从来不曾后悔过。   片刻的多愁善感之后,陈洛钧恢复了理智:“容容,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把这件事情解决的,只是我现在有些……身不由己。”   “嗯,知道啦。你自己也要当心哦。”她尽量欢快地说。   挂了电话以后,雪容又上了会儿网。某个网站发了苏雅在一个商业活动的访问,记者问她怎么看陈洛钧首映礼忽然消失和“神秘女友”的事情,她大方得体地一笑,语气认真地说:“以我对洛钧的了解,他是一个非常负责任的人,我想他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一定有十分合理的原因。希望大家给他留一些私人的空间。”   看着她明眸皓齿的笑容和坚定的神色,雪容忽然有些不明白,陈洛钧为什么从来没有接受过这样一个跟他如此相配的女孩。   跟她相比,雪容自己除了给他添麻烦,什么忙都帮不上。   “不要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了。”江海潮忽然出现在她面前,合上她的笔记本电脑,拔掉电源抱在自己怀里,“电脑我没收了。把你的手机也交出来。”说着,他冲雪容伸出手。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没收我电脑干吗啦。我不看就是了。”雪容抵抗。   “这些媒体能说什么好话?你还老忍不住要看。手机拿出来。”他微一皱眉的样子,带着几分威严,眉眼间倒跟雪容的爸爸有点像。   雪容心一软,乖乖地交出了自己的手机。   “哎那我……”   “陈洛钧知道家里的座机,有事会打给你的。”他不由分说地拿着雪容的电脑和手机走开了。   雪容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好,所以只是叹了叹气,便没有再试图问他要自己的东西了。   一连几天,她都过着与世隔绝一般的日子。   不看那些电视里和网上的报道也好,她至少不用再听见别人如何翻出她爸爸当年的案子,眉飞色舞地拿她的家事,拿她和陈洛钧的关系作为茶余饭后的消遣了。   那些旁观者看似无意客观的评价,其实都是面目狰狞的语言暴力。   而陈洛钧也一直没有联系过她,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   她不太愿意去想他到底为什么杳无音讯,只是不断地对自己重复“给他点时间”。   直到好几天以后,江海潮家才终于来了一个找雪容的电话。她正洗澡洗到一半,听见有人叫她,胡乱用毛巾裹了裹头发,套上衣服就跑了出来。   电话那头居然是齐诺。   “哈喽。”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欢脱。   “是你啊……”雪容不禁有些低落,“你怎么知道我哥哥家电话的?”   “我当然有办法啦。”他哈哈大笑道,“哎对了,最近香港的打折季开始了哦,你要不要来购物?顺便去逛迪斯尼?”   “不去了啦。”雪容哪有那份闲心。   “来散散心嘛。不要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那些事的?”   “呃……”齐诺支吾了一下,“我在网上看到你的照片,就让同事帮我翻译了一下那些新闻,然后你电话一直关机,我就打给陈洛钧了……”   “想不到那点八卦都惊动国际友人了。”雪容笑笑。   “嘿嘿。来玩嘛,陈洛钧不会介意的,还是他说让我邀请你来香港玩的。”齐诺不好意思地笑笑。   雪容没有笑。这几天以来她第一次听到陈洛钧的名字,居然是他要把她往另外一个人身边推。   “虽然我留在这里一点也帮不上他,但是……我不能现在走开。”她的声音不大,也有些忐忑。   “他其实也只是担心影响你啦。毕竟媒体揪住几年前的事情不放……”齐诺说到一半忽然停了停。   “什么几年前的事情?”雪容不禁问。   “啊不是,是几天前的事情。我说错了。”齐诺打哈哈。   雪容从他略显慌张的语气里似乎听出点什么,闲聊一会儿挂了电话,自己琢磨了片刻,便去书房找江海潮要电脑。   不出所料,他不肯把笔记本还给她。   她隐约觉得好像整个世界都知道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蒙在鼓里的只有她一人而已。   “我要上公司邮箱,下周得去上班了。”她理直气壮地说。   “那你就在这里上。”江海潮从书桌后面站起来,准备把自己的位子和电脑让给她。   “公司邮箱只能用我自己电脑里的软件登录。”她坚持。   江海潮想了想,退让了一步:“那你就在书房里上。”说着,他从抽屉里拿出雪容的电脑,指了指书房里的沙发。   她没有再倔下去,只是在沙发上坐下,开机。江海潮一直盯着她,似乎像在看管一个危险的犯人。   她都不用去搜索陈洛钧的名字,随便开了个娱乐网站,头条新闻就是他。   挂在最显眼位置的,是一段前两天的娱乐新闻的视频。   开头的内容都还是雪容已经可以倒背如流的那些,什么“当红小生无故缺席首映礼”、“与神秘女子举止亲密”之类的,几张自己在机场的照片一闪而过以后,主持人忽然面色一沉说:“在对该事件的采访过程中,有知情人士透露,陈洛钧在当年的成名舞剧《当年明月》的演出过程中就曾经因为私自离开剧组而受到舞蹈团团长的严厉批评。”   雪容下意识地看了江海潮一眼。他正用一种掺杂着担忧和同情的目光看着她。   “虽然这件事当时并没有对演出造成影响,但在这部舞剧巡演结束的当晚,陈洛钧却在庆功宴派对上与团长和其他演员发生纠纷,激烈争执和斗殴后,陈洛钧被警方带走,并在其身上搜缴出少量的摇头丸。”新闻还在继续,主持人的神色也愈发严肃,“经过我们的调查核实,当时陈洛钧由于携带毒品、寻衅滋事被判处拘留六个月。这也是为什么当年他在一炮而红之后却忽然销声匿迹,直到几年后才重新以演员的身份返回舞台。当年的事实真相直到今天才重见天日,我们希望的是这次的事件能够早一天真相大白……”   这段新闻放完以后,雪容整个人都呆了。   她盯着屏幕放空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站起来往外走。   “你去哪儿?”江海潮从身后拽住她。   “出去走走。”她轻声说。   江海潮没有再问,只是跟在她后面。   走出门外,被入夜的寒风一吹,雪容不禁一个激灵。   在夜幕中站了许久,她忽然问:“你们都知道,就瞒着我一个人?”   “我没你们想的那么脆弱。”她低声给自己辩解道,“你们别老拿我当小孩子好不好?”   “你知道又能怎么样呢?走,跟我去看看你就知道了。”说着,江海潮拉着她去车库取车。   他们先去了海棠花园。陈洛钧家那个单元门口聚集着三五个记者,拿着照相机,长枪短炮地蹲守在那儿。   雪容坐在车里抬头看了看,他家的窗口暗着灯,好像没有人。   “看见没?你要是知道了,贸贸然地来找他,只会更落人话柄。”江海潮低声说。   雪容看看那些记者和他们的装备,顺从地点头表示同意。   “再去一个地方吧。”她近乎喃喃自语地哀求道。   江海潮不忍拒绝她,只好听她的话,把车开去了剧场。   这里的情形比刚才陈洛钧家楼下更加有戏剧效果,剧场的前后门都被媒体包围了,隔着紧闭的车窗,她似乎都能听见那些记者互相聊天打趣的声音,看见他们期待得眉飞色舞的样子。   没几分钟,剧场的后门开了。   雪容没看见出来的是不是陈洛钧,只见周围的记者一拥而上,把刚出来的几个人团团围住。   那一大团黑压压的人群在夜幕的掩盖下缓缓地往路边挪动,短短几十米的距离走了足足好几分钟。   直到人群走到离雪容他们不远的一辆车附近时,她才终于看到了陈洛钧一闪而过的侧脸。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好像围着他的那群人都不存在似的,拉开车门很快钻进了车里。   记者们见他走了,便垂头丧气地散了,似乎什么料都没有挖到的样子。   他的车很快便绝尘而去,雪容也跟着江海潮回了家。   一路上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盯着窗外。   直到回了家洗完澡上床,她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纵然努力说服自己那些狗屁娱乐新闻根本不值得相信,但“毒品”、“斗殴”和“拘留”这种似乎永远都不可能跟陈洛钧联系在一起的字眼却不停地在她脑海里闪现。   从这条新闻——也许叫丑闻更确切——播出到现在,他从来没有在任何情况下说过任何一句辩解的话。网上已经骂声四起,什么样的难听话都有,他却一直要没有澄清自己的意思。   她一边怎么也不相信陈洛钧怎么会做出这种荒唐事来,一边又隐约觉得这些报道不像是虚构的。在床上翻来覆去直到深夜,终于再也受不了纠结的折磨,悄悄起床溜出去,打车到了安迪的酒吧。   安迪难得地不在吧台后面,另一个调酒师告诉雪容他在楼上。   雪容沿着昏暗逼仄的楼梯上去,在陈洛钧原来住的那个房间里找到了安迪。   他正背对着房门,飞快地敲击着电脑键盘,连身后有人都没意识到。   雪容走近了,正好看见他以“蔷薇草”的名字在论坛上发布了一条帖子。   “原来蔷薇草是你!”雪容没忍住惊讶地叫出声。   安迪被她吓得猛一回头:“嗨,是你啊,我以为谁呢。”   雪容无力地冲他笑笑。   她早就应该猜到,那么神通广大,在陈洛钧什么戏都接不到的那段时间里还能偷拍到他的,也只有他身边的人了。   “你是不是在帮洛钧说,新闻里那些事情都是假的?”雪容靠在墙边问。   安迪耸耸肩 ,略带惆怅地说:“很不幸,那些事情都是真的。我只不过是喊几句口号而已,希望大家相信这些事情其实另有隐情,不过也不知道有没有人信。”   她一屁股滑坐在地板上。   安迪挠了挠头,把椅子转了个方向面对着她,纠结了一下说:“当年洛钧知道你要去英国,就自己偷偷去申请了一家伦敦的表演学校,还一边巡演一边考过了雅思。新闻里说的私自离开剧组,就是他去面试学校那天。他当时那么红,忽然撂挑子不干了要去留学,结果惹毛我们领导了,威胁他要是敢去就封杀他。洛钧那脾气你也知道,越不让他干什么他越是要干,当然不会买账了,结果,巡演结束那天晚上我们领导拦着他不让他走,吵来吵去的,就闹出事了呗。”   雪容抱住自己的膝盖,有些艰难地消化着这些信息。   “那……那什么摇头丸……”   “苏雅放他口袋里的。不然你以为她后来为什么对他那么好?”   “她为什么要……”   “谁知道。”安迪又耸耸肩,“警察来了,心慌的吧,要不就是想把他留下来呗。”   “那洛钧为什么不说清楚?”   “那时候场面那么混乱,谁说得清楚?完全就是一团烂账。”安迪叹气道,“洛钧他爸知道这事都气疯了,后来也不知道通了多少关系,才算是没把事情闹大,也没曝光。”   “后来……”   “后来的事你差不多就知道了。他出来以后,原来那个圈子是混不成了,就在国内念了个表演系的研究生,然后……你就回来了。”   她低头捋清了思路,声音有些发颤地自言自语道:“所以……所以全是因为我?”   安迪没有说话,只是居高临下地拍拍她的肩膀,表示安慰。   她自责地把脸埋在手掌里,久久都说不出话来。   安迪蹲到她面前说:“丫头,其实这些事都不算什么,当时一夜之间十几年的心血都没了,洛钧不都挺过来了?现在他也一样能挺过去。说到底,他最接受不了的只有一件事——你走了。”   安迪站起身来:“对了,你走的那天他还让我赶到机场去找你,让我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给你。可惜我去得晚了,你已经飞走了。”   他从抽屉里翻出一张小小的便笺纸。   纸上是一行匆匆写下的话,他平时挺拔飘逸的字显得龙飞凤舞:   容容,还记得你答应过,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要相信我吗?记住,信我,等我。   雪容的眼泪一下子就滚了出来。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酒吧打车回去的,只记得那刻骨铭心的四个字,信我,等我。   她居然愚蠢得一条都没做到。   她从小那么听他的话,把他当神一样仰望,却在最关键的时候背弃了他。   就连今晚的纠结和怀疑,都让她羞愧得无地自容。   第二天是陈洛钧主演的话剧首演,雪容白天试着打过两次他的电话,都关机了。她极其小心地戴了帽子和眼镜出门,一路低着头去了剧场的售票处想买一张晚上首演的票子,结果发现票房销售居然好得一塌糊涂,排了半天队,才买到一张倒数第二排的票子。   雪容找到自己的座位以后就埋头看着手机,不敢抬头,生怕被人认出来,等快开场偷偷四下一张望,才发现周围坐满了人,连最差的角落里的位子都没空着。   她刚窃喜了一会儿,就发现形势不太妙。   本来应该在大幕拉开时就安静下来的观众席里一直有人喧闹个不停。有打电话的、聊天的,甚至还有拿手机的亮光晃台上的演员的,剧场的工作人员都来不及制止。   她记得伍德曾经跟她说过,台下观众每说一句话,每做一个稍微大点的动作,都有可能影响台上的演员。轻则忘词走错位,重则影响心神发生舞台事故。   周围吵得她连陈洛钧的台词都没完全听清,只知道他演的是个落魄的秀才,其他配角的戏就更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了。就算她看的话剧不多,也知道这种现象实在不正常,不经意间满手心都是焦急的汗水。   第一幕结束时,只有一小部分人在鼓掌。   台上的灯光暗了很久,第二幕才开始。   雪容能看出来台上的演员都很卖力,但不管他们多么认真,底下总有人就是不买账,乱得像个大茶馆,连那些真正来看戏的人都渐渐地被影响了,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   她后来已经不忍看下去,只得把头低下去,暗自祈祷时间过得快一点,就这么如坐针毡地熬了将近两个小时。   演出结束以后,她等散场的人群基本走光了才离开座位。   这个剧场就是当年她看着陈洛钧排《漂泊的圣彼得》的那座剧场,她借着熟悉地形,从一扇侧门混进了后台休息区。   后台的氛围也奇怪极了,几乎所有的工作人员都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在休息室走廊上穿梭,收拾服装的,准备离开的,低头发短信的,场面忙碌,却近乎鸦雀无声。   她怕被人看见,在卫生间躲了一会儿才出来。   后台的工作人员已经差不多都走了,她沿着已经关了一部分灯的走廊一直走到后台,都没看到陈洛钧的身影。   她放轻脚步在后台张望了一番,本来打算走的,却忽然下意识地转身又往舞台的方向走了两步。   陈洛钧就站在舞台的正中间。   她起初只是看见了一个隐约的剪影,慢慢适应了周围的黑暗以后才分辨出了他身体的轮廓。   他站得很直,如同一棵雪中的青松,目光也笔直地看着前方,看着已经空无一人的观众席。   满场翻起的深红色座椅,被浓墨一般的黑暗笼罩的舞台,强忍失意静静立在台上的身影。   无限凄凉。   她觉得自己如同一个回到了犯罪现场的杀人犯,残忍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她又一次毁了他,毁了他的名声、毁了他的理想、毁了他将近二十年的苦苦追求。   她没敢上前走到他身边,只是颤抖着转了个身,默默地离开了。   回到家里,雪容和衣倒在床上。   没有开灯,天花板却如同一块清晰明亮的幕布,循环播放着她从认识陈洛钧开始的情节。   他教她做数学题,他陪她买琴弦,他在火车站接她,他给她做大餐。   而她为他做过什么?什么也没有。   她去过那么多地方,却很少在他需要的时候出现在他的身边。   陈洛钧的电话几天以来第一次出现在她的手机屏幕上,她愣了愣,坐起身收拾了一下心情才接起来。   他的声音与平时并无不同,仍然是轻轻地叫了一声“容容”。   “这么晚还没睡呀?”雪容故作轻松地一笑。   “嗯。刚到家。”   “哦。”她没敢问他晚上的演出如何。   “今晚……挺顺利的。反响不错。”他却破天荒地主动说。   她眼眶顿时红了,先是捂住了口鼻,屏息了好久才说:“太好了。那恭喜你啊。”   他笑了笑。   如果不是亲身去过今晚的剧场,她几乎就要被他骗到了。   “最近天天都要演出,要注意身体哦,听说明天就要降温了呢。”她一边若无其事地说着,一边泪水已经流了满脸。   假装没有看到他摔倒谷底的狼狈模样,已经是她唯一能做到的事情了。   天亮以后,雪容一个人去了寒月寺。   那些跟陈洛钧偷偷在山上见面的日子仿佛还近在眼前,他们沉默地在树下对坐,十指紧扣,仿佛生怕一松手就错失了彼此。   她用自己的左手牢牢握住右手,仿佛在练习当时握住他手的感觉。   右手的手心里,是他当年匆匆写下的“信我,等我”的字条。   她终于明白了他说的那句“我怕你最后嫁的不是我”是什么意思了。一直以来她都觉得自己是缺乏安全感那个,却不知道他才一直是那个孤独害怕的人。   她跪在菩萨像前,生平第一次虔诚无比地祈祷。   “爸爸,如果你能听见的话,就再帮容容一次,最后一次。我知道以前都是我不好,但是容容已经长大了,再也不会不懂事,再也不会任性了。我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在乎,只要阿洛好好的,只要他开心。”她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喃喃地说,“就算他不是我的……”   “阿洛一直都是你的。”   她转过身,看见他就站在她身后,眉眼温柔地淡淡一笑。   那个笑仿佛一抹阳光,穿透了层层云海,阵阵薄雾,点亮了他们之间的每一个分子,每一粒尘埃,把整个世界染成了温暖而灿烂的淡金色。   她晃了晃,泪眼蒙眬地站起来,叫了一声“阿洛”,低头牵住他的手。   “你怎么来了?”雪容问。   “有点想见你,去了你家,你哥哥说你出来了。我就猜到你会来这里。”他的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雪容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陈洛钧抓住她的手指,把她冰冷的指尖握在自己的掌心。   “对不起。”她低头跟他说。   “怎么老是说傻话。”他笑着捏了捏她的手指。   她极其认真地摇摇头:“不是的,阿洛,我从来都没有认真地跟你说过这句话。你当年受着伤坐了一夜火车回来找我的时候,我没说;拿钥匙砸你差点把你砸破相了的时候,我也没说;后来……后来我一个人跑去英国……”她停了停,竭力忍住泪,抬起头来看着他,“还有这一次……阿洛,一直都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你,可是你从来不说,从来都不怪我……”   陈洛钧低下头,手指缓缓地划过她的额头眉角,依旧笑着轻声说:“因为你是容容啊。”   她扑进他的怀里,只觉得五脏六腑全都纠结到了一起,想哭却哭不出来,满胸的情绪翻江倒海,只得死死地抱住他,孤注一掷地用尽全力。   她柔软湿润的鼻息拍在他的颈边,仿佛热得发烫,令他情不自禁地把声音放得更软,就像当年第一次安慰她时那样,低低地叫着她的名字,容容,容容。   门外狂风呼啸,卷起三两片刚落的雪花扑面而来,她稍微清醒一些,放开手臂,拉着他到避风的角落里坐下,缓缓地把脑袋搭上他的肩头,环住他的腰轻声问:“阿洛,你那六个月,是不是很可怕,受了很多罪?”   他用指尖绕著她的头发:“还好。”   这个答案显然不能让她满意:“不要骗我。”   他考虑了一下说:“真的还好。就是跟我住一起的是个卖肉的,每天绘声绘色地讲怎么杀猪怎么放血,搞得我再也不想吃肉了。”   她先是笑了出来。多么荒诞的经历。   可她抱着他的手臂却颤抖了。她其实早该知道,他身上发生的那么多变化都是有原因的,只是他表现得太过坚强,她就从来没有真的关心过。   雪容吸了吸鼻子:“阿洛,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至少都有我信你、等你,还有……爱你、陪着你。”   他心头一痛,接着却觉得全身热血奔涌,侧过脸,难以自持地用力吻了吻她的额头。   这句简简单单的誓言,他等了足足十五年。   就在刚才上山时,他还在担心,怕她不在,怕她又一次像以前那样,承受不了压力逃了。   他的容容,终于,终于长大了。   “可是你也要记得。”她摩挲着他的背补充道,“你不用所有的事情都自己扛,你不舒服的时候我可以照顾你,你不开心的时候我可以逗你笑,你……”   她忽然哽咽了一下,说不下去了。   明明昨天半夜时都想好了,明明把所有的犹豫和忐忑都抛诸脑后了,抱着他却词穷起来,她心里一急,眼泪差点就要滚出来。   “容容,晚上去看我的演出吧。”他低声地接过话头,声音平静而笃定,“不过我要提醒你,可能不太好看。”   她使劲地点头,嘴角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两行眼泪却终于倏地沿着脸颊滑落。   门外的雪越下越大,天地间扯起了一道白色的大幕,仿佛把他们跟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当晚的情形并没有比前一天好多少,台下仍旧是一片嘈杂。   雪容不知道陈洛钧还能这样撑几场,她甚至开始有些懊恼他是那样一个坚定的人,如果他干脆半途而废……   第一幕结束时,几乎没有人鼓掌。   第二幕开始了,大幕却迟迟没有拉开,只有幕前一盏顶灯执着地亮着。   陈洛钧忽然昂首从后台走到幕前,撩起长衫深深地鞠了一躬。   “各位观众。”他放下衣摆,抬头环顾了一下观众席,目光坚毅而沉着,“刚才制作人告诉我,你们当中的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我来的。回头演出结束了我会回来,就站在这儿,如果你们有什么想问的、想说的,可以到时候一起冲着我来,哪怕是想骂我、想拿东西砸我,都悉听尊便。”他微微一笑,转而神情严肃地说,“但是这部戏并不是我一个人的,有很多你们看得见或看不见的工作人员,为它付出了宝贵的热情和精力。所以,我拜托你们,在演出的过程中,给这个舞台、给我们所有的演员,也给你们自己,一点基本的尊重。谢谢。”   说着,他又深深地弯下腰去,久久没有起身。   本来热闹的台下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连照明灯发出的嗡嗡声都清晰可闻。   陈洛钧站直了,干脆利落地一个转身,径直回了后台,只有身上的青衫在台口留下了一个淡淡的残影。   他说刚才那番话的气势,把雪容都镇住了。   她没想过他气场全开的时候,会有如此震慑人心的气度,平时的温文尔雅,一丁点都看不见踪影,全身都笼罩着让人无法逼视的犀利和强大。   大幕再拉开时,布景没有换,第一幕又被重新演了一遍——这回没有人再说话。   演出结束时,台下先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角落里传来一声掌声,如同水波一般渐渐蔓延开来,掀起滔天巨浪,久久不曾平息。   演出结束后,雪容第一个赶在人群散开前离场,穿到了后台。   演员休息室有好几间,她小心地探头张望了一番,在走廊尽头的一间里看到了陈洛钧。   他一个人坐在躺椅上垂头不知在想什么,身上还穿着刚才演出时的衣服,好像从下了台就一直坐到现在,一动都没动过。   雪容敲了敲门,他才蓦然抬起头,有些恍惚地看了看门口,见到是她,便抬起手示意她过去。   雪容转身带上门,轻轻走到他面前,冲他笑了笑。   他眉眼间全是疲惫,连抬头看她的眼神都略显吃力。   “外面人都走了。”雪容柔声说,“放心吧。”   他松懈下来,仰面倒在了躺椅上。   “还不换衣服?”雪容一边说,一边伸手去解他长袍的扣子。他就一直这么躺着,任由她摆布。   脱下外衣,雪容才发现他里面的一层布衣已经完全被汗水浸透了,白得都有些透明。   他自己坐起来,换了干净的衣服,又重新躺下了。   她心疼地俯下身去,极尽温柔地吻上他的嘴唇。   他起初有点木讷,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开始有微弱的回应。   刚才那个控制了整个舞台的他褪去了所有光环,又变回了她温柔的阿洛。   “要不要早点回去休息?”她松开他的唇问,“明天、后天,还有几十场演出呢。”   他思考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站起来穿外套时,他忽然不经意地问:“容容,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出去?”   “这还用问吗?”她一边把厚厚的围巾绕在他脖子上一边问,“不跟你一起我跟谁一起?”   “外面说不定会有人等着我。”   “那又怎样?你不想让人家看到你跟我在一起?”她勒紧他的围巾。   “不是不是。”他赶快投降,“我怕你……”话没说完,他又改了主意,扬眉一笑说,“没什么好怕的。让他们随便说去。”   说着,他低头紧紧握住她的手。   推开剧场门之前,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了停脚步,又同时紧了紧握在一起的双手。   刚一出门,一堆闪光灯就围了过来。   “陈洛钧,你对刚才演出过程中忽然停下来说的那番话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昨天新闻上播的那些事情是不是真的?”   “你到底有没有坐过牢?是不是应该给粉丝一个确切的交代?”   “这位小姐是不是你女朋友?她是照片上那位吗?”   保安及时拦住了不断往他们身边涌来的记者,陈洛钧一手牵着雪容,一手举在她眼前,挡住了噼噼啪啪的闪光灯,脚步极快,一言不发地带着她走了出去。   直到上了车,他都没有松开她的手一丝一毫。   “阿洛,你什么都不说,真的不要紧吗?”雪容偷偷瞄着窗外的人群,小声问。   “有什么好说的?”   “他们都觉得你是不负责任,脾气又暴躁的人啊。”   “那又如何。”他轻描淡写地说,“我本来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   “哦。”她也没有多问,只是心潮难平地看着窗外,“其实也是,只要我们自己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好,也用不着证明给别人看。”   他紧了紧握住她的手。   她选择了这样一条难走的路,虽然有些害怕,但贴着他手的温度,不知怎的就勇敢了起来。   陈洛钧看着她,忽然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啊?”她奇怪地问,“有什么好开心的。”   他脸上的笑容愈发舒展明亮,还渐渐笑出了声。   “喂喂。”雪容推他,“是不是傻了啊?”   他摇摇头,一把搂住她,语气激动地略有些不稳:“容容,我活了三十多年了,今天是最没有顾忌的一天,做我最喜欢的事情,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跟谁在一起就跟谁在一起。”   她从没过他像现在这样,跟个小孩子似的,任性得这么欢天喜地。   “你这是破罐子破摔了啊陈先森。”她笑着抱住他,“好吧,反正至少我不会嫌弃你。”   “嗯。”他居然重重地点了点头。   “对了。”她费了半天劲才推开他,从自己包里摸出一个盒子,“给你看我今天一个下午的成果。”   陈洛钧不明就里地接过她手中的纸盒,从里面拿出了一只杯子。是她当年送给他的那只形状古怪的手制陶杯,所有的碎片都被她小心地找回了应有的位置,用胶水牢牢地黏在了一起。   他捧在手里,仔细地上上下下摸了个遍,抬头对她一笑说:“都拼好了。”   “嗯。”雪容点点头,“我们的一辈子,都拼好了。”   “齐诺先生,听说您这次这本《时间的灰烬》的中文版有两个结局?是为什么呢?”   齐诺看看提问的记者,又看看坐在他身边一起接受采访的雪容,笑笑说:“这要问江雪容小姐了。我写的结局是男主角生病去世了,那个大团圆结局是她写的。”   一群记者都把好奇的目光投向雪容。   她有点窘地悄悄转过头对齐诺说:“不是说好这个问题你回答吗?”说着,她瞪了他一眼。   “咳咳。”齐诺清了清嗓子又说,“其实原因也很简单。因为江小姐觉得这个初恋的故事,还有书中男主角的气质,都跟她的亲身经历很像,所以非常不喜欢我写的结局。”   雪容气得眼睛都快瞪出来了,没好气地压低声音说:“你不是说会帮我编个理由,不会说实话的吗?”   齐诺对她摊摊手,做无赖状。   “那江小姐,你既然也有自己写书的意愿,有没有考虑过写写你跟陈洛钧的故事呢?”有记者顺着齐诺的话问。   雪容只得礼貌地笑笑:“我没有自己写书的打算,我写的东西也实在见不得人。”   “前两个城市的签售会陈洛钧都有到场,他今天为什么没来?”   “他有自己的工作,走不开。”雪容继续笑道。   “他是去参加今天晚上的颁奖典礼了吗?”   雪容只好点点头。   “江小姐,你觉得他今晚有希望拿到提名的最佳男主角吗?”不知道为什么,记者提问的方向已经完全偏了。   “我想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只是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演自己喜欢的角色吧。”雪容尽量把答案控制得很短,生怕多说多错。   “他这两年接了那么多部戏,几乎每部都获得了一致好评,他这么拼命工作,是不是为了摆脱两年前负面新闻的影响?”   齐诺及时开口替雪容解围:“我听说那些事情的真相都已经解释清楚了,我们今天就不要讨论这个话题了,还是回到我的书上面来吧,好歹今天我才是主角嘛。”说着,他自嘲地笑了笑,引得台下的媒体也发出一片笑声。   媒体见面会结束以后,雪容还是被记者们团团围住了。   “请问陈洛钧下一步有什么计划?会接什么类型的片子?”   “听说陈洛钧打算自己导演话剧,是不是真的?”   “上次有人看到你们一起逛家居城,是不是好事将近了?”   雪容四面笑笑说:“抱歉啊,他的问题我没法回答。你们还是去问他本人吧。”   “陈洛钧从来不接受访问的啊。”一个本来就跟她在工作中认识的记者叫起来,“不然我们干吗问你啊?”   她还是尽力维持着大方得体的笑容:“他都不接受访问,那我当然更不能替他回答啦。”   一群记者悻悻地绕了半天才走,雪容筋疲力尽地倒在椅子上。   “大明星的女朋友不好当吧。”齐诺幸灾乐祸地说,“每次都要被人问这些问题。”   雪容哼一声:“都说了不陪你玩什么签售了。平时哪会碰到这么多记者。”   “那不行。我还指望你给我提高销量呢。”   雪容无奈地挥挥手。   工作人员走过来,跟他俩说今天大雪,去A城的航班取消了,只能改坐动车。   “那怎么行。”雪容一下子跳起来,“我今晚要赶回去的啊。”   “就算你及时飞回去,颁奖礼也结束了,你想陪陈洛钧走红毯也来不及了啊。”齐诺安慰她。   “谁要去走红毯了。”雪容摇摇头,“我只是……只是想陪着他。”   “怕他拿不到奖不开心?”   雪容又满脸愁容摇了摇头。   “那你担心什么?”   她看了眼窗外飘扬的大雪。   不知不觉又到了冬天,时间快得令她恍惚。   这两年来陈洛钧的工作量大得令人咂舌,最忙的时候,曾经连着几个月没有在家待过一天,至于连熬几个通宵,早就成了家常便饭,甚至还发生过晕倒在片场这种事情。   她知道他必须努力地证明自己,才能靠实力让人们忘记以前那些负面的事情,只是她越来越担心他,这种凄厉坚硬的拼法,简直是拿命在搏,像是把自己当成一支蜡烛,宁愿两头一起被烈火焚烧,也不愿不温不火地暗淡如豆。即使她万分不愿意看他这么辛苦,却也知道自己根本拦不住他。   “拿到最佳男主角的提名就很不容易啦,得不得奖的不重要嘛。”齐诺安慰她说,“他应该明白的。”   “我知道。”雪容无奈地点点头,“我才不在乎什么奖。只是他最近神经绷得太紧,我怕……”她没有说下去。   “我们坐今晚的动车,明天一早就能到A城啦。就迟了一个晚上,没关系的。”齐诺继续努力安抚她。   “嗯。”她笑笑,“他没有那么脆弱。是我瞎担心而已。”   “就是。”   她低下头,翻了翻这两天的短信记录。   陈洛钧信誓旦旦地跟她保证从现在到过完年都不会再有工作了,会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等你回来我们出去玩。”他说。   “那要等我有空喽。至少要到签售结束啊。等我回去你可不要抱怨我没空陪你。”   “不会。我也好久没有天天做好饭等你回来了。”   “哇,那怎么好意思,回头你的粉丝把菜场包围了怎么办?况且恐怕你现在做饭的水平已经惨不忍睹了……哎……”   “明天让你检查一下。”   明天要检查的太多了。雪容暗自想道,半个月没见了,也不知道他最近是不是又经常失眠,是不是又瘦了。   匆匆吃完晚饭,雪容就催齐诺说:“回酒店拿行李准备走吧。”   “这么早?晚上十点多才开车哎。现在才八点不到。”   “阿洛说火车站附近有家现做花生糖很好吃。我想去买一点。”雪容笑起来。   “满脑子就知道吃。”齐诺一边抱怨,一边老老实实地跟她回去拿了行李,又去排队买花生糖。   鹅毛大雪已经停了,满世界都连成了白茫茫的一片,积雪把夜晚映得如同白昼一样明亮。   他们排了半个多小时队,才买到传说中现做现切的花生糖。   雪容刚要把自己那份装进包里,就听见手机响了。是陈洛钧的经纪人田云打过来的。   “帮我拿一下。”她心里一凛,把手里的糖递给齐诺,从人群里走出去,站到路边接起了电话。   “洛钧拿到奖了。”田云压低了的声音被一阵雷鸣般的掌声覆盖了。   “真的?”雪容激动地尖叫了一声。   田云没有再说话,听筒那头的掌声渐渐平息下来,接着响起的,是现场音响里传来的陈洛钧的声音,因为被放大了而显得有些空旷和不真实。   她一手抚在胸口,屏息凝神地听他说:“拿到这个奖,我想很多人都跟我一样意外。”   他的声音停了停。   “首先我当然要感谢这部影片的导演和制作人,是他们顶住了重重压力把这个角色交给了我。也要感谢所有的工作人员,没有你们就没有这部片子……”   这段感谢辞他说得流畅而诚恳,就算看不到,雪容也能想象出他脸上礼貌温和的笑容。短短的程式化的感谢辞说完以后,陈洛钧忽然停了两秒,接下来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和忐忑,句子甚至有些支离破碎:“我要感谢的,还有一个人。是她在我最低谷的时候让我开心,用无比的耐心陪着我……从来没有抱怨过……她曾经说过,我们在一起,说不定总会有一天走不下去,可是……”   雪容情不自禁地捂起嘴唇,有些哽咽地深呼吸了几次。   齐诺远远地冲她挥了下手,她则对他点了点头,表示一切都好。   “容容,我……”他的声音又低了几分,好像说不下去了。雪容不禁有些担心地对着话筒问:“田云姐,洛钧他?”   “没事,应该只是情绪有点激动。”   田云看见台上的陈洛钧忽然往她这边看过来,赶紧举起手机对他晃了晃。   他则清了清嗓子,声音稳定了下来,先是微微一笑:“我不知道得奖人能不能在台上唱歌,不过……”   耀眼的灯光下,他的神情如此柔和,仿佛一束淡淡的光芒正从他身体里散发出来,点亮了他的脸庞和身体,还有那略带羞涩的明亮笑容,和水汽弥漫的深邃双眸。   有人问我你究竟是那里好,   这么多年我还忘不了,   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   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   是鬼迷了心窍也好,   是前世的姻缘也好,   然而这一切已不再重要,   只要你能重回我怀抱……   第二天一早回到A城时雪已经停了。雪容把行李扔在客厅里,悄没声息地脱了衣服洗了个澡,轻手轻脚地钻进被窝里。   陈洛钧迷迷糊糊地转了个身,把她搂进怀里。   “恭喜你啊。影帝先森。”她把嘴唇凑到他耳边,满是笑意地说。   他也不知道有没有醒,只是闭着眼睛低低念了一句“容容”。   她把额头抵在他的颈边:“平时让你唱歌你死都不肯……还好昨晚没有跑调,不然可丢死人了。”   他嘴角抿了抿,勾出一抹微弱的笑容。   “维生素是不是好多天没吃?怎么还是一瓶子满满的?”她把手伸到他睡衣下面捏了捏,“不要装睡啊,快给我老实坦白。”   他完全没有反应。   “给你带了花生糖哦。上次你说很好吃的那种。”她逗他。   他还是没有反应,只是睫毛几乎难以察觉地颤了颤。   “装吧装吧。影帝真不是浪得虚名的。哼,醒过来再找你算账。”   她一边说,一边亲了下他的脸颊,陷进他的双臂里,一瞬间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陈洛钧已经出去跑完步回来了,正站在煤气灶前看着一锅粥,手里还捧着《时间的灰烬》在看。   “喂你干吗看这本书!”她跳过去想抢他的书。   他把书高高举过头顶问:“为什么不能看?你翻译的书为什么我不能看?”   “不是啦。”雪容蔫了蔫,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看脚下,“其实……有一本是特别要送给你的。不过……还没准备好。”   他半信半疑地皱皱眉:“特别送给我的?”   “嗯。”   “那好吧。”他思考了一下放下书,“什么时候能给我?”   “呃……”她咬咬嘴唇,“看你最近表现。好好休息,乖乖吃饭,修炼满两个月就给你。”   “好。我记住了。”   “乖。”她踮起脚摸摸他的脑袋。   陈洛钧休息满两个月那天,他们正在英国玩。他们两人第一次出去长途旅行,陈洛钧居然挑了这个不是很……吉利的地方,搞得雪容有点莫名其妙,又没好意思多问。   他们一早起床去找齐诺玩,雪容在地铁上睡眼蒙眬地靠在陈洛钧的肩上,喃喃地问:“阿洛,你再申请一次原来申请过的学校,来这边读书好不好?”   他想了想地说:“那你呢?”   她闭着眼睛嘿嘿一笑:“我跟你一起来啊。给你做饭,帮你洗衣服做家务,当你的小保姆。”   “你的工作呢?”   “工作哪有阿洛重要。”她使劲摇头。   他不说话了,似乎很认真地在考虑她的提议。   雪容偷偷瞄了眼他严肃的神色,没忍住笑了起来:“好啦好啦,我坦白,我其实只是想天天缠着你而已。你才放两个月的假,人家根本没有过瘾。”   “让我考虑考虑。”他笑了笑说。   “真的?不要考虑了嘛,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回去我就监督你复习英文……”她兴高采烈地晃着他,正自言自语地高兴时,车厢那头忽然走过来一个女孩,面色绯红地说:“那个……你是不是陈洛钧?能不能跟、跟我拍张照?”   雪容赶紧坐起来拽拽头发,摆出一脸成熟淡定的样子。   陈洛钧很快跟那个女孩拍了张照,她走开半天以后,雪容才敢小声嘀咕了一句:“跑到国外都有粉丝……阿洛你可真不得了啊。”   陈洛钧无奈地握住她的手,把她从座位上拉起来:“到站了。”   他们下了车,按照齐诺发过来的地图走了很久,却发现他给的地址上竟然只有一个教堂。   雪容冻得鼻涕都快下来了,气急败坏地打电话给齐诺准备骂他,可是他居然关机了。   天是阴冷的铅灰色,眼看就要下雪,教堂门也死死地关着,他们连躲风的地方都没有。   “这家伙死定了。”雪容又打了一次齐诺的电话,发现他还是关着机,咬牙切齿地骂了他好几遍。   一转头,却发现陈洛钧不见了。   “阿洛?”她探头往旁边看了看。   清晨的郊外小道上根本没有人,附近连一家开门的咖啡店都没有,他能去哪儿呢?雪容有点慌,沿着教堂的围墙试探着往前走了走,还是没有看到陈洛钧的身影,她只好退回来,又往另外一边看了看。   江海潮从小路的尽头走过来,远远地对她笑了笑。   她一头雾水地揉了揉眼睛,直到他走到她面前了,还是摸不着头脑。   “海……海潮哥哥?你……你怎么……”她冻得说话都不利索了。   江海潮抓起她的手,塞到自己臂弯里,满面笑容的带她往教堂里走。   “哎哎哎你干什么……”她一边说,一边踉踉跄跄地跨进了教堂的正厅。   “小姑姑!”糖糖穿着一身白色蕾丝小裙子扑到她脚边。   教堂里只有很少的几个人,除了她自己,江海潮一家,还有站在走廊尽头对她挤眉弄眼的齐诺,和一脸严肃站在圣坛上的一个白胡子牧师。   看着齐诺破天荒地穿着西装,两侧的长凳边又绑了白色的玫瑰,雪容忽然明白了。她赖住不肯走,使劲想要把手臂从江海潮的胳膊里抽出来。   “那个什么,我……我有点不舒服……”   “不要动。”江海潮夹紧她。   “我还穿着牛仔裤羽绒服啊……”她哀求道。   “那把羽绒服脱了。”   “里面是连帽运动衫……”她绝望地快要跪倒了,“鞋子也全湿了……”   正在负隅顽抗的过程中,陈洛钧出现了。   他倒是不知在哪儿换上了一套西装,站在圣坛前远远对她一笑。   他的眉眼间全是温柔,整个人似乎都在微微地发着光,她看得呆了呆,不自觉地就挽住江海潮的胳膊,站直了身体。   齐诺鼓捣了两下,一段庄严而甜蜜的音乐就开始在高高的穹顶下回荡起来。   短短几十步的路,她觉得自己仿佛走了很久。   雪容到了陈洛钧面前,第一句话就抱怨道:“你怎么事先也不告诉我?人家穿成这样,丢死人了。”   他低眉轻声说:“回去以后有你穿婚纱的时候。不过我怕到时候人太多场面太乱,那样的婚礼恐怕你不喜欢。”   “谁说要跟你办婚礼了?美不死你。”她哼哼两声。   “那你现在走吧。”   她撇过头不看他。   “结了婚的话,我出国读书你才方便跟来啊。”他又说。   雪容又哼哼两声,低头使劲抓了抓运动衫的衣摆,妄图把皱巴巴的衣服拉平一点。   牧师咳了几下表示不满,见他俩终于不吵了,才轻轻嗓子,字正腔圆地说:“今天,我们相聚在这里,共同见证陈洛钧和江雪容神圣的结合。”   雪容脸一红,情不自禁地偷瞄了陈洛钧一眼。   他无比认真地看着她,好像她一路奔波灰头土脸的样子在他眼里出奇得美。   牧师继续念道:“陈洛钧,你是否愿意娶江雪容作为你的妻子?你是否愿意无论是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都将毫无保留地爱她,对她忠诚直到永远?”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愿意。”   牧师把脸转向雪容:“江雪容,你是否愿意嫁陈洛钧作为你的……”   “我愿意,只要跟他在一起,我什么都愿意。”雪容打断他。   牧师愣了愣,周围的人也全都跟着愣了愣。   她对着陈洛钧粲然一笑:“才不要听他啰唆。你可以吻新娘了。”   他捧起她的脸,小心轻柔地吻了下去。   他们后来又办过一次隆重正式的婚礼。可是雪容却只记得这一次。   那一刻他的双唇炙热,那一刻他的心跳坚定,那一刻,他把全世界的温暖和感动都交到她的手上。   那历经波折后仍然执着而柔软的心,只有他们两个人能懂,不需要,也没办法证明给任何人看。   从教堂里出来时,外面飘起了小雪。   “阿洛。”雪容问,“问你一件事情,你不要生气哦。”   “嗯。”   “为什么当时我在英国读书的时候,你从来都没有找过我?”   他放缓了脚步,思考了一下站定了说:“我来过。”   “来过?”她有些错愕地站到他面前抬头问,“那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拂去她发顶的雪花,轻描淡写地说:“我看见你跟那个谁在一起,笑得很开心,觉得你过得很好,就回去了。”   她仰面看着他很久,忽然低头从自己的包里翻出一本书来。   那是一本《时间的灰烬》,传说中专门给他特制的一个版本。   他不明就里地接过来,翻开了扉页。   跟市面上买的不同,这本的扉页上印着一封长长的情书。虽然是印刷出来的,字却是雪容的字,文字下压着一张淡淡的他们两个人的合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拍的,照片上的她小小的,十几岁的样子,正对着镜头笑,而他只是刚好从她身后路过,不小心看到了相机,露出了一个浅笑。给深爱的阿洛: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我想你大概不记得了吧。不要紧,我记得很清楚。   那天我去你姑姑家上课,弹的是《阳春白雪》。明明已经学了好几个礼拜的曲子,我还是弹不好。陈老师第一次骂我,说我不好好练琴,弹得难听死了,根本不是《阳春白雪》,是被人踩得乱七八糟的脏兮兮的雪。   后来她气得出去了,留我一个人在书房里偷偷掉眼泪。   那是我第一次被老师骂哭,觉得好丢脸,好委屈。   哭到一半的时候,你忽然进来了。   我想我一辈子都会记得你当时的样子,因为那时候,我以为你是来救我的天使——高,帅,穿着一身白衣服。   你蹲在我面前问:挨骂了?   你好笨。没挨骂谁会哭?   还是我比较聪明,一边哭,一边还是记得你抽了张纸巾给我擦眼泪,又拿了杯饮料给我——热牛奶。   我不知道是牛奶比较管用还是你比较管用,不过我很快就没有再哭了。   你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容容。   容容……   那是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一连叫了十几年。   那也是我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喜欢你跟我说话时温柔的声音,喜欢你长长的手指,喜欢你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一点点皱纹的样子。   好吧,我坦白,当时其实我不知道自己会喜欢你那么久。当时我只知道,我想要的人,应该就是这样一个能在我哭的时候替我擦眼泪的人吧。   我是那么一个三分钟热度的人,只有喜欢你这件事情,坚持得最久。   阿洛,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你对我有多重要。是你在我迷茫的时候给我方向,是你在我需要的时候给我温暖,是你一直耐心地等着我,不管受多少伤,吃多少苦,都从来没有离开过。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有多爱你。我只知道,爱你是我这辈子最擅长的事情,永远不会累、不会腻,就像种子发芽是为了开花结果,候鸟南飞是为了度过寒冬,江河奔腾是为了汇入大海,是没法改变的大自然的规律。   我想,就算有一天我化为灰烬,那小到看不见的每一粒尘埃都会记得,我是如此深深地爱着你。   你的,容容 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om/ 手机用户可访问:m.bookben.com